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工厂里的杀人回忆丨人间
十几年前的一个冬日傍晚,军工厂的纺织女工将一位15岁的女孩带入家中,残忍杀害,后分尸烹尸,并要求丈夫帮其处理尸体。
案件所涉及到人里,有我的发小、我父亲的战友、我母亲的同学……
配图 |《黑处有什么》剧照
小学3年级的冬天,我家所在的军工厂大院里发生了一起恶性杀人分尸案,至今已过去十几年了。死者名叫金丽,时年15岁。
案发那天傍晚,放学回家的金丽在路过家属区7号楼时,被等候已久的龙秀梅一把拦住。
龙秀梅大声质问金丽:“徐芳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正值放学下班时间,龙秀梅的高声叫嚷引来不少人的注意。徐芳是龙秀梅的女儿,和金丽从小一起长大。金、徐两家的大人在工厂里一起共事多年,都很熟悉。那段时间,徐芳经常夜不归宿,龙秀梅打骂无果,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
金丽回答说:“我早就不和徐芳来往了,她去哪儿了我怎么能知道?”
龙秀梅听罢便开口骂道:“就是你把徐芳带坏了!”骂着骂着,还说金丽有“生活作风问题”。
金丽被无端指责,和龙秀梅吵了起来,龙秀梅的脸憋得通红:“你说我冤枉你?好,这事有点丢人,咱们上楼细说。”
金丽对龙秀梅没有一丝防备,就这么跟她上了楼。随后,一件当年轰动全省的杀人分尸案就发生了。
以上,就是我那时在工厂大院里听大人们闲聊讲述的案发经过。
案发那天,我与发小金帅一起放学回家——金帅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正是金丽的弟弟。与往常一样,当我俩从学校走出来的时候,远处一片黑压压的骑着自行车下班的工人,车把上挂着饭盒,在路上颠得叮当作响。
每天放学后我俩都会去厂里的保卫科找我父亲,等工厂到点下班后再和大人们一起去食堂吃饭。那天刚入夜,就有人跑到食堂急匆匆找到父亲,神色紧张地拉着他去了一旁交谈。片刻之后,父亲一脸严肃地对金帅说:“有人跳楼了。”
金帅的注意力都在还没吃完的饭菜上,和我一样,完全不理解“有人跳楼了”是什么意思。父亲的神情十分严肃,又对我说:“你俩快吃,你吃完回家,金帅跟我走。”
吃完饭,父亲牵着金帅的手离开了,我没心没肺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没想到,这是我和他童年时期最后一次见面。
那个晚上,工厂里和家属区的气氛立刻变了。大人们的神色都骤然紧张起来,母亲也是很晚才回家,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直到我睡着,父亲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我照常来到学校,金帅却没有来。同桌的女生一见我就说:“咱大院死人了,你知道吗?”
