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闹不闹了,我却后悔了丨人间
“医闹”不仅是一种违法行为,而且也寒了医护工作者的心。作为院方代表的我,在与可恨、难缠的“医闹”李阳的一步步接触中,发现其背后一些可怜、可叹的隐情。
配图 |《外科风云》剧照
认识李阳,是在2018年8月2日深夜。
那夜我是总值班,临时行使领导职责,相当于医院里的调度,随机查岗、及时解决工作中的麻烦、有危重病人组织会诊抢救、发生医患纠纷及时处理、水电故障协调后勤抢修,遇到什么情况都得去管。22时之后可以休息,有事则要闻“机”即起。
凌晨1点,睡梦中的我被铃声惊醒。急诊医生说有个急腹症初步怀疑肠坏死,情况危急,而患者既无家属相陪,也没有钱办理住院手续。
(编者注:急腹症是指腹腔内、盆腔和腹膜后组织和脏器发生了急剧的病理变化,从而产生以腹部为主要症状和体征,同时伴有全身反应的临床综合征。常见的急腹症包括:急性阑尾炎、溃疡病急性穿孔、急性肠梗阻、急性胆道感染及胆石症、急性胰腺炎、腹部外伤、泌尿系结石及异位妊娠子宫破裂等。)
我赶过去,看见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侧躺在平车上,手捂肚子一脸痛苦,腰弓成了虾米。护士正跟他交流:“李阳,你不做手术不行的,快告诉我家属电话吧!”
这个叫李阳的男人是自己来诊,仅有的几百元钱做完血常规、便常规及隐血试验、X线腹部平片和B超之后,已经所剩无几。因为他腹部巨痛无法行动,护士只好一直用平车推着他跑来跑去,期间无论怎么询问他家属的联系方式,他都一副疼到无法开口的样子。
现在医生初步怀疑他肠坏死,必须手术,还必须家属签字。我也加入医患沟通,苦口婆心告知病情的危险性。医生开具了病危通知书让他签字,他不仅拒签,还一直要求打止疼针。腹痛病因未明,最忌止疼,他却不听我们的解释:“你们要疼死我呀?你们当大夫的是不是人?还有没有起码的同情心?”
“正因为同情你,才要赶紧手术,不然会有生命危险!”我说。
李阳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说出了一串号码。我拨打电话,响铃到最末,才有一个睡意朦胧的女声接起:“谁呀?”
我赶紧说这是医院急诊,问她是不是李阳的家人?她不耐烦道:“不是。”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以为自己拨错了,让李阳再说一遍号码。他只苦着脸不吭声。
我正束手无策之际,那女人却回拨过来,声音清醒了许多:“李阳咋了?”
我赶紧说明情况,她急道:“那快点手术啊!我马上到!”
我松了口气,立即协调普外科接收病人做术前准备。李阳躺进病房时,血压已呈下降趋势,我赶紧电召科主任来会诊手术。
主任“查体”时,电话里的女人赶到了,她见李阳满脸汗珠,就用纸巾给他擦了擦,关切地问:“咋整的?吃啥不合适了?”
李阳的脑袋下意识躲了下她的手,闭着眼睛虚弱地答:“没吃啥,不知道咋整的,千万别告诉东东。”
女人说:“我知道,我知道。”说完又看向主任,跟着走出病房,焦急地问:“怎么样?能治好吗?必须手术吗?”
主任询问她和病人的关系,女人稍做犹豫,说:“我是他爱人,他老家在河北,这边也没啥亲人。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
主任详细交代了手术的必要性和可能出现的后果,女人在术前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但她却没有带钱,说来得太匆忙。得知还没办理住院手续,她急了:“大夫,求求你们先救他吧!”
我委婉打探他们的经济状况,女人说李阳是下岗工人,目前在卖彩票。我问她是做什么的,她说她没有工作。见我有些担忧,又急忙恳求:“他有居民医保,我知道还得自己拿一部分,你放心,就是砸锅卖铁,我们也不会赖账的,先救救他吧,他才45岁啊!我儿子大学还没毕业,不能没有爸爸呀!”
