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重拾故乡,却只是空欢喜一场丨人间
“现在这农村,剩下些老弱病残,人少了,需要的公家人却多了。年轻人为了吃口皇粮,念那么多年书,到头来给我们打工,叫什么事儿!”
1
2011年春,K8236次列车钻出隧洞,越过幽蓝色的牧马河后,缓缓驶入站台,我收拾好行李排在最后下了车。
我站这在半山腰上的月台上,俯视着群山环绕的熟悉的县城,想着再也不离开了。
出站口,发小于国辉早已等在那里,远远看见我,便过来抢着拎行李。几年未见,他的笑态依然憨实木讷。回家前我们通了电话,他刚刚结束六年的南方打工生涯,现在正在给家里的新屋打地基。
“几时去报名?”
“听说这两年公务员不太好考。”
“到家先吃饭,我妈都做上了……”
国辉在前面走着,乍起乍停地回头问上我一句,兴奋的神情掩饰不了憔悴的底色,这个曾让家人引以为傲的乒乓球运动员,退役后已承受了生活过多的艰辛。
我简单地应答,心头温热起来,想着自己在牛城生活了二十年,此刻竟没有一位亲人,只有国辉这儿可以托身,在感激这份未曾中断的友情之余,又坚定了些要在这个小城重现昔年峥嵘岁月的念头。
国辉现在仍然和母亲住在老屋,有三间厦房(旁屋,厢房),够我在这里逗留备考。国辉妈的容貌过早地显现出了苍老,可是热情胜似当年,我一进门,就嘘长问短,里外忙活,吃饭时又不停给我碗里搛菜,令我感激不迭。
第二天,国辉陪着我到老村后面转悠。那里最早是一片樱花谷,后来被开发成景点,眼下正花事荼蘼,延宕邈远的樱花如烟似霞。山谷中间围了一片人工湖,四周搭建着朱红色长廊。
见我有些心神不定,国辉说要帮我联系几个今年同考公务员的朋友,“可以互相串个气”。我感激地搂着他的肩,说:“不用了。”
我原本想抽时间去找黑娃和大伟,这两人是我高中同学,目前都在牛城做公务员,但出于好胜心,我还是打算等笔试成绩出来后再去找他们。
2
去县人才中心报了名,我就住在国辉家复习,行测和申论看似都会,但没重点可抓,本来卯足了劲要刻苦一番,可力量却像打在棉花上,没什么实在的收获,很快疲惫起来。
接到母亲电话,说父亲要回县城处理以前的老屋,顺便来探望我。我惊异地问:“他和你离婚快三十年了,怎么突然出现了?”
我七岁时见过父亲一回,是在法院,母亲起诉到父亲的单位,让他支付我的抚养费。在调解室,他让我叫爸爸,我从来没喊过这个称呼,便怯怯地闭着嘴,也不敢看他。从法院出来,他给我买了一堆零食和玩具后,又消失了。
所以我根本记不得父亲是什么样子,脑中也没有“父亲”这个概念,现在突然要见到他,我有些茫然。母亲叮嘱我注意他的电话,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资料终归看下去了,复习进入正轨。
国辉白天和施工队在一起,晚上回来和我吃饭。有时叫上村里的小学同学,出去撸串喝酒。
留在家乡的小学同学,大多是做些底层工作,开饭馆的,干施工的,超市收银的,做微商的……开装潢店的李玉明是活跃分子,同学聚会大都是他组织,每次带着店里的叶子姑娘,开始跟我们介绍称是他“徒弟”,末了在同学群里大言不惭地说是他“小秘”。
李玉明每次都喝大,醉称自己白天上班干装潢、晚上上班打老婆,背着老婆往门外摔,互相揪着头发满街跑,骇人听闻。叶子比我们小十一岁,老板说话没遮拦,她只是陪着我们笑。
同学里只有我和国辉是单身,在大家的怂恿下我俩当面要了叶子的QQ号。晚上回去,国辉就拿手机聊了起来,问我怎么不聊,我躺在黑暗中睁着眼,想着父亲这件事。
3
4月中旬,在完全没把握的情况下,我去参加了笔试。坐车到了市党校考场,考生从四面八方涌来,人数之多始料未及。我强行使自己镇定应考,申论最后一题答完,我未等铃响便交了卷,出门直奔车站,逃也似的回了县里。
还是忍不住去找了黑娃。他2005年大学毕业,直接回来考进了县道路运输局,这会儿被借调到了私渡镇,我从县运司坐班车,一路转山绕水,一个多小时才到半山腰上的镇子。
正好赶上中午吃饭,我俩坐在路沿的小桌边,身旁一团团云气从山顶泻下,氤氲变幻。我说在这里可以成仙了。黑娃朗声大笑,说真让我在这干活,两天就累垮了——他每天早上去镇党群办露个面,拿上一沓表,剩下一天就钻进深山里挨家挨户搞养殖普查,每天至少五个小时在山路上,而冬天山里寒气重,他已经患上了关节炎。
不过他极力赞同我留乡做公务员:“人呀,就得实实在在劳动,身体上苦着累着,心里就舒坦了,心里一舒坦,日子就飞快。到老了领着退休金清闲几年,最后埋在这深山里,挺好的一辈子,在外面瞎折腾,能折腾出个啥?”