我说昨天吃晚饭的时候知道的,但具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清楚。
“那我和你讲讲,”同桌马尾一甩,立刻吸引了不少同学过来听。
她带着一股炫耀说:“我昨天看到死人了,是个女的,岁数挺大,跳楼死的,就在7号楼下。人摔在地上,脑浆子溅在墙上,白花花的一片。警察过去,尸体就像没有骨头,软塌塌的。今早我再去看,尸体没了,脑浆子被冻在墙上了。”
想象力匮乏的我始终无法想出“软塌塌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直到长大后我自己当了警察、见到因跳楼而全身骨折的尸体才知道。当年我还怀疑这些是同桌为了在同学中显摆而编出来的假话,现在想来,如此有画面感的描述一定是亲眼所见,但转念又觉得有点不寒而栗。
等同桌讲完,另一名女同学也围了上来,一脸兴奋地说:“我听我爸说了!跳楼的是杀人凶手!她把金帅的姐姐金丽骗回家,头按在高压锅里……”
同学间瞬间一片哗然。这个女同学的父亲是厂里保卫科治安股的股长、我父亲的同事。那时国营工厂的保卫部门是可以和公安机关一起办案的,甚至还能配枪、有执法权。她的话对一众小学生来说,自然更有说服力。
很快,班主任进来了。她也并没有终止这场热闹异常的讨论,而是说:“同学们,老师知道这个事!杀人凶手名叫龙秀梅,是纺织厂的挡车工——杀人分尸,然后把肉剃下来放在电饭锅里煮……哦,对了——”老师的目光转向我,“龙秀梅就是你爸战友龙丰的姐姐,还是她介绍你父母认识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围在我身边,你一言我一语问我怎么会认识一个杀人犯,还说我父母是在杀人犯的撮合下结婚的。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龙秀梅究竟为什么要杀金丽?还那么残忍?她为什么又要跳楼?——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个和蔼可亲的阿姨,她是工厂纺织六连里的一名普通挡车工(纺织机的一类操作工种),每次在大院里遇见她时,人总是笑眯眯的,偶尔还会从兜里掏出零食、糖果给我。
可无知在此刻,仿佛就是一种耻辱。
好在,同学们看我不答话,也很快失了兴致。
金丽死后没过多久,军工厂就彻底撤编倒闭了,再也没有集体主义和计划经济,工人们都下了岗。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个西北边疆小城又笼罩在连环杀人犯赵志红(呼格吉勒图案真凶)制造的阴霾中。
生活危机重重,大院里再也没有人说起过金丽和龙秀梅,就像是这个案子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年幼的我怎么都想不明白龙秀梅为什么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问父亲,父亲也是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在以前军工厂那个独立封闭、子承父业的小社会里,随便一扒拉,这人与那人就有可能沾亲带故。金丽的父亲金宏伟、龙秀梅的弟弟龙丰、还有我父亲,3人是发小,曾经一同参军入伍,转业后又被统一分配回到这个工厂工作。后来,龙秀梅又把她的一个高中同学介绍给了我爸——这个女同学,正是我的母亲。
金丽死后很多年,我都以为父亲是碍于母亲与龙秀梅的这层关系,才对这宗凶案只字不提。
时光飞逝,我在退伍后考入本市公安局,入职的第一天,就想起了这件旧事,脑中依旧萦绕着那些疑问。
那时公安局尚没有警综平台和电子记录,我只在分局刑警大队的档案室找到了一份文字简练的破案呈请报告影印件,大致内容如下:
“200x年x月x日,我郊区分局辖区军工xxxx纺织厂发生一起命案。经依法侦查查明:被害人金丽,女,15岁,系市第x中学学生,被犯罪嫌疑人龙秀梅诱骗至工厂家属院7号楼x单元x楼家中后杀害。经法医鉴定,被害人金丽死于脑干钝器击打。嫌疑人龙秀梅在卫生间内将被害人金丽分尸,后烹尸后将碎肉冲进下水道,余下尸块、骨骼由嫌疑人龙秀梅丈夫徐乐抛弃至北郊县路10公里处山下掩埋。当日20时许,犯罪嫌疑人龙秀梅畏罪跳楼自杀,其丈夫徐乐于次日早来我局投案自首,被我局依法刑事拘留,现羁押于市监管支队第三看守所。至此,全案告破。”