人命关天,请示院长也得立即抢救,我直接在住院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女人千恩万谢,还特意向李阳说明:“是这位领导特批,没有钱也先救你。”又低声跟我说:“他管钱管得太紧,我手头没有……”
李阳黯淡无光的眼神瞥向我,想挤出笑意的样子比哭还难看,向我抱了抱拳。
目送他们进入手术室,我才回了值班室。第二天晨会交班,我详细说明了李阳的情况。相关科室表示会负责后续跟进,我也就卸下担子,轻松回家了。
时隔3个月,又是一晚夜班,已经22时,对讲机突然传来呼叫:“总值班、保安,请速来普外科!”
刚进病区,就见医生值班室门前围了一堆患者和家属,陈医生气急败坏的声音传出很远:“你这人怎么不听解释呀?你再骂我,我可不客气了!”
一个护士迎过来,低声跟我介绍:“一个患者,对手术效果不满,连着3天晚上来闹事,都是醉醺醺来的。今晚更邪乎,夹了床薄毯子,霸占了值班室,说要睡在这儿不走了。”
“为什么呀?”我问。
“短肠综合征。”护士说,“当初肠坏死拖到休克来才来,不做手术肯定得死,切掉坏死肠段影响了功能,他又不干了——术前又不是没交代这种情况!至今还欠着医疗费呢,不感恩,反倒闹事儿。”
我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拨开人群进屋一看,果然,躺在床上的正是浑身散发着酒气的李阳。
与3个月前相比,他看起来至少瘦了30斤,面颊塌陷、颧骨突出,眼睛凹进去不少,有些脱相,若不是心里知道是他,不仔细端详根本就认不出来。
陈医生正是3个月前那晚接诊李阳的主治医生,见了我,愤愤地说:“看见没,咱们又做了救蛇的农夫!”
“你他妈骂谁是蛇?”李阳火了,从床上欠身坐起来,“你要是医术高超真给我治好了,我能来咬你?明明你就是害人的庸医!”
“别激动,别激动!”我赶紧劝他,“有问题咱们好好交流。”
李阳瞥了我一眼,慢慢坐起身:“领导来了?你快给评评理!”
“我不是领导,只是值班——你对手术效果有意见,要走正常的投诉程序,白天工作时间去医务科、卫计局都可以,去法院起诉也成。你现在来这里扰乱工作秩序,是违法的!”我先发制人。
“我好好的一个人,让你们给治成这样!还不能说道说道了?”他义愤填膺。
我有点怒火中烧,说话也就没客气:“你住院那晚我是不是值班在场?当时你腹痛难忍,面色苍白,脉搏细数,血压下降,感染性休克的状态,生命都危在旦夕,怎么能说自己是‘好好的一个人’?”
他张口结舌,半晌才说:“那我也没像现在这样瘦得跟鬼似的吧?我现在一天跑八百趟厕所,拉的跟水一样,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走路都打晃,都是你们把我治成了这样!”
“短肠综合症是难以避免的手术并发症,小肠截短后吸收面积减少,食物通过的时间缩短,引起腹泻和营养障碍。术前我们交代得清清楚楚,你们认可并同意的呀!不手术当时你就是死,这种后果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你咋能得救之后翻脸不认人呢?”我据理力争。
“谁翻脸不认人?当晚你签了字不交钱也救我,我心里感激着呢!要是别人来撵我,我早他妈不客气了!”说话说得急了,他有些气喘吁吁。
“谁来咱们也得讲道理是不是?”我克制着怒火,放低声调,柔和了语气继续劝,“术前有沟通,你爱人也签字同意了呀。”
“我俩早就离婚了,她跟我没关系,她同意的能算数吗?你们随便找个人签字就给我手术,还敢说没有责任?”他居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瞠目结舌:当时那个跑前跑后一脸焦急的女人,居然是他……前妻?
李阳依然强词夺理:“我当时疼成那样,哪知道签的是啥字?我没委托她,她也没跟我说手术会有这后果。早知道术后会这样,我宁可死!反正我活着也没啥意思!”
陈医生瞪着他,目眦欲裂:“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宁可背上见死不救的骂名,也不会做这个手术!”
李阳站起来指着陈医生说:“你就不该给我做!没有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儿?把我害成这样,还梗着脖子说自己没错,要脸不要脸?”
门口一阵窃窃私语,患者和家属们交头接耳,说的都是同情李阳的话:“真可怜啊!”“整天跑厕所啥人受得了?”“你看他瘦得!”
陈医生气得红头涨脸:“我怎么不要脸了?那天要是不给你手术,你现在就是一捧骨灰,还能站在这里反咬一口?当时打开腹腔,你的小肠大部分都变黑了,切掉那么长肯定会影响功能的,但是不切掉就得死人!要不是手术及时,后续治疗得当,还有你来埋汰我们的份儿?”