不过现在公务员很不好考,当年他和大伟一毕业就回来考公务员时的政策是,只要是本科学历,各个岗位随便选。可现在连偏远乡镇也已经不要大专生了,县城机关许多职位甚至要求研究生。我考虑了自身情况,也只报了远离县城五十公里的两河口镇政府科员。
相对于他们的早早稳定,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漂在省城既没成就、也没奔头:毕业后在国企安逸地待了三年,在母亲的支持下买了房,看似逐渐融入了这个城市,但始终缺少安全感。于是辞职创业,跟着老外做外贸生意,居然挣了些钱。一年过后,订单结束,自己再没办法另寻出路,只得放弃,反复纠结后,还是老老实实上了班。
然而看着地铁一条条开通,楼盘一片片耸起,城市一天比一天繁华,男男女女无不精明得使人望而生畏,事业低迷,感情无助,心里更加躁动不安。遮天蔽日的雾霾令人惶惶不可终日,我时常焦灼地站在道路中央寻找着方向。
直到看见黑娃和大伟的QQ空间,才觉得“忽逢桃花林……豁然开朗”。他们惬意的小城生活使我下定决心:放弃在都市无谓的奔波,重新回到故乡温情的怀抱,追求悠然意趣的生活。
4
黑娃在QQ空间里发了许多山水如画的照片,就是他站在办公室窗口拍的。抬眼便是风景,不禁令我神往起来。
“过来当公务员的年轻人多吗?”我问。
黑娃一咧嘴,说:“何止公务员,就是村官,也挤破头来干,每天像个快递员一样,不停给大爷大妈跑腿送材料,想想真奇葩。”
满以为进了体制,说话做事都会谨小慎微,可黑娃也许在山里呼喝习惯了,甚至带了点乡野的蛮劲。看他戴着耳机埋头大口刨食,我想起高中时我们都听张学友刘德华,只有黑娃一个人买勃拉姆斯的磁带放,一度令我们对自己的品味感到惭愧。
没想到,他现在耳机里放的是《自由飞翔》,怪不得吃饭也能头点得像啄米。我问他:“不听勃拉姆斯了?”黑娃抬头一愣,半天才拍脑袋说:“那玩意儿可不适合在这听,凤凰传奇什么的,听着来劲,咚次打次,爬山爬得快。”
跟着黑娃在山里晃荡了两天,的确风光旖旎美不胜收,可上上下下我两腿直发软。每餐都吃腌肉,咸得直喝水,但水要自己带,很难喝口热的,所以第二天就开始胃痛。黑娃说,他刚调到村里也是这样,习惯就好。
我拍了几张意境不错的山水照,发在QQ空间,很快就有省城的朋友留言点赞,都说美如仙境,终于让我获得一点心理安慰。叶子也留言了,说照片拍得好,让我有机会给她照相。国辉立刻发来消息:“好机会来了,人家女娃主动联系你呢,她知道你回来考公务员的事,谋划能有个公务员对象,还不把她家乐死。”
我回复了“呵呵”,当天坐班车回了县城。
● ● ●
大伟知道我去找黑娃,不停催我回县城跟他吃茴香菜炒黄鳝。
这个猥琐男上高中时爱对女同学讲黄色笑话,常常被女生追着满教室打,现在居然娶了如花美眷,每天在QQ空间狂晒自己的漂亮媳妇,令我们班男生难以容忍,纷纷酸溜溜地留言让他“保重身体”。
大伟飙着电动车出现在我面前时,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原来下午科室的人都去开会了,他就在办公室补了一觉。我问工作很累吗?他说没规律,“看领导安排了,闲起来闲死,忙起来忙死”。
“走,带你吃顿好的,你跟黑娃在山里待了几天,肯定没吃好!”
