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被灌输了一个古老而奇怪的观念——同归于尽,就是自己胜了。
2018年元旦刚过,新城支行开展一季度业务培训。课间休息时,我溜到赵雷办公室蹭茶喝,我俩正天南地北扯得热火朝天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赵雷接了电话,刚说了几句,就见他的两条眉毛拧在了一起,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好,有进展咱们随时沟通。”他放下电话,表情阴沉严肃,仿佛在努力地运转着大脑思考。“出啥事了?”我问。“陈志强老婆来电话。”赵雷右手不停地挠着后脑勺,起身关紧了门,“陈志强闯祸了,昨天晚上他酒后开车被抓了!”陈志强是我的铁哥们,1980年生人,担任我们银行吉祥分理处副主任职位,无论是干业务和搞营销,都是一把好手。如果忽略他微微凸起的啤酒肚,也算是身材适中、相貌端正的准中年男人。他2002年进入新城支行工作,作为基层网点里为数不多的精英员工,直到2011年才晋升副科级干部,在行里“般搭般”(东北话,指年龄接近,差不多大)的同事里算是提拔较晚的。我听了,差点没从沙发上弹起来,努力恢复了冷静,问:“酒驾还是醉驾?”赵雷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长叹了一口气说:“唉,是醉驾!”“我先去报告郑行长,你抓紧想法子怎么把人捞出来。”赵雷扔下这句话,就急匆匆往行长室跑去。片刻后,赵雷心事重重地从领导那回来,说郑行长听了报告,也吓了一跳,叮嘱他一定要保密,别人问起,就说陈志强休了年假。“向行长报告”是陈志强老婆的意思,她之前已经和吉祥分理处主任打过了招呼——网点副主任突然失踪,怕行里这边不明真相当作旷工处理。我和赵雷对这事又气又忧——陈志强在副职熬了6年,做梦都想当网点主任。新城支行的正职岗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去年年底好不容易盼到东大分理处主任想要辞职的消息,我俩帮着他私底下紧锣密鼓运作了好几个月,各个环节均已打通,就差临门一脚,他却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一旦他担了刑责的话,升职肯定功亏一篑。赵雷斟酌良久,还是把消息偷偷告诉了张姐。新城支行的同事里,我们三人与陈志强关系最铁,培训结束后,我们在赵雷办公室里商量这事要怎么办——说到底,我也是俗人一个,平时看新闻鞭挞酒驾时“大义凛然”,这回自己哥们出了事,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怎么捞人?陈志强老婆透露给赵雷的情况有限,事情的经过大致是:头一天下班后,陈志强约了吉祥分理处最大的对公客户测绘局的几个会计喝酒,到后半夜才散局。冰天雪地,很难打到车,陈志强忽然就搭错了神经,觉得不能让大客户遭罪,要开车把几个人送回家。跑了一大圈平安无事,没想到在离自己家几百米远的地方,被交警拦住了,一吹酒精检测仪,红光直闪,随即被强制送到公安医院抽血化验,血检结果酒精含量185mg/100ml,醉驾,板上钉钉。在被拘留之前,陈志强还给吉祥分理处的大堂经理发送了一条短信:“我酒驾被查了,明天替我上一天班,下周还你。”“傻狍子一个!”听了赵雷的复述,张姐替他感到不值,“为单位拉点存款,就把自己前途搭进去了!”陈志强确实有贪好杯中之物的习惯,平常赶上来行里开完会,他从来不急着回家,挨个去哥几个办公室溜达一圈,闲聊几句后保管会蹦出一句:“晚上喝点啊?”他酒量不错,更难得的是酒局上胆大、敢拼。以前我们行的宴请很多,新城支行连续三任行长都是喝酒的高手,都很欣赏这位酒桌上的闯将。升任网点副主任后,他营销客户的“打法”也是借酒桌张罗感情。往回倒腾几年,银行系统内领导和员工酒驾见惯不怪,只要不“肇事”,就很容易“摆平”。但自从2011年5月1日起醉驾入刑,国有银行的《员工处理办法》也处处参照公职人员的标准,规定员工承担刑事责任的话,要受到“最高开除处分”的严惩。这回陈志强可给行里出了个大难题:本来,新城支行的处理办法应该是“尽职免责”,立即停发陈志强的工资,并形成风险材料上报给市行监察室。这样做,就等于断送了陈志强的前程。陈志强这么多年在行里人缘不错,卖力工作也是公认的,但如果为了保他而隐瞒不报的话,行领导是要担责任的——前些年其他支行就出现过员工失踪、行里工资照发,最后才发现该名员工已经入狱服刑一年多,搞得堂堂市行纪委书记被拎到总行问责。赵雷和张姐怕陈志强顶不住拘留所里的苦头,当即凑出10万块钱来,让我给在市公安局上班的朋友打电话。一提是醉驾的事,朋友连说“难办”,说几周前市里刚出了醉驾撞人致死的严重事故,省长亲自批示严打。我假称犯事的是自己表哥,磨破了嘴皮子他才松了口,让我抓紧问昨晚处理陈志强交警是哪个大队的,叫啥名字。一听有门,赵雷乐坏了,赶紧打电话给陈志强老婆。听说哥几个不计代价帮忙捞人,她很是感动,连声道谢,说马上就打听。可过了几分钟她又来电话说,人已经转到检察院了。张姐赶忙接茬说,检察院那边她家老头有门路,陈志强老婆只好明确表态说:“家里已经托人在运作了,办法是将醉驾改为酒驾,最多交点罚款,扣几个月驾驶本。过几天人就会出来,不麻烦大伙了,你们放宽心。”听了这话,我们都松了一口气——陈志强的父亲原来是市行的中层干部,刚退休,余温尚在,他的表妹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演艺明星,家里有钱有势,能量应该比我们大。可我总是有些隐隐担忧:近几年来,好些醉驾的名人都难