“狗屁!我有个哥们儿在省城也切了肠子,就没像我这样!明明是你们技术不行,瞪眼唬我!欺负我好糊弄是不是?”李阳喘得厉害,声调降了许多,但一张瘦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
“你只知道他切了肠子,切的哪段?切掉多长?病历拿来我看,要是跟你一样切了这么长还没后遗症,我他妈跟你姓!你这样的酒鬼,术后不遵医嘱,就算切掉的再短,也受不了酒精刺激,你得找找自己的毛病!”陈医生气得大声嚷嚷。
针尖对麦芒,只能激化矛盾。我连忙制止陈医生,和护士一左一右拽着他,把他推进护士站。
陈医生对我说:“趁早报警吧!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当儿,保安上前撵李阳离开,可能有了肢体接触,李阳就势坐在地上大喊:“保安打人啦!”
我急忙返回,保安冲我辩解:“这么多人看着,我敢打他?他这样儿的人,碰一下都怕沾包呢!”
李阳怒气冲冲:“我哪样儿的人?妈的你一个保安也敢瞧不起我?”
我急忙把保安推出门,让他疏散看热闹的众人。回头,我“威胁”李阳:“你这样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呀,你不听劝,我可要报警了!”
他靠床腿坐着,皱眉挥手道:“快报,快报,最好让警察把我抓走,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
护士进来拽我出去,悄声道:“报警也没用,前两晚警察都来了,见他这么虚,也不敢怎样,只是帮着劝,劝也劝不走,最后还是家里人找过来把他接走的。刚才我问家属电话,他不肯说。”
真是一块烫手山芋啊!我摆手制止了正在拨110的保安。
再进值班室,李阳依然坐在地上,倚靠着床腿,胸脯剧烈起伏,似乎是气愤万分。
我说:“地上那么凉,我扶你起来好不好?先上床躺一会儿。你说你身体这么虚弱,咋不好好养病,还想不开来这儿找气生呢?多伤身体啊!”
他看了我一眼,眼里竟泛起泪光。我过去从侧面把手伸到他腋下架着他,他用另一只手扶床,慢慢起身坐到了床上。
“快躺下吧。”我拽过枕头放床头,“先歇歇再说。”
“不好意思啊,给你添麻烦了。我真得躺下说话,累死我了。”他侧身躺下去,语气平和了,“不瞒你说,我兜着纸尿裤来的,有时候我都来不及上厕所。我也怕你们趁我上厕所锁门不让再进。我就想住这儿,不给说法不走了。但今天是你带班,我不让你为难,歇会儿我就走,你不值班时我再来。”
我耐下性子跟他聊:“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大病一场,命都快丢了,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还这样遭罪,任谁都心焦气躁难以接受……”
我本来想说医生不是神,还想劝他不要对治疗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但是李阳没容我再往下说,居然哽咽了:“我来了3次,人人都推卸责任,都骂我忘恩负义胡搅蛮缠,我总算是听到了一句人话……”然后拽过枕巾蒙着脸,嚎啕大哭。
我不知所措,保安和护士推门欲进,我在唇边竖起食指阻止了——一个大男人这种哭法,人多了他会难为情的。
“我都要憋屈死了!我老婆都离婚了还回来管我,我却不知好歹总埋怨她不该签字手术,气得她这两天也不来了。你们医院还总是打电话催缴欠费!我难受啊,我真要憋屈死了……”李阳抽噎着说。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样子。在他祥林嫂一般的哭诉中,我才大概知晓了他的过去。
李阳老家在河北山村,是遗腹子,贫困中长大,17岁时相依为命的母亲又病逝了。成了孤儿的李阳后来应征入伍离开山村,来到这个城市后就没想再回去,考了两次军校,次次落榜,好在他肯吃苦,也努力,人缘也不错,复员时连长团长一起剜门子盗洞地帮他,把他安排进一家国营厂。
