我妈是演员:专攻古装剧,现场直播丨人间
“代哭”的收入一上来,夫妻俩的感情比以往好了许多,老公也不再惦着六合彩了。两个孩子最后还是认可了她,当在学校里填表格,填到母亲职业一栏时,俩孩子都不约而同地填了“演员”。
1
去年正月,我回乡参加姑婆的葬礼。
姑婆是年轻时嫁到沟尾村的,活到95岁,无疾而终,在当地算是喜丧。她的葬礼设在村宗祠前的一个大埕上,埕上临时搭了台子,四周围上绒布作为灵堂。
乡下的葬礼多是由族亲、邻里帮着张罗,家属只负责出钱,并随司仪按风俗做些祭拜、答谢等。现场没见多少哀伤的氛围,表叔表姑们一把年纪了,连着一些我叫不上名的后辈们,一个个披麻带孝,坐在“孝子席”上看着邻里忙前忙后,窃窃私语。
喜丧归喜丧,但“地下戏”还是要有的。“地下戏”也叫“孝子哭亲”,与其说是子女哭给死去的亲人听,不如说是哭给左邻右里听。灵堂上哭得最凶的一定得是儿媳妇们,要做出哭天抢地、恨不得随公公婆婆去了的样子。演技夸张的会自己晕过去又醒来,如是三番,让人怀疑是不是眯眼偷睡了一觉;也有演技差的,一边干嚎一边偷偷去捋死去婆婆手腕上的银镯子,林林总总。以至于每死一个老人,都会留下些关于“哭戏”的笑谈,作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后来,不知从哪一年起,老家开始流行起“代哭”来。“代哭”一般是请个女子,化上戏妆,着一袭孝服,捧着死者的遗像,时而低泣,时而嚎啕,时而仰面哭天,时而俯首抢地,不光这样,代哭者还得会些古人“思亲追忆”的经典唱词,极其考验唱功和体力。沟尾村的人对“代哭”接受度倒是颇高,美名曰“专业的事就得由专业的人来做”。
姑婆葬礼这天,就有一个女人穿着戏服、化着浓妆,自始至终捧着我姑婆的遗像,在灵柩旁动情地哭,仿佛每个毛孔都在诉说着无尽哀伤。连对姑婆并没有多少感情的我,情绪都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哭声带动,伤感起来。
“孝子哭亲”完,灵车载着灵柩开走了。“代哭”的女人接过账房先生(一般红白事都要请村里的族亲出来当账房先生,负责收支的流水)给的一个牛皮信封,转身径直走到大埕边的井沿上,掏了盆水,在那里卸起妆来。
远远看着她卸妆,我问账房:“请一个‘代哭’要多少钱?”账房低头想了想,伸出拇指跟小指:“这个数,自己同村的还算便宜了,这可是个‘名角儿’。”
村里人见我对她感兴趣,也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行行出状元呢!十里八乡就数她哭得好,天生干这行的料,表情、唱腔都到位,眼泪说来就来,看得我都想哭呢。”
“死过一次没死成,她这倒真是有了后福!”
“总算是熬出来了,这几年要不是靠她干这个,凭她那赌鬼老公,能成什么事?”
众人议论纷纷。再转头看那女人,妆已卸得七七八八,发钗、假发、假睫毛等被依次放在了井边的水泥台上,最后抹完脸,我依稀觉得她似曾相识。
直到旁边有人叫他“陈丽梅”,我才心里一惊:原来真的是她!