南关老街有一家破旧的炒菜馆,大伟说,这家做黄鳝是一绝,知道的人不多。然后感慨:“前二十年活在牛城,就是上学念书,现在在这里工作了,才知道不过巴掌大一点地方,等你了解透了,也就无聊透了。”
说完他便挽起袖子去灶间给老板帮忙,看来他是这里的熟客,只听见他风风火火地在后厨不停喊叫:“再加点蒜片!豆豉少一点!盖上焖一会儿……”
一盘热滋滋的炒黄鳝端上来后,我呷上一口黄酒,忍不住赞叹:“每天下班小酒小菜,老婆孩子围着,这种生活多自在!”
大伟几乎跳起来:“自在?等你他妈每天上班拍着头想下班时间怎么打发,就不说自在了!”
提起考公务员的事,大伟一副趁早另做打算的样子,冲我直摆手:“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大城市生活多精彩?我打包票,跑回来你这辈子就完了!你要问我面试技巧什么的,对不起,无可奉告,我可不害朋友。”
快吃完时,大伟媳妇带着孩子姗姗而来。我和大伟喝酒聊天,她吃了几口菜后,就坐在一边翘着腿玩QQ斗地主。两岁的儿子好动,总试图抓椅子或者桌子,妈妈就将他往怀里拉,开始先嗔怪说:“查尔斯,别乱动,消停一下!”可孩子几次三番打断她的游戏后,便动了怒:“查尔斯,你妈个……”瞅了我一眼,将最后的脏字憋住了,随后拎过儿子夹在自己两腿之间,任由小东西咧着嘴挣扎。
大伟视若无睹地和我喝酒,他对妻儿的闹腾不置一言,反令我尴尬起来。
从头至尾,大伟两口子没说一句话。
5
五月,笔试成绩出来了,我考了102分。黑娃和大伟都打电话祝贺,说这成绩保证我几乎踏进公务员之列了,甚至大伟的第一句话是:“你上班的第一个月,我带你吃遍全城的菜馆。”
叶子在QQ上跟我聊起他哥开茶厂的事,说要是省城有朋友要午子仙毫,可以从她这优惠订购,另外明前茶已经下来了,她要送我一包刚炒好的新茶。
紧接着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他已经到了牛城。
在一家牛肉面馆里,我和父亲第二次见面。父亲虽然离开牛城快三十年,但仍保持着这里的饮食习惯,对面食没有太多兴趣,一份小碗面吃了半小时也没吃完。我盯着连汤带水的半碗面,面对自己并不认识的父亲,多少有些虚幻感。
我强行理顺思维,很认真地问起老屋房子的事情,跟父亲的交谈看起来更像一位房产中介,礼貌而谨慎:“您把房屋手续都准备好了吗?我前些天还去看了看,四周都已拆迁,唯独老屋那片还一直留着。”
父亲的应答模棱两可,他频繁地对我公考做了细致的询问和建议。在当天下午我打电话给母亲汇报与父亲见面的事时,母亲才告知父亲回牛城的真正目的:上岁数的父亲患上了退行性骨关节病,他怕以后走不了路,一直想回牛城再看看,但总下不了决心。不久前母亲打电话到他单位辗转找到他,说我回牛城考公务员了,让他务必想办法找我大伯,为我疏通一下关系。父亲一听,就动身来了牛城。
我能体会母亲在做这件事时,需要迈过多少心理上的障碍:她对父亲始终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离婚后唯一一次联系还是通过法院的传票,当年我去省城上学时,母亲就警告我:“你要是去认那个人,就当我白养了你二十年。”
我觉得母亲还是太天真——大伯这个人极度傲慢,对我们母子从没正眼看过,当年母亲为我要抚养费时原本想通过大伯转达,谁知带着我登门时,大伯大妈像撵流浪狗一样摔门将我们哄骂走。
但在牛城邮政局以科长身份退休的大伯,在母亲眼里看来,是“政府当官的”,他在牛城待了一辈子,肯定树大根深,能量通达。为了我这次能顺利考上公务员,母亲放下了一切执念。
● ● ●