他与前妻王欣就是那个厂子的同事,两人自由恋爱,婚后住在厂里分配的30平方公房里,日子拮据却也夫唱妇随,其乐融融。90年代中期,厂子倒闭,双双下岗的夫妻俩摆起了地摊儿,风里雨里,起早贪黑,干了3年攒下来一笔钱后,李阳便让王欣在家照顾刚上小学的儿子,自己买了台夏利跑出租。
结果,李阳挣钱心切,手续还没办完就跑起了黑车,早出晚归,疲劳驾驶撞死了人,没有商业险,卖车又举债,才了结了人命官司。
消沉了一阵儿,夫妻俩互相安慰鼓励,重打锣鼓另开张,王欣在接送孩子的空档儿去做钟点工,李阳跑到街边“站大岗”举牌子接零活,学做瓦工,省吃俭用地还清了债务。
随着李阳的瓦工技术越来越好,顾客也越来越多,日子又渐渐有了起色。但常年劳累,他的腰间盘突出和颈椎病也日益严重,8年瓦工做下来,虽然有了积蓄,腰疼、眩晕却越来越频繁。好在儿子李东上了初中后很懂事儿,坚决反对李阳拿健康换钱,以辍学相逼不许他再出苦力。
李阳就用积蓄租了门面房,雇了厨师服务员,开餐馆做老板。餐馆也曾红火过,但好景不长。后来餐馆变成火锅店,火锅又换成砂锅,砂锅再改成包子铺,包子铺又变面馆,始终没有起色。
这些年的折腾中,李阳和王欣先是做零工时各自奔忙,每天回家累得话都懒得说,恨不能倒头就睡,压根儿没时间交流;后来干餐饮,又赔得心焦气燥,动不动就吵架。贫贱夫妻百事哀,吵来吵去,感情吵没了,“凑合”到儿子上大学,都不肯再“凑合”了。
离婚时,俩人所有的财产就是那套30平的房改房,李阳说王欣跟了他20来年也没过上好日子,房子给她。吵伤了心的王欣把房产证改成了儿子李东的名字,直接出租,自己去做住家保姆,说不稀得占他李阳的便宜。
李阳住在租来的门市房里又卖了3年面条,勉强供儿子读到大四,那套平房赶上拆迁,变成了60平的楼房,小区虽偏远,但居民挺多,还是那些原来住棚户区怀揣发财梦的人。儿子特意要了一楼,让李阳开个彩票站,果然,卖彩票的生意比卖面条强得多——这时王欣已经再嫁,对方是个大她10岁的退休老头儿,有房有车有闲钱,愿意养着她,还愿意出钱供李东考研,所以王欣也就没计较前夫占了便宜。
轻松日子没过上几天,一次疏忽又把李阳打入了绝望的深渊:彩票站有一个老彩民,期期投注,就守着一组号码,定期给李阳微信转账,拜托他每期帮助打票出票。八一前后,李阳和战友们频频聚会,整日醉醺醺的,直到开奖前,也没想起来给那个老彩民打票。可就那么“寸”,那组号码当期中了二等奖,奖金13万多。老彩民欢欢喜喜来取票兑奖,李阳当即傻眼,只能拿出仅有的1万余元先行赔付,又打了10多万元的欠条。
李阳急火攻心,又得了肠系膜动脉栓塞导致肠坏死,腹痛难忍时吃去痛片挺着也舍不得看病,直到3个月前到我们医院急诊死里逃生,就成了这般模样。
“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啊我?你见过比我更点儿背的人吗?”李阳讲完,凄凄哀哀地问。
我听得心都揪揪着,瞅着这个说多了话都气喘吁吁的男人,哀其不幸,也多少原谅了些他的“胡搅蛮缠”。
“要是身体好,10多万的外债也压不垮我。反正穷惯了,多过几年苦日子呗,好歹彩票站还盈利,儿子也不用我管了。可是你看看我,三天两头去诊所输液补充营养,也还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要么一会儿一趟厕所,要么裹着纸尿裤臭气熏熏的,谁还能来我这买彩票?”
许是心理作用,听他这么一说,我果真就闻到了一阵臭气。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小心翼翼地措词,“你那么严重的肠坏死还能保住条命,不幸中的万幸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抬眼看我,不满道:“狗屁后福啊,我才45岁,50岁的人都管我叫大爷。这手术做的,把我做成啥了都?我都不知道咋往下活。”
我怕话题绕进死胡同他又不肯走,就给他支招儿:“你应该去大医院看看能不能再做手术,像小肠肠段倒置术、小肠瓣或者括约肌再造术,都能延长食物在肠道停留的时间,应该能改善一些。”
他眼睛一亮:“真的?做坏的手术也有招儿补救?”