后来,徐乐被判了五年。
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信息了。
事发之后,龙丰一家便从大院搬走,很长时间都没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直到我参加工作一年后,父亲突然给我打电话说,龙丰来了,正在我家做客。
我放下电话后就匆匆往回赶。在我的记忆里,龙丰转业后在工厂运输科当副科长,手下管着几十辆汽车。他个子不高,身材敦实,肤色黝黑,是个标准的北方壮汉。只是时光催人老,时隔十几年再次见到龙丰,他已是一头白发,佝偻着背,丝毫没有当年那种武警消防部队退伍军官意气风发的气度。
见到我,龙丰很高兴,从沙发上弹起来,嘴里跟我父亲念叨着:“老张,你儿子都长这么大了?当年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屁孩现在长得这么壮实!”然后又瞪大了浑浊的眼睛,盯着我说:“听厂里人说你当警察了?还是刑警?当刑警好啊!什么也懂,什么也知道,也没人敢欺负。”
前些年我父亲突发脑溢血,病愈后便戒了酒,那天陪龙丰喝酒的任务自然落在我身上。几杯烧酒下肚,龙丰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他说,当年案发后,他便辞去了工厂里的职务,去了邻市开长途客车谋生,一干就是十几年,好不容易熬到快退休,攒够了钱准备安享晚年,女儿却突然离了婚。他急火攻心住进医院,康复后专程来找老战友们排解苦闷。
借着酒劲,龙丰继续说:“1991年,我和你爸一起从部队转业等待分配工作。我本来能去公安局上班的,可当时我没什么远见,贪图企业单位效益好、工资高,就选择和你爸还有金宏伟一同来军工厂上班了——金宏伟你还记得吗?就是金丽的爸爸,他儿子金帅和你还是好朋友……谁知道没过几年,就开始下岗裁员……我调到后勤车队当副科长之前,也在工厂保卫处穿过几年制服,算圆了个警察梦。可没想到最后因为我姐姐的事,被你们郊区分局刑警大队给办个取保候审……”
当年办理此案的郊区公安分局已经合并为城南区公安分局,正是我那时供职的单位。我立刻意识到,取保候审是刑事案件对嫌疑人的一种强制措施,按这么说,龙丰也是嫌疑人之一?!但我之前找到的报告里并没有看到龙丰的名字啊。
我便接着话头问他:“丰叔,你怎么还会和这起案子有关联?”
龙丰大着舌头继续说道:“出事当天,我在厂里车队值班,突然接到我姐夫徐乐的电话,说要用车——理论上公车是不能私用的,但当时厂里因为搞下岗,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我作为运输科副科长,手上就剩公车私用的权力了,就开了辆北京吉普去他家楼下等他。几乎是我到的同时,徐乐就提着个麻袋从楼道里跑了出来,见我也不说话,立刻拉开车门把麻袋扔到了后备箱,然后就给我点了根烟——那时候他手抖的,点了好几次都没点着。”
我立刻反应过来:结案报告上说,徐乐协助妻子龙秀梅将烹煮剩下的尸骸带到山里掩埋,看来带徐乐去抛尸的人,正是龙丰。
“其实我当时就怀疑他了,但谁他娘的能想到,他拎出来的麻袋里是金丽啊!”龙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妈的,要知道他是去抛尸的,我肯定不会带他去!”
我和父亲一言不发,龙丰继续对我说道:“小子,你肯定好奇为什么我对我姐夫手中的麻袋不起疑心。可当年就是这样,厂子效益不好,据说要撤编倒闭,整个厂里除了我和你爸这种军转干部外,很多职工都被迫下了岗……那时候管理也混乱,不少人趁机开始偷厂里的东西。徐乐当时在后勤科上班,能接触不少厂里的公产,看他提着麻袋,我以为他也随大流偷了厂里的东西,打算先藏在山里,等保卫科的风声过了再拿出来卖钱。我还那天还专门问过他是不是在藏东西,他也支支吾吾地承认了——碍于情分,我想自己就当没看到算了,等他把麻袋处理掉,我就开车带他回了厂里。”
当晚我和龙丰喝酒到很晚才结束,可我仍旧不清楚龙秀梅为什么要杀金丽,而且,龙丰的讲述又给我增加了一个疑惑:为什么老实巴交、生性胆小的徐乐,竟敢协助龙秀梅去抛尸?
