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好多年以后,当我们去了那个世界,到了年三十晚上,子孙们吃过扁食,也会来接我们,一起过年。我们会搀扶上更老的祖先,一起回家。
年三十吃饺子,可能全中国都是如此。但我老家西秦岭一带,却吃“扁食”。我特意百度搜了一下“扁食”二字,解释却是“福建地区常见小吃”,通常和拌面同食。再看图片,明显就是馄饨或者饺子嘛。这么一查,心里就有点替我们的扁食抱打不平了——在我们老家,扁食就是扁食,饺子就是饺子。就好比,葱是葱,蒜苗是蒜苗,两码事。年三十的早晨,是被稀稀拉拉的鞭炮声炸开的。天落着雪末子,细密,清脆,落在瓦上,落在柴草上,有一层唰唰声,像雪的针脚在大地上绣鞋垫。父母一早起来了。母亲在厨房,生着两窝灶火,一窝烧水,水开,焯白萝卜丝。白萝卜似雪,脆生生的,跳进水里,没一会,就软了,就透明了,就有甜丝丝的味道了。另一口锅里,水也翻滚着,吐着泡,哈着气,把切块的肉放进锅,水才消停了一点。下料,八角、花椒、桂皮、肉蔻,撒半把盐,丢几片生姜,盖锅盖,大火,慢慢炖起来。案板上的盆子里,装着豆腐干、粉条、油饼、酥肉。厨房里弥漫着的白气把母亲裹住了,她说话,看不见人,只有声音,嗡嗡的,从厨房里传出来,湿漉漉的。白气从门缝里、窗户里涌出来,白马一般,翻过屋檐,消散了,了无踪迹了。父亲把院子的角角落落清扫了一遍,填了炕,从后院抱出枣红大公鸡。公鸡是舅婆替我们家养的,养到腊月,母亲转娘家,背回来了一疙瘩菜,也背回来了一只公鸡。我们把公鸡叫高头凤凰。谁家有事,给村里的爷(西秦岭一带把村里的神叫“爷”,村里除了山神土地,还供着泰山爷、龙王爷、黄爷)许了愿,祈求平安、康健,或者多挣钱、生个儿子等等,到了年三十,无论愿是否实现,都要到庙里去还,还愿的礼物,就是一只高头凤凰。父亲也许过愿,想必还是祈求家人安康,或者早点抱上孙子。父亲喊我去庙里还愿。到了庙里,已经熙熙攘攘了,烧香的,还愿的,贴对联的。大家发烟,闲聊,有些人常年在外打工,久不见面,互相问一下妻儿是否回来,今年挣钱多少等等,顺便开个玩笑:“娃他赵爸,我说你今年发财发得扑哧哧的,原来是给爷许了个大愿,你看这高头凤凰,跟个羊娃一般大,你怕吃不完。”对方笑答:“晚上先人(祖先)接来了,把你的好酒提过来,帮着吃。”那人答:“不敢跟你喝,你酒喝西北五省,拳划黄河两岸。”众人哗啦啦笑了。我跟父亲烧好香蜡,跪在香案前,我烧冥票,父亲一手抱鸡,揽在腋下,一手用木棒敲打铁罄,嘴里念念有词,大意是,感谢爷,这一年保全家老少安康,之前许了愿,今逢佳节,特备高头凤凰一只前来还愿,云云。腋下的鸡,咕咕一叫,挣扎两下,眼珠子湿漉漉的,又安静了下来。它枣红的羽毛,在烛光里像一匹绸缎,柔软而神秘。磕完头,父亲去庙外廊檐下杀鸡,我胆小,不敢看,拿着浆糊贴对联。杀完鸡,用冥票把鸡血盛上数滴,献于香案上。把鸡提回家,拔毛,母亲提着鸡腿,鸡头朝下,我从煤炉上提来烫水,往下灌,父亲拔毛,拔着拔着,手上粘满了鸡毛,像戴着棉手套。母亲没提好,鸡头挨到了地上。父亲喊:“往高提,没劲吗?一早上在厨房没吃饱?”母亲回道:“我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吃,就你难伺候。”我心里偷笑。父母大半辈子,都是这样互相唠叨过来的,一个见不得一个,一个离不得一个。老一辈人的感情,把所有的鸡毛蒜皮,都过成了细水长流。收拾完鸡,家里还有零零碎碎的活。母亲炒了鸡的心肝肺,一小碟,我端去庙里,给爷献一阵,还愿的程序才算完成。那时候妹妹还未出嫁,在厨房帮着烧火,她口细,爱吃好的,刚出锅的东西,第一口总是她的,她要吃炒出的鸡肝,母亲拾掇了几句,她努着嘴,满脸不愿意。我提着给祖父买的东西,去三爸家看望祖父,祖父八十好几了,身体硬朗,一顿还能吃一碗饭。忙着忙着,就到下午四五点,开始收拾包扁食了。包扁食,先要擀面。挖两三碗面,用温水和面,水里加碱。和面,水得控制好,多了面团软,少了又硬,擀不开。揉好的面,扣在盆下,发上一阵,然后才开始擀。在老家,麦子以前都是自家种的,收完拉到邻村,磨成面粉。现在种地的人很少了,面粉都是从集上成袋买回来的,看着白,吃起来不劲道,也没自家面粉的那股香甜味。