六月,第一场夏雨过后,诸芳谢尽,牧马河的颜色由幽蓝变为墨绿,气温节节升高。老屋的房檐下,燕子的巢里已经孵出雏鸟。国辉家的地基已经打好,为了修三层楼,国辉一家又四处筹钱,东拼西凑借了十多万。
一天下午,国辉母亲和妹妹在灶房忙了半晌,招待聚在他家的左邻右舍,吃饭时也没把我当外人。男人们围在堂屋喝酒,议论声此起彼伏,女人们蹲在灶间,捧着碗筷交头接耳。大家是来商量帮忙建房的事,都是一个队上的乡邻,这次喝酒就把各家的分工定了,谁上钢筋,谁做大工,谁运河沙,大家喝着苞谷酒闹哄哄地说到天黑。
客人散去后,空气中的酒菜味、汗味、烟味缭绕不散,我昏昏沉沉躺在椅子里,耳畔仍回荡着村人朴质的乡音,久久地沉湎在这温馨动人的乡情中。
这种安逸没有持续太久,我报考的岗位另有三个竞争者,笔试成绩都比我高,而名额只有一个。朋友们不知怎么安慰我,说现在的考生怎么都这么凶猛。随后大伟打来电话,消息更是雪上加霜:笔试前三名中,两名是待在基层满三年的村官,另有政策加分,还有一个是985大学的本科生。
我只得对父亲如实相告,父亲也弄明白公考要走后门简直是天方夜谭,他担心我消沉,故作轻松地对我讲:“不要灰心,你大伯说下半年还有事业单位招考,山路不通走水路。咱们去你大伯家好好商量商量。”父亲回牛城一直住大伯家,几次让我随他过去,嘱咐都是“一家人,以后要留在牛城,很多事还需要大伯帮忙”。
“不必了。”我像七岁时在法院里一样,始终没看他,眼睛冷冷地盯着别处,“当年大伯大妈撵我和妈妈的样子,让我心有余悸,不会再进他的家门。”
父亲就没再说什么,望着我半天欲言又止,叹了几口气,还是说了句:“咱家人个子都不低,你才一米七,估计长身体时营养没跟上,怪我,这么多年难为你们娘儿俩了。”
6
几乎同时,父亲和国辉通知我,县辅警招考岗位发布。父亲在电话中充满把握地说,“要当辅警你大伯肯定用得上,考试就是个形式。先干着,以后转成正式编制警察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已觉得公考无望,遂放弃了面试,通过干辅警留在县城,倒有点柳暗花明。国辉也扔下家里的事去报考,辅警招考各项要求都不高,他没什么学历,不想失去以后有个正式工作的机会。
辅警招聘是通过一家人力资源中介操作的,大伯的关系没用上,我没有悬念地被录用,这份营生令我有点食之无味弃之不忍的膈应。
父亲在牛城待了不足一月就回省城了,临行前打电话给我:“磊磊,你太奶奶在二郎浦,好多年没联系了,你跟我乡下走一趟,看看她。”
“太奶奶不是去世了吗?”
“哦,是啊,不过……不过还有几个亲戚,你姑爷,堂叔他们,你陪着我去认认他们也好。”
“没听我妈说过。”
“那……我明天就走了,我想跟你……咱爷儿俩再坐一块儿吃顿饭吧。”父亲最后的语气近于哀求了。
下午我们一起去了河坝的一家烧烤店,我点了几瓶啤酒,父亲让我一个人喝,他的身体已不允许多沾酒精。
对于过往,我们父子俩默契地避谈,话题都是往后的打算,但也仿佛年尾的爆竹,东一阵西一阵,沉闷零落。每当我们即将结束一个话题,父亲总会说:“以后你自己做选择时一定要谨慎。”
我忽然想起,他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父亲,他在省城还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老婆和女儿。我和父亲同在一个城市很多年,却从未有过联系,他在城北我住城南,我极力避免到城北去,有时不得已路过,心里就发慌,想象着附近有一个我不认识、却应当叫爸爸的人。
啤酒饮下去,我的神经开始活跃,父亲说话时我大胆望着他,他的脸颊和嘴巴简直和我如出一辙,不过他已经步入老年,衰颓的面容显示了这一生的碌碌无为——或许再过二十多年,我也是这副模样吧?