一晃近30年过去,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跟陈丽梅再次见面。
2
陈丽梅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初中时还一起在镇上的中学读过书。只是我跟她极少讲话,见面时最多点头微笑,匆匆而过。初中毕业后,听说她嫁了人,自此再没见过。
这么多年,她的容貌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衰老在所难免,小时候觉得她挺高,现在看来,目测1米6不到,比刚才穿戏装时矮了一大截。
我下意识走过去跟她打招呼,直接喊了名字。陈丽梅闻声顿住,边擦脸边朝这边望来,确定是我在叫她后,拿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做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我点点头,笑道:“我是阿胖啊,咱小学时同学,我就坐你前桌。”
陈丽梅放下手中的毛巾,张大嘴连声“哦哦”,上下打量了我好一会,这才重重拍了下大腿:“怎么会是你啊?真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这儿啊?哎呀,你现在才是真的长胖了呢……”
当下叙起旧来,陈丽梅似乎比以前健谈许多,跟刚才灵堂上的“代哭”判若两人。
我这才知道,陈丽梅初中毕业后就嫁到了沟尾村。丈夫陆新民开一辆农用车跑运输,平时山上山下给人拉木头。夫妻俩育有一儿一女,一个大学刚毕业,另一个也大一了。
我笑着说:“速度够快的哈,再过两年就享福了,等着孩子孝敬。”
陈丽梅却叹了口气:“享福还早着呢,现在的孩子上个大学花钱就像无底洞,供完大学还得凑钱给买房子。要是日子容易,我怎么着也不会来干这个……”
● ● ●
说到自己的职业,陈丽梅开门见山地说,她这辈子“命中注定就是个‘代哭’”。
6年前,陈丽梅还是沟尾村一个砖窑场的工人,一天7、80块钱。跟村里大多数妇女一样,勤勤恳恳干活,省吃俭用攒钱。
暑假将至,大儿子就要上高中了,孩子争气,学习一向不错,村里人都说,照着这个成绩考进县一中不在话下。可县城离沟尾村实在太远,为了方便照顾,陈丽梅夫妇决定咬牙去县城买上一套房子。
首付的钱连凑带借弄得差不多了,不料陆新民鬼迷心窍,说不想按揭,背着陈丽梅做起“中‘六合彩’好全款购房”的美梦,结果越陷越深,输了个精光。不仅省吃俭用十几年的积蓄没有了,房子没买成,反倒欠了一屁股债。
陈丽梅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头脑一热,服药寻了短见。也是命不该绝,又被村里人及时发现并救了下来。可家里还是祸不单行,没过多久,跟她关系不错的婆婆也因脑溢血突发离世。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陈丽梅在婆婆的葬礼上哭得不省人事,让见惯了媳妇们假哭的村人都惊呆了。事后,陈丽梅说,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她是真的愿意随着婆婆一起去了。
好在大儿子如愿考上县一中,虽然日子得靠邻里亲朋的资助,生活总算保留了一丝曙光。
可那一年,陈丽梅整个人就像是泡在泪水里,逢人就诉苦,时常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恰巧那阵子,沟尾村也流行起葬礼“代哭”来。不知是谁第一个引进这习俗的,反正一有人开头,后面就有人跟风,陋不陋习且不论,可漏掉“孝子哭亲”这环节就会被村里人说“不孝”的闲话。所以每逢白事,丧主家里都要请几个着戏服的“代哭”女,披麻带孝大哭一场,就算再揭不开锅,也没人敢在这上面省钱。
村里就有人咬耳朵,说陈丽梅平时就喜欢对着人以泪洗面,不如也去干这活吧,既发泄,又有钱拿。刚开始当玩笑传着,后来倒是一些跟陈丽梅玩得不错的姐妹开始正儿八经地劝她:“好好考虑,收入高,也不犯法,钱不能让外人赚了去。”