在城里,面条都是买现成的,机器面,宽细切的很均匀,但煮起来很费事,吃起来更是差劲,放几天都不发酸,也不知添加了什么,让人害怕。揉面很重要,老话说,“打倒的婆娘揉倒的面”。面越揉越劲道,揉到最后,都能揉出面粉的筋骨。擀面,和擀饺子皮是不同的,饺子皮是擀成茶盅口大小,圆形的,扁食皮则要将面团整个擀开,擀一大张。母亲干了大半辈子农活,胳膊有力,擀面时,擀面杖和案板撞击的轰轰声,隔着大门都能听见。三妈来我家游转,一进门,就笑着说:“你擀个面,使那么大劲,跟剁柴一样,半个巷道都能听见”。母亲笑而不语。擀面是门手艺活,很多人能把面团擀开,可擀不圆,圆了,又薄厚不一,薄厚一样,又太大,拿不住手。现在的年轻女人,基本都不会擀面了,可能母亲这一代人是最后一波会擀面的女性,再过几十年,擀面这门手艺,怕要失传了。那时候,我们舌尖上再也尝不到母亲的味道、家的味道了。面团擀开,成一大张面片,薄厚合适,圆圆的,把整个案板苫住了。然后将面片对折,对折,再对折。每对折一次,撒一层玉米面,防止粘到一起。对折后的面片,用刀,一刀一刀,切成比手掌心小点的梯形。对,是梯形,不是方形,更不是圆形。切好的面片,就是扁食皮。把扁食皮装进簸箕,端到堂屋,用盆扣住,以防风干。母亲又钻进厨房,准备扁食馅。一般是豆腐鸡蛋,也有香菇大肉、白萝卜豆腐。馅剁碎,猪肉臊子一拌,加调料。这个跟拌饺子馅差不多。以前家里穷,除了洋芋、大葱、白菜,再无其他蔬菜。要买菜,得去集上,可家里那么忙,哪有时间去赶集?有时,实在馋,等一个雨天,母亲会包扁食,没什么做馅,切了些洋芋,拌了白菜。扁食上桌,一咬,满嘴洋芋。“你这是洋芋疙瘩,哪里是扁食?”父亲边吃边唠叨。母亲在嘴上是不示弱的,回道:“有吃的就好的很,还嘴尖毛长的不行,想吃好的,到集上下馆子去啊。”两个人又是你一言我一语,你扎我一下,我戳你一针,互不相让。那顿洋芋扁食,我吃了两碗,到下午,整个胃里,跟装了个土疙瘩一样,回转不过来。备好馅,母亲就开始包扁食了。父亲在我印象里好像从来没有包过扁食,他大男子主义严重,是不屑于在锅饭瓢盆里费周折的。小时候,母亲和父亲吵架,母亲赌气,去外婆家转娘家,好些天没有回来。我和妹妹尚小,不会做饭,饿得嗷嗷叫唤,在祖父家蹭了两顿后,父亲终于下厨,给我们做了一顿扯面。那个香啊,让人至今难忘,父亲还得瑟说:“离了你妈,我们三个人也能吃好喝好,让她到你舅婆家住着去,看她能住到啥时候。”这顿饭后的第二天,母亲回来了,她怕我们饿着。母亲进门,正眼都没看父亲,钻进了厨房。后来,母亲去外面打工,家里留父亲一人,他用压面机压面,图省事,顿顿浆水面,没多少营养,我们瘦得不行。母亲包扁食的时候,妹妹在一边帮她。父亲在厨房贴灶神,我贴对联。这么多年,贴对联被我承包了。父亲老怕我贴错,提醒说把字认准了,有一年,下庄那谁贴对联,把“槽头兴旺”贴到了厨房门口,自己没发现,大年初一来串门子的人看见了,传出去,成了全村人的笑话。为啥?因为“槽头兴旺”是给牲口圈上贴的,贴到厨房,那不成你们一家是牲口了吗?哈哈,哈哈哈。贴完对联,我也帮母亲包扁食。包扁食是个巧手活,有些人干脆学不会,比如我妹妹。她包了好多年,终于会了点,但那形状,不敢恭维,跟母亲帮手,母亲老说她帮倒忙,包的是烂菜疙瘩,没个形。我虽然不敢说心灵手巧,但包出来的样子,还是能看过眼的。母亲常感叹说:“把你的手给你妹妹就好了,手瘦,手指长,指甲好看,你看你妹妹的,跟了我,手背肿了一样,像个癞蛤蟆。”妹妹一听,自然不高兴,开始和母亲争论,说她和父亲偏心,啥都向着儿子。父亲从厨房过来,听见妹妹的话,说:“我看不偏心,你哥放了十来年牛,你才放了几天?”妹妹开始耍孩子气,嚷道“不包了”。母亲笑着说:“不包了好,我安然点,你到厨房给我们去调料碗。”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我听着,偷着笑。把扁食皮摊在手掌,馅儿放于其上,扁食皮对折,把边捏紧,双手拇指食指提角,中指摁着往上推,“挽手”,右手中指撑出一个孔,两角对在一起,捏紧,一个扁食就包好了。关键的是“挽手”,语言没法表述,就在那一瞬间,原本梯形的面皮,就挽成了金元宝的样子。金元宝,吃了来年一定有好运。