父亲曾给我讲过,徐乐最初是工厂后勤科的修理技工,也是那个年代少有的中专生。他天生胆小怕事,那时候当同事们都想方设法占公家便宜,他满心想着的却是怎么才能不被“下岗”。
但龙丰没有讲,我也不好再深究下去了。
跟龙丰那次喝完酒,过了不到半年,我的发小赵嘉丽从新西兰留学归国,约我出来叙旧。赵嘉丽的父亲是当年军工厂的高层领导,她家与金丽家住在同一栋楼里,互相也很熟悉。
我主动谈及此事,赵嘉丽告诉我,案发后一年,军工厂拆迁,开发商给厂里职工分了回迁房,因为龙秀梅跳楼自杀,徐乐入狱,给徐家的房子就分给了徐芳的奶奶,正好跟她家是对门:“徐芳就和她奶奶一直住到徐叔出狱,但她家因为受不了风言风语,很快就把房子卖了,搬到了城北的钢铁小区。”
我问:“你现在还能联系上徐芳吗?”
赵嘉丽叹道:“谁愿意联系她啊!出事当天,她妈跳楼,她爸被抓,可她在外边浪了3天才回来,据说不知道跟哪个男人过夜去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就跟没发生过一样,就在家里待了一天,就又出去夜不归宿了。”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当时我爸代表厂里去她家慰问,只见到了徐芳她奶,这些话都是我爸听老太太说的。慰问回来后,我爸还专门教育我说,以后不要再和徐芳玩了,她是个坏孩子。后来她爸出狱后,还来我家找过我爸借钱,说准备把房子卖了,要带着徐芳在城北买套房生活,之后再开个修理厂啥的……”
回去后,我私下里摸排了一圈,竟真在城北的一个老旧小区里找到了徐乐开的修理厂——其实,顶多算是个修车铺——就是把居民楼一楼的阳台打通变成门面,然后开了家修家用电器和自行车、电动车的小店。
再次见到徐乐时,他正在店里戴着一副老花镜鼓捣着一辆电动车。一身反着油光的牛仔服,双手漆黑粗糙,关节粗大。我进门后,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很高兴,从怀中摸出一根红塔山递过来,我没好意思拒绝。
“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妈在医院生你的时候,我和小舅子龙丰陪你爸一起在产房外边等。”徐乐叼着烟,笑得满脸皱纹,边说边比划,“你出生的时候才这么点儿,现在咋就能长得这么精神!我听大院的人说你爸脑溢血了,现在恢复得咋样啊?”
“我爸恢复得挺好,现在活蹦乱跳的。”我叼着烟跟他打着哈哈,却不好意思开口问徐芳,只能闲聊,“徐叔,我出生的时候,你也在场呀?怪不得刚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会认不出!”徐乐继续笑着,“你出生的时候,和你爸关系好的人都来了,我媳妇当时也在,还有保卫科的金宏伟……”
金宏伟这三个字出口之后,我注意到徐乐的脸明显抽搐了一下,然后随即转了话题:“咳咳,不说这个。你现在哪儿上班啊?你家住在哪?我抽个空儿也去看看你爸妈……”
我不想撒谎,如实说道:“徐叔,我现在是警察……”
徐乐的脸明显又抽了一下,但抽搐转瞬即逝:“警察好啊,啥都懂,不会犯错误!你真给你爸争气!不像我那个女儿……唉。”
细下再聊,我才知道,徐芳在案发后不久就辍学了,人现在广州,自从她奶奶去世,已经好几年没回过家了。
过了良久,我终于按奈不住,问道:“徐叔……当时,龙姨为什么要杀金丽?”此话一出,我立刻就后悔了,自己出言也太冒犯。
徐乐坐在椅子上,一下沉默了下来,但也没拒绝我,连着抽了好几口烟后,还是开了口:“你来问这个,也不奇怪。毕竟当年咱们几家以前关系这么好,金帅还是你的好朋友。其实,这是个意外,我媳妇并不是故意要杀金丽的……”