夜色来临,凉气袭人,牧马河翻涌着波澜沉默地在我们身旁涌动,父亲说冷了,要走了。然后站起身,郑重其事跟我告别:“磊磊,再见。”
说完撇着步子慢悠悠地走了。
我望着他骆驼一样的背影,想他明天就回省城了,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再能相见、甚至会不会再见,忽然鼻子一酸,两颗眼泪滚了下来,我以极轻的声音生平第一次念了句:
“爸爸——再见。”
7
母亲说如果我考上公务员,她就把省城的房子卖了,把牛城原来的集资房再买回来。
2007年母亲见我在省城工作顺利,想着以后不会再回山沟里的牛城,便把自己单位的房子卖掉,凑钱给我在省城买了一套房子,自己也搬过来和我住,没想到几年之后,我又打算回牛城。虽然她认为我的选择颠三倒四,但仍告诉我:“你想在哪发展事业,我都听你的,我就你一个儿子,你在哪儿我就跟着你去哪儿。”
然而现在我辅警虽然考上了,心中却充满了挫败感。我告诉母亲等三个月后再做决定。
国辉也做了辅警,我们在县劳教所一间会议室集中培训。两周后,国辉分配到沙河镇,我分配到板桥乡,一个月上两周白班、两周夜班,有四天休假,住八人间的宿舍。
我刚开始就上夜班,同班分在一块的是小我六岁的小薛。小薛瘦瘦高高,来这之前在县里做房产中介,人看起来沉默内向,然而十分钟就一副油滑模样,叼根烟,嬉皮笑脸问我怎么当了辅警。
我俩由一个四十多岁叫黄师的老警员带着。黄师带我们骑着摩托到处转,半夜就回治安岗亭坐岗。有一次刚回岗亭,有任务分过来说观音寺二队村民报警,有人偷牲口。我们三人赶过去,发现是一户留守老头养的猪掉到堰塘,陷在淤泥里出不来了。黄师大骂老头,说这是报假警,要把他抓起来,老头倒是一副憨厚的笑脸,解释说怕理由轻了大晚上没人过来。
黄师咆哮着冲上去,做出扇他耳光的样子骂道:“你放屁容易,把我们当猴耍!”
最后,他还是让老头找来绳子,套在猪的身上,指挥我和小薛帮老头一起扯,但猪还是在泥里纹丝不动。黄师站在田埂,两手揣裤兜里不停地骂,末了冲我和小薛喊:“你们下去推!”
我战战兢兢下到堰塘,看好位置,闭着眼睛用手推猪屁股,大腿以下立刻陷入塘泥。那猪自顾叫唤,我和小薛任由它的蹄子往脸上扑腾着泥浆。
晚上十一点,猪终于被拖上岸,我和小薛浑身污泥,瘫倒在田埂上瑟瑟发抖,黄师拿手电筒照着我们冷笑:“怎么弄得跟猪一个样了。”小薛听了摸着脸上的泥浆,喘着气大笑。而我想扑上去狠狠揍黄师一顿,却没一点力气了。
第二天,我铁了心打算回省城,跟黄师道别,他提醒我最好再坚持半个月,满一个月工资也好发。我不在乎工资了,违约什么的我都认,反正立马就要走。
黄师叹了一口气说:“现在这农村,剩下些老弱病残,人少了,需要的公家人却多了。年轻人为了吃口皇粮,念那么多年书,到头来给我们打工,叫什么事儿!”
8
满打满算,我从三月回牛城,到七月离开,四个月时间没干成一件事情。
国辉辅警当得风风火火,在QQ空间里不断更新着他的世界:仲夏午后跳水的光屁股小孩,穿着警服慰问留守老人,和其他警员夜里捣毁蛇窝……俨然一派逸趣横生的小城生活。
他家的房体已经建成,老村也传出要拆迁的风声,一切如同熏风扑面,带来令人心旷神怡的好消息,国辉原先晦暗的脸色,也活泛滋润起来。
我告别时,叶子跟在国辉身后前来送行,我们沿着北山路慢慢往火车站走。途径一片荷塘,天空厚亮的云层里响起了轻雷,荷塘边五六个白衣鲜明的中学生,嬉笑追逐着跑进了浓绿的竹林里。
我又恍惚起来,仿佛看见了曾经的我们,银铃般的笑声在空寂的夏日气息中颤动,如此清晰,又那么遥远。时光飞逝啊,流经的年月似乎只是一个打盹,真实而虚幻,令我几欲放声大哭。
又得说再见了。
坐上火车后,国辉发来两条信息,一条嘱咐我常回牛城来玩,另一条说他和叶子“非常有戏”。
五年后的2016年,于国辉和伍叶子和平离婚。同年,K8236次由西安往返汉中的列车终止了运行,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快捷的高速公路,只消穿越整个秦岭就能抵达,但我再也找不到一条理由,回到我成长了二十年的故乡。
编辑: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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