听大家越起哄越像那么回事,搞得陈丽梅也不得不认真考虑起来。一开始她挺排斥这事的,自己平时看人家“代哭”都觉得怪,更别说自己做了;再说,她两个孩子也是死活不同意,说都不好意思跟同学说。
倒是陆新民鼓励她“可以去试试”,他叫陈丽梅先去到凤岐镇飞鸽岭上著名的灵山寺卜上一卦,求个签解,投石问路。
说来也怪,当时出来的真是个“上签”,里头的两行字,陈丽梅到现在都记得:“不笑他人泪作雨,正是逢凶化吉时”。这签着实把夫妻俩吓了一跳,潜意识里信了九分,但还是拿不定主意。
后来,陈丽梅的妯娌又劝她去河东镇,找“瞎子阿森”算命:“他神准,要是他说你不适合干这个,那就算了,直接回砖窑场晒砖坯去。”
结果“瞎子阿森”说得更吓人,据陈丽梅自己讲:“我一进到‘瞎子阿森’家,就见他端坐堂上,要我报上生辰八字。我刚一说完,他就把惊堂木一拍,骂我是个‘水货’,说我命里带水,而且这水还得从眼睛里出来,才能逢凶化吉,家庭和睦,平平安安。”
陈丽梅不敢再多问,回去后陆新民跟村里人一说,众人也是啧啧称奇。第二天,陈丽梅就托人购了套戏服行头,成为沟尾村“代哭第一人”。
3
干这行越久,陈丽梅就越自信:“自己天生泪腺发达,泪点又低,还真是干这活的料。”
陈丽梅第一次给人请去“代哭”,是对着本村一个死去的老寡妇。她认得这老太,老公年轻时吃喝嫖赌,50岁不到就归了西,虽然大儿子后来在县城里当了干部,可媳妇太过霸道,寻死觅活不让丈夫接老太过去,老太到死还是在村里,以拾荒为生。
陈丽梅想到这里,又想起婆婆,再想到现在“代哭”的自己,就觉得各种凄惨,一下子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正式“出道”的第一场戏非常成功。自那以后,陈丽梅便觉得“代哭”也就那样,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接受。迈出了第一步,陈丽梅反倒来了兴趣,没事就研究起台词、表情、唱腔什么的,在家对着镜子“咿咿呀呀”地唱,算是相当敬业了。
6年来,陈丽梅哭出了名堂,成了凤岐镇一带远近闻名的“哭星”,她的出场费逐年递增,在同行中已是数一数二。凤岐镇下辖26个行政村,人口老龄化严重,隔三岔五就有丧事,有时候忙起来,一天还得分两场跑,活像个赶场的明星。
不止是凤岐镇,方圆百里,认可她“哭功”的人不少,甚至还有有钱人更是指定了要她去。每年清明节,有从外地衣锦还乡的土豪,人还在路上,电话已经打到她手机,请她到时一定得上自家的坟头“捧场”,给的价钱“实在不好意思拒绝”。有时约的人多,几乎满山都是她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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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陈丽梅靠着这惊世骇俗的“哭功”,供两个孩子上了大学,家里还翻新了房子。
当初村里那些随口建议陈丽梅“改行”的人,想不到她还真哭出了名堂,一时心态复杂。真心祝福的有,时不时邀功的也有,妒忌她的人更多,有人曾酸酸地说:“陈丽梅家那房子还不是用泪水堆起来的,早晚得像孟姜女哭长城那样给哭倒。”
对此,陈丽梅倒是不置可否,反正“嘴巴长在别人脸上”。她现在最恼火的是有人不理解她的职业,按她自己的话说,“比做鸡还不招人待见”。
有一次,初中同学聚会,本是邀请了她的,可后来不知是谁说起陈丽梅现在专职做“代哭”,老同学嫌她老是跟死人待在一起,“阴气太重”,就临时编了个理由,说聚会改期,婉拒了她。
这事儿陈丽梅至今耿耿于怀。她自嘲着说:“也是,我一个老是在灵堂上披麻带孝的人,去趟KTV也不合适,指不定还真给人家带去霉运了呢?做鸡还能卖卖笑,我卖哭咋了?寿衣有人卖,棺材铺有人开,哭总得有人哭吧?市场有需求,我这也是为人民服务!”