一颗扁食,又一颗扁食,鼓鼓的,憨憨的,后面的边,翘翘的,跟立领一样,很神气。中间那个孔,开水能穿过,容易熟。饺子跟扁食的形状真不一样,饺子再怎么玩花样,看着都是一疙瘩,躺在簸箕里的,懒懒的。扁食才不是呢,是坐着的,有模有样,眉开眼笑。齐齐摆下来,横平竖直,有点沙场秋点兵的意思。它们饱饱的肚子里,装着一家人满满的心愿,它们的心眼,是通的,就像西秦岭的人家,心里总是亮堂的,日子再焦苦,吃了这碗扁食,浑身又来了劲,明天还有个奔头。吃扁食,我们一般分干的和带汤的。干的,碟子里倒醋、酱油,加盐,剜一勺辣椒,剁点葱末,最后浇上热胡麻油。呲啦一声,香味扑鼻,口水在嘴里开始打转,搅一下,筷子尖蘸蘸,舌尖一尝,啥都不缺,就一个香。要带汤的,就得炒臊子。热油,下蒜苗、干辣椒丝,胡萝卜丁、豆腐丁、蒜薹丁,进锅同炒,半熟,加入温水,水开,放进海带丝、黄花、木耳。调料,汤滚,撒一把菠菜,就成了。红的、黄的、白的、黑的、绿的,香喷喷,油汪汪,小半锅。下扁食。扁食熟,用笊捞两份在碗里,浇上臊子。人千万不能先吃,一碗献到堂屋供桌上,一碗献于灶头。堂屋的,是给天爷(天神)飨用。父亲裁好黄纸,再裁一溜红纸,一指宽,将红纸粘于黄纸中间上方。红纸上书“天地君亲师神位”,最后贴到供桌正上方的墙壁,算是请来了天爷。接着,焚香点蜡,敬献茶酒。厨房的,自然是给灶神的。灶神的画像集上有卖的,年画一般,灶神是两口子,上面印有“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腊月二十三,打发灶神上青天,到了腊月三十,灶神就从天宫回来了,再去要等到明年。回来了,就成了家里的两口人。给天爷和灶神献好饭,然后放一串鞭炮,人这才可以开吃。过年的几天,家里有神灵,是不能乱讲话的。一家四口人,还有天地君亲师、灶神,一众神灵,大家欢欢火火、热热闹闹,在一起,吃起了年夜饭——扁食。父亲和妹妹,爱吃干的,母亲老是说干的吃不饱,要带汤的,我吃一碗干的,再来一碗带汤的。干的、带汤的,都好吃啊。有几年,母亲出去打工,到了年三十,没人包扁食,我们吃机器面,或者去祖母家蹭饭。那时候,祖母还没过世。虽然肚子饱了,但母亲不在,家里总是空落落的,也热闹不起。母亲为了生活,为了多挣点钱,在遥远的他乡,给别人家包着扁食,她虽然能吃,但总是不觉着香,她还惦记着千里之外老家的我们。也就是那几年,才知,母亲,对于一个家多重要,也才知,所谓“年”,也就是有母亲在身边,把一碗热腾腾的扁食端上来的时刻。那份温暖,让人的眼眶里含满了泪花。我们吃着扁食,21吋的老彩电里,播着央视新闻频道的节目《一年又一年》,熟悉而温馨的背景音乐是《春节序曲》,屋子外面别人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厨房里传来的肉香味,蜡烛在桌上跳跃着金黄的光芒,门扇上大红的福字,风把雪花吹成了春天的台词,而暮色把山河紧紧搂在了喜庆的怀抱里。一年又一年啊。吃完扁食,我们要去祖父那,和二祖父一家、三祖父一家、大爸一家、三爸一家,凑在一起,一大家口,十几个人,端着香蜡纸票,去半路迎接已故的先人。他们在那个世界,已早早上路,一路相扶而来。到路口,我们烧了香蜡纸票,磕了头,接上他们,一起回到家,这时候,我们就真的团聚了。一年了,我们终于团聚了。祖先们看着子孙个个安康,光景如意,有的挣了钱,有的生了孩子,有的事业进步,也便满心欢喜,他们苍老而模糊的面庞,被烛光映亮,渐渐清晰起来,那么慈祥,那么亲近,那么让人想流下眼泪。我们想他们,他们也想我们,一年了,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哪怕只有短短三天时间。我们在一起,一家人,祖祖辈辈,骨血之亲,源远流长,没有什么比在一起,更让人心里踏实满足了。好多好多年以后,当我们去了那个世界,到了年三十晚上,子孙们吃过扁食,也会来接我们,一起过年。我们会搀扶上更老的祖先,一起回家。本文系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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