我极力纠正:“手术并发症并不是做坏了手术,切掉那么长一段小肠,哪里能够像正常人一样?”
“行了,你向着医院说话我也理解,干啥吆喝啥嘛!你是个好人,不管咋说我得谢谢你那天签字救我,也谢谢你今天听我啰嗦这么多。叨咕叨咕,我心里好受多了。”他晃晃悠悠走向卫生间,“你忙你的去,放心,我马上就走。”
怕他食言,我躲进护士值班室从门缝里向外张望。不一会儿,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走进护士站打听李阳。护士还没答话,李阳走出了卫生间:“我在这儿呢!”
两人迎上去,男的说:“哎呀,老姨夫,你还真是又来这儿了。”
女的埋怨:“我老姨去店里没人儿,打手机你又不接,她一猜就知道你来这儿了。怕那个姨夫生气,她不敢再出来,你可让她省点心吧!”
两人一左一右搀着李阳离开。我听见李阳说:“这次没白来,知道还有补救的招儿,兴许我还能好。”
回到值班室,我好半天缓不过神儿来,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
李阳再来医闹,竟然改变了招数。
120接求救电话,那头气息奄奄的声音说“我不行了救救我”。救护车呼啸而去,拉回来的酒气熏天的他。躺上诊床,他就开始骂“没有金刚钻还揽瓷器活儿”的庸医。这一次不只是骂,还提出了明确要求:医院必须出钱出人送他去上海的大医院做补救手术,解决跑肚拉稀的问题。
李阳闹事的地点由普外科转移到急诊科,不了解情况的医生护士,一番询问、解释、劝说、报警,同时给陈医生通风报信。焦头烂额的陈医生给我打电话:“姐,你快帮帮我去把他劝走吧,警察都没用,也就你能劝走他。来来往往的患者不明真相,我和主任的名声都让他给糟蹋了!”
我一到急诊科,李阳见了我,面有赧色:“我不知道又是你值班,我走我走,不给你添乱。”
我哭笑不得:“谁值班你也不该来闹啊!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的手术一点毛病都没有。你不信我,可以去投诉、去起诉,不该这样闹呀!要不是可怜你体弱,警察早把你抓走了!”
李阳嘟囔:“谁不知道医疗官司难打?就算法院不护着医院,等我打赢了,命都没了。我现在就想去做你说的那种补救手术,是你们医院把我害成这样的,你们就得出钱。”
我意识到自己上次“指点迷津”给医院惹了麻烦——从“说道说道”到直接讹钱,李阳加速迈入“医闹”行列。
院委会开会专题研究如何应对李阳,我因为了解情况,列席了会议。我大致讲了讲之前救治李阳的情形,又讲了李阳自述的个人状况,领导们唏嘘感慨表达了一番同情,但原则问题无法让步,这既非事故也非差错,一闹就赔钱,只能让医闹越来越多。
至于是否继续追讨李阳欠的医药费,出现了两派不同意见:
一派认为李阳已经开闹,如果停止追缴,他会觉得医院理亏,越发认定自己的短肠综合症就是医疗事故。以前就有过类似的先例,不得不防。只有理直气壮继续追讨——不为钱,只为告诉他医院没有过错,不替他买单。
另一派则认为,医患纠纷已成事实,继续追讨只会惹怒对方加剧矛盾,不如暂停追究,静观事态发展。
我本来无权发言,但这笔账是我签字签出来的,虽然我依据的是危重病人先诊疗、后付费的医保政策,一点毛病也没有,但李阳祥林嫂一般的哭诉言犹在耳。我忍不住建议:“咱们帮他申请低保和民政救助吧,他现在的状况完全够条件。单位出面比个人申请容易些,何况他现在也没力气跑这事儿,身边又没亲人。低保批下来,医药费报销比例大幅提高,自负部分还有二次报销。”
大家一致同意。院长责成外联部与相关部门协调沟通,需要李阳个人提供资料时,就由我出面找他——毕竟我是行政这边跟他接触最多的人。担心李阳把医院为他着想的行为理解成“理亏”,院长希望我“以个人名义”去帮他。
我自然是责无旁贷。
离婚,举债,患病,无房,丧失劳动能力,各项证明齐全,经过我和外联部员工几日奔波,低保、大病救助、廉租房等一系列政策红利指日可待,所在社区也开始关注李阳,居委会的人携米面油登门慰问。