据徐乐讲,因为徐芳经常夜不归宿在外边胡混,厂里人尽皆知。那时候有人传闲话,说徐芳经常晚上去和厂区外边的小混混开房,百十块钱就能“包夜”。徐乐知道别人这么说自己女儿,心里很不高兴,但他生性窝囊胆小,外加被面临下岗的事闹得很烦心,也就一直忍着。可龙秀梅却忍不住,为这事还和一个长舌妇打过一架。事后,龙秀梅那年年末的“个人先进”就没了,长舌妇还扬言说,要动用关系让龙秀梅“下岗”。
女儿不争气,自己“先进”落选,眼下又要下岗,一连串的事让没什么文化的龙秀梅把矛头全部指向了金丽——因为之前有人说,是金丽带着徐芳学坏的。
恼羞成怒的龙秀梅打算一定要找金丽个问清楚。于是就有了下班时拦住金丽的那一幕。
徐乐说,那天龙秀梅把金丽带回家后,先伸手扇了金丽一记耳光,金丽还了手,两人就在家里厮打起来。慌乱中,金丽摔倒,后脑磕到桌角上,瞬间没了意识,血流了一地。
不知金丽是晕了过去还是真的死了,龙秀梅很害怕,上去摇了摇金丽也没反应。又慌又恨又气又急,头脑中血气一涌,竟去阳台拿了一把锤子,砸到了金丽脑袋上……
徐乐下班后本来准备回家做饭,一开门便见到一地的血迹,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自己的妻子就像是修罗恶鬼,在厕所拿着菜刀分尸,徐乐见状,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后,才哆哆嗦嗦地问龙秀梅:“为啥当时不把金丽送到医院,为啥要用锤子杀她?”
没想到龙秀梅给出的理由竟然是:害怕因为此事导致自己下岗。
龙秀梅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问丈夫能不能帮忙把金丽残余的尸骸处理掉,也许这样就没人发现了。
徐乐也慌了神,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按照妻子的指示,从厨房找出了一个空面粉口袋,把剩下的尸骸装进去,然后努力佯装镇定联系小舅子龙丰,一起开着车去到山里埋尸灭迹。
西北边疆的冬天,土冻得很结实,徐乐只能在路边挖了个浅坑,草草把尸袋埋了进去。他下车做这些的时候,龙丰就一直在车上等着。
等徐乐和龙丰回到大院,已经是晚上8点多,天都黑得透透的了。我父亲见到他俩,立刻拦下,第一句话便是:“龙秀梅跳楼了。”
徐乐知道妻子是畏罪自杀,他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找了个借口躲了起来。
他对我说,后来他才知道,开始工厂保卫科还以为这仅仅是一起自杀,并没有通知辖区公安局;可在保卫科上班的金宏伟发现自己的女儿金丽放学后没有一如既往地按时回家,问了一圈,便得知女儿晚上放学后在大院里曾被龙秀梅拉住、发生过口角,随后还被龙秀梅带回了家。很快,我父亲就组织保卫干事们撬开了徐家的房门,在屋内发现了金丽的校服和书包,还有余下的少数尸块和满地的血迹,厨房内的高压锅,还在呲呲冒着热气。
随后又有人向保卫科举报,龙丰当晚曾开着厂里的车带着徐乐出去了一趟。保卫科立刻控制了龙丰,把他关在车队办公室,然后第一时间向辖区刑警队报了案。痛失女儿的金宏伟还在抓捕龙丰的过程中跟龙丰动了手。
当晚,工厂保卫科便配合辖区派出所、刑警队以及当地武警展开了对徐乐的抓捕。其实,惊慌失神的徐乐连厂区大门都没出,就躲在家属区小花园的假山上瑟瑟发抖。
“当时保卫科和公安局都以为我畏罪潜逃,甚至准备跑到外省,所以对厂区大院排查并不严格。我在假山上的树丛中躲到午夜,快要冻死了,于是下来漫无目的地溜达,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运输科车队办公室。”
徐乐连着抽了好几根烟,给我讲完了最后一段:“我在运输科办公室见到了龙丰,他劝我去自首。当时公安局和保卫科怀疑龙丰是知情人,但因为没有证据,没有直接抓他,只是不让他离开。但你爸很快就来了,我央求他能不能再见徐芳一面——可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哪——你爸人很好,让我在保卫科待了一晚,说他去找徐芳,最后也没找到。”