不过让陈丽梅感到欣慰的是,收入一上来,夫妻俩的感情比以往好了许多,老公也不再惦着六合彩了。两个孩子最后还是认可了她,当在学校里填表格,填到母亲职业一栏时,俩孩子都不约而同地填了“演员”。
“笑死我了,”陈丽梅说,“老师就好奇,问是演哪一部电影的演员,我孩子就说,演古装舞台剧的,现场直播,哈哈哈哈……”
谈起孩子,陈丽梅又说到一件事,孩子的同学想看她的戏装照,她就特地跑到桃花树下拍了几张。照片里,陈丽梅一改哭容,笑靥如花。孩子说,同学们都夸她漂亮。
4
干“代哭”这些年,陈丽梅还真遇到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儿。
有一次,去哭的死者是一个“神婆”,死时80岁出头。这神婆一辈子吃素,据说“沾荤即吐”。陈丽梅曾给自己定下规矩,本来这类人的活儿她是不接的,可神婆的小儿子是个当地有名的“混儿”,死活要她过去:“你有你的规矩,我有我的,你可不能拂了我的面儿。”
无奈之下,陈丽梅还是去了。她像往常一样,捧着神婆的遗像哭啊哭,可那天老是不来感觉,就觉得照片上那神婆在拿眼睛瞪她,好像在说:“我往生极乐,你哭什么哭,吵死了。”
当时她就有点害怕,注意力也集中不到一块儿了,估计哭得也是大失水准。更让人害怕的是,那个纸糊的棺材居然动了起来,而且动静越来越大,有人冲过去一把把棺材盖掀了,发现那老太还没咽气,扶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怎么这么吵呀?”
后来,那老太足足拖了一个半月才去了,第二次葬礼的时候,她儿子就没再过来请她。
还有一次,陈丽梅梦见自己死了,周围静悄悄的,没人给她“代哭”。想到这事,陈丽梅就在梦里委屈地哭了起来,越哭越大声,最后直接哭醒了。她老公还说她快哭出职业病来了。
还有一件事,让陈丽梅差点“哭出国门”。
有次她在沟头村给人“代哭”,死者亲属中有一个从新加坡赶回来奔丧的华侨,事后找到她,给了一张名片,很郑重地问她要不要去新加坡发展。陈丽梅至今都记得,那个人伸出一个手掌对她说:“跟我过去,一样的泪水,5倍的薪水。”
陈丽梅犹豫过几天,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出国哭?我还哭出亚洲走向世界呢。”陈丽梅说着自顾自笑了起来,“万一人家要我用英文哭,怎么办?ABC我都认不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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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之后,我就没再跟陈丽梅联系过了。直到去年年底参加一个好友父亲的葬礼时,我又遇到了她。中途吃点心的时候,我特地跟她聊了会儿。
我提起政府最近好像开始提倡“移风易俗”了,据说“代哭”会作为陋习之一,成为将来打压的对象,有点为她的生计担心。
陈丽梅倒是不以为意:“我其实早就不想干这行了,只是做惯了,一时又不知道该做什么。要是国家出政策不许‘代哭’了,那更好,老这样心不由衷地哭,我也快受不了了。”
今年年初,政府果真开始大力提倡“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连鞭炮声也渐渐少了,原本的“陋习”少了许多,这其中,自然包括“代哭”。
出于好奇和关心,我给陈丽梅打了电话,问起她的近况。
电话里,陈丽梅先是赞我有“内部消息”,又说自己坚决拥护政策,最好能顺带严打一下“六合彩”:“没事,该挣的钱都挣了,现在也不闲着,没什么活时,就在离家不远的一家辣酱厂打工,每天过得也挺充实。”
电话结束前,她还在欢快地说:“有同学聚会叫上我哈,我现在基本没给人‘代哭’了,别忌讳哈。”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陈丽梅又意外地给我来了通电话,说她昨晚临睡前思考了下人生,发现了件挺有意思的事,实在忍不住,一大早就打给了我。
她告诉我——“瞎子阿森”神了:“昨天我在辣酱厂忙活了一整天,被呛得眼泪直流,临睡前想起这事,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这就是命呀,看来我这辈子注定要跟眼泪打交道了。可后来又想,莫不是当年‘瞎子阿森’就是指点我去到辣酱厂做事呢……”
“你说,我这到底是不是命啊?”她在电话里问我。
我一时语塞。想了想,只好说:“也许吧,只要能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就是最好的命了。”
(文中人名、地名皆为化名。)
编辑: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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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只为真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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