李阳握着我的手连声致谢,说我是个大善人,是他的恩人。但是他并没有听从我的劝告停止纠缠医院,依然在夜晚醉酒后拨打120急救电话,每次都说:“我不行了,救救我!”救护车一到,他就会躺上去赖着不下来。后来值班人员一听他的声音就头疼,却又不敢不出车。腹泻、营养不良,用医学术语描述,他“一般状态极差”。长期腹泻导致电解质紊乱,喝酒对他来说又如同饮毒,发生生命危险也是有可能的,“狼来了”一百次都是假的,可急诊的值班人员都怕自己赶上真的那次,谁也担不起草菅人命的责任。
但李阳每次到医院后都拒绝治疗,说信不过我们,不给我们第二次“毁”他的机会。他就是要钱,要去大城市的大医院做补救手术。
于是我又成了灭火员。因为出言不慎让他心怀“补救”幻想讹上医院,我心中有愧,每次都是召之即来,然后大费周章地哄劝着,把他送回那个饭桌上摆着花生、榨菜和劣质勾兑酒包装袋的家。
白酒是两种人的最爱——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失意要浇愁——李阳显然是后者,他需要的可能不仅仅是钱,还要一个发泄渠道。
“中国福彩”的牌子还在,可他已经卖不动彩票了。
我曾去找过王欣,王欣说她也拦不住李阳去医院。
“他是可怜,这辈子净碰上倒霉事儿,偏偏还自尊心还强。我家人给他雇的钟点工他辞了,我的侄男弟女们去送饭他也不开门,他说他和我们没关系。我知道,他是怕我后老伴儿吃醋,故意的。”
他们的儿子李东正在大学里备战考研。李阳千叮咛万嘱咐,不让王欣泄露他的情况。王欣偶尔偷空去看看他,帮他做顿饭收拾一下家里。李阳清醒时还会说句感谢话,说这辈子最对不起人的就是王欣,可酒醉后就骂王欣多管闲事不该救他,说他死了比活着享福,王欣让他活遭罪就是在报复他呢。王欣可怜李阳,却不敢总去看他,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后老伴儿颇有微词,她怕影响夫妻关系。
“我也天天为他揪着心。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吧,他还是我儿子的爹呢,他好好的,我儿子才能好。”
这个善良的女人,除了让我唏嘘感慨,真的也做不了什么。
我“灭火”的次数一多,李阳也开始对我不客气了:“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啊,下次你再来管我,别怪我把你的面子当鞋底子啊!”
院里又开会研究对策。院长说他这种情况根本不是“肠段倒置术”或“小肠瓣或括约肌再造术”的适应症,就算适合,他那种嗜酒成瘾的状态,做也白做,哪家医院能冒这风险?
我心里的愧悔更甚:虽然干过15年临床,但毕竟已改行多年,一知半解还敢胡言乱语,真真是不自量。我不敢承认是自己多言给了李阳幻想,只就事论事:“他不信任咱医院,再怎么解释适应症的问题也是白说,只有大医院的医生亲口跟他解释,他才会信。”
按院长的授意,我主动去跟李阳商量:“医院不可能在没有任何过错的情况下给你赔偿,我帮你在网上发起‘轻松筹’、‘水滴筹’好不好?肯定能筹来治疗费用。”
全院500多职工,每年都有为贫困患者捐款的事儿。但我们不敢为李阳募捐,就怕他认为医院理亏,更加咬定是医疗事故。网上发起筹款,不管别人捐不捐,全院职工一人捐100,也能悄悄解决大问题。
院委会的决定不可谓不人道。但是李阳还是不同意:“一个大男人靠卖惨四处要钱,我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我老家的发小儿、同学、亲戚都以为我在这边儿挺好呢,还有那些战友和以前的同事,还不笑话死我?”
李阳觉得只有跟医院要钱才理直气壮,是医院“毁”了他,医院就该赔。他每次来闹都会引来围观的患者、家属及路人,却从来没有围观者谴责他,都是向着他谴责“庸医害人”。如果哪个医生站出来说明真相,围观者也会向着他说话:“你们医生站着说话不腰疼,一句‘没责任’就打发了病人,遭罪的滋味只有病人知道……”
我问李阳:“你说自己是在‘维权’,那为什么不白天维权,非要在晚上喝酒之后才来?”