“第二天清晨,你爸带我去了刑警队,还给我出了书面证明,证明我是主动来到保卫科投案自首的,要不是这样,我估计至少得被判7年。”
辞别徐乐回家,我给父亲讲了这次会面。
父亲听罢,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想说这个事,就是因为情分,龙丰和金宏伟是我最好的两个战友,他俩因这件事彻底断了联系。没想到你竟然去问了徐乐,可他说的话,有一部分也不是真的……”
父亲说,金宏伟、龙丰和他,年轻时一起在消防部队待了近10年,关系好到为了能在一起,3人还选择一起退伍、一起来到工厂上班。可谁能想到,龙丰的姐姐龙秀梅竟然杀了金宏伟的女儿。
“我当时很痛苦,亲手抓了龙丰,又要安抚金宏伟,我两个关系最好的战友就这么成了仇人……”父亲显然不愿意回忆此事,“案件发生以后,工厂领导很重视,政委亲自特批保卫科所有干部配枪参与抓捕徐乐。当时那个年代,也不讲什么司法回避,金宏伟从枪库拿到枪后,拎着枪便要去找龙丰,我好说歹说,才把金宏伟的枪没收了,又说服龙丰配合我们抓捕徐乐。”
“徐乐说他当时就在家属区小花园的假山上。”我说道,“当时你和那么多人去抓他,竟然没发现吗?”
“你太小看我了。”父亲说,“其实他和龙丰一回来,我就注意到了,也派人一直跟着他。他躲在了假山上,以为人们没发现,实际上,当时我带着保卫科和刑警队的人一直在周围潜伏观察,刑警队想要动手逮人,我没同意——毕竟徐乐是龙丰的姐夫,我还是想给他个自首的机会。就这样,我们一直蹲了3个多小时,估计徐乐当时是想找龙丰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是下来后就往运输科车队办公室走,我们就在后面跟着。龙丰见到徐乐后,一直劝他自首,我怕节外生枝,这才跟着进了办公室。”
“徐乐看到我之后便彻底崩溃了,提出要见他女儿徐芳,出于战友情分,还有龙秀梅介绍你妈给我认识的情谊,我同意了,让他在保卫科待一晚,我好能去找徐芳,并答应给他出自首证明。可我在当晚并没找到徐芳。第二天清晨,我还让食堂给他俩做了顿好饭,吃完就带着他们去了刑警队。后来龙丰被取保候审,徐乐直接被拘留了。”
父亲的语气极其平静,却透出深深的悲哀:“我当时和郊区分局刑警队很熟,也就是现在你工作的城南分局刑警队。参与侦破此案的法医姓孙,前年退休了,他当时负责对金丽遗骸进行尸检。他告诉我说,金丽只有一处致命伤,便是死于钝器击打后脑,连颅骨都打碎了。所以徐乐跟你说的金丽在撕扯中摔倒、后脑不幸磕在桌角上什么的,都是谎话,龙秀梅杀人是有预谋的,她杀死金丽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
父亲告诉我,此案发生后,金丽的妈妈精神受了很大的打击,龙丰心里愧疚,凑出一大笔钱打算去补偿金家,但却被金宏伟从家里赶了出来,还挨了顿打:“没过几天,金宏伟就带着全家离开了本市,听说是回了老家,走之前连个招呼也没和我这个老战友打。龙丰也觉得没脸在厂里待了,辞职带着全家去了外地。我的两个战友都消失了,十几年杳无音信。”
听父亲说完,我特地去问了我们刑警队的法医,现任法医从档案室找到了当年技术队的现场勘查副卷,除去分尸现场照片外,还附有尸检报告,结论很明确:金丽死于钝器伤,一击致命。
当时我想,可能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是因为金丽把徐芳“带坏了”,龙秀梅就如此痛下了杀手。
赵嘉丽回国后,就在微信上建立了一个“工厂发小群”,没多久,陆续有不少曾经在厂区长大的小伙伴们加了进来。2018年6月的一个晚上,群里突然进了个新人,和大家打招呼说:“大家好,我是金帅。”
我非常震惊,赶忙加了金帅好友,他也很激动,我们直接开了视频聊天。
秋天,我向单位申请年假,带着土特产和烟酒来到了位于东北中朝边境的小城,在时隔近20年后,再次见到了我童年时期最好的玩伴。
金帅是朝鲜族,这里是他的祖籍老家。金帅的爷爷于1950年在此地参军,后跟随部队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再后来,部队成建制改编为农垦兵团,来到我们这个西北边疆小城建厂,整个军工厂最早的那一批职工,都是一个部队的战友。
金帅如今在当地铁路局做调度工作,已经结婚,有个两岁的儿子。他妻子也是朝鲜族,长得很漂亮,做了一大桌子朝鲜族的特色菜来招待我。
“叔叔阿姨呢?现在身体怎么样,我想去看看他们。”我问金帅。
金帅一边喝着我带来的草原烈酒,一边流下眼泪:“我爸在那次出事后就开始酗酒,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快过春节前喝多了,睡在野地里被冻死了。后来我妈的精神状态就时好时坏,倒是现在身体还硬朗,我老姨在照顾她……”
我听着心里也好难受,想宽慰他,没想到金帅却又说:“虽然龙秀梅很可恶,但我家最后这个结果,和我姐也有很大的关系……”
原来,厂里关于金丽带坏了徐芳的传闻都是真的。那时候,不仅是我们父母所在的军工厂,整个郊区周边的所有国营工厂都面临倒闭改组,无数端着铁饭碗的工人下岗。为了养家糊口,国营工厂周边的洗头房和小歌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外加“古惑仔”电影流行开来之后对年轻人的影响,处在青春期的金丽每天放学后就和社会上的一众闲人一起厮混,抽烟喝酒蹦迪。好在那时金宏伟夫妇管得严,金丽并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这一切都被徐芳看在眼里。
金丽和徐芳关系很好,一次,金丽引荐徐芳见了自己的“男朋友”、一位20岁的“社会大哥”。“社会大哥”见到徐芳当夜,就骗她发生了关系,从此以后,徐芳开始夜不归宿。金丽认为徐芳抢了自己的男朋友,两人关系就此破裂。后来厂区里那些关于徐芳的闲话,也全是金丽传出去的。
没过多久,徐芳便怀了孕,她去歌厅找“社会大哥”,却被扇了一记耳光赶了出来。之后,这位“社会大哥”就又变回了金丽的男朋友。
走投无路的徐芳去求助自己的父母,龙秀梅知道女儿的遭遇后,曾拿着刀去找过金丽,幸好被工厂保卫科给拦了下来,从此金、徐两家就结下了梁子。彼时去大医院做流产,还需要结婚证和单位的介绍信,无奈之下,徐乐只能带着女儿在厂里的医院里找关系做了手术。
在保卫科工作的金宏伟得知此事,也把女儿教育了一顿,随后就趁着“严打”,把那个劣迹斑斑的“社会大哥”送进了看守所。
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徐芳跟外面的小混混夜不归宿、还打了胎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全厂,一度成为大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吃了半辈子大锅饭、没什么见识的龙秀梅彻底崩溃了,终于在那个冬天的傍晚,用事先准备好的锤子杀死了金丽,然后从5楼的窗口跳了下去。
从东北回来后,我把金帅的讲述也告诉了父亲,换来的只是一声长叹。
这起案子已过去十几年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与此案有关的人,徐乐、徐芳、龙丰、金帅……甚至包括我的父亲,都没有从这场悲剧中走出来过。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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