“酒壮怂人胆儿呗。”分明的,他也知道自己理亏。
王欣求我们暂且忍忍——年末他们儿子李东就回来了,肯定能劝他好好就医、戒酒、治疗,她向我保证那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只会感谢医院的救命之恩,绝不会帮他爹来闹医院。
“李阳以前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变得这样儿。”王欣说。
李阳再求救,急诊便直接给我电话,由我先行去他家查看是否真的“不行”了。院长还派了心理咨询师陪我一同前往做“疏导”工作。
防患于未然也算卓有成效,熏熏然的李阳,在家里同我们“说道”得酒意渐消,也便偃旗息鼓,不再执意要求去医院。
12月24日,我去北京出差,晚上8点多,在酒店里接到了李阳的电话。自从我给他手机号,让他郁闷时跟我“说道说道”,这还是第一次接到他的电话。接通后好久没有声音,我主动说:“你好李阳,你喝酒了吗?”
“正准备喝呢。”他在那边发出了笑声,很高兴的样子。他说他儿子李东考研结束,马上就要到家了。李东自我感觉“发挥不错”,李阳觉得肯定能如愿以偿。
难怪他这样高兴。
我先祝贺了他,又叮嘱他,他的肠道现在属于“易激惹”,再高兴,绝对不能喝酒。他不接茬,只跟我道歉:“对不起啊,这些日子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你是不是心里很瞧不起我呀?明明你们救了我,我还反咬一口。”
我赶紧说:“你的心情我很理解。饱受病痛折磨的人,偏执一点也是常有的,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
“跟你说实话吧,我上网咨询大医院的专家了,人家说我不适合再做补救手术,只能调养。我要钱也不是为看病,就想把债还了。我以为你们这么大个医院,省点水省点电都够打发我了,没想到你们跟我这么较真儿!”
我说:“你也得理解我们……”
他抢着说:“我理解,我理解,不要脸的人真不能惯着。我心里明镜儿似的,对不起啊,我都瞧不起我自己呢……”
说着说着,他哽咽起来:“我得跟你们所有救我的人说一声谢谢!我再也不会讹你们了!”
我一时竟无言以对,酸楚的滋味在我心里荡漾开来,盖过了模模糊糊的异样感觉。
“我总是跟你诉苦,其实我有啥可苦的呢?虽然生下来就没爸,可我妈宝贝我,全家的人全村的人都对我好;后来没妈了,在部队又遇上了好战友;下岗了,也不只我一人下岗啊,也不是没活路,媳妇也知冷知热同甘共苦,孩子也懂事儿上进;后来家散了也只怪我自己瞎折腾还脾气大,再后来得病了她还念着旧情来管我,还有你这样儿的好心领导和好心大夫护士们不交钱也救我,无论我多无赖,我打120你们从来都没有不管我……细想想,我这辈子遇上的净是好人啊……”
这番话说得让我也鼻子酸了:“你想明白了就好了……”
“我想明白了,我再也不会去你们医院闹了……”他说,“我撞死人,我收人钱不打彩票,我得了病硬扛着手术后还不听大夫的话,这都是我自己作啊,怪得了谁呢?”
他能想明白这道理,往后好好生活,我也放心了。放下电话,奔波办事疲累不堪的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只以为他是人逢喜事豁然开朗,我竟然没听出“再也不”的潜台词。
第二天早晨,120接到了李阳家打出来的求救电话。
这一次是真的求救。坐了一夜火车的李东回到家时,李阳已经气息全无,身边是复方降压片的空药瓶和茅台酒的空瓶子。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茅台。茅台是一个当了官的战友送的,他藏了好几年,一直没舍得喝。
整整100片复方降压片啊!一切都晚了!
我心里后悔得无以复加,我怎么会那么迟钝啊!院长和同事们安慰我:谁也救不了一个一心赴死的人。
我后来又见到了来医院结账的王欣母子俩。李东红着眼圈向每个救治李阳的人深深地鞠躬。王欣说李阳寻死,是遭不起罪了,也是怕自己成为孩子的拖累,怕李东着急工作不肯读研。他自杀前给前妻和儿子分别留了绝笔信,像跟我说的那些话一样,致歉,致谢,并希望他们好好的、幸福地活。
“他这是享福去了,我不伤心。” 王欣流着泪说,良久,又补充道,“我也没资格伤心。”
编辑 | 唐糖
白衣姐
平凡人写平凡事。
描绘人生见闻,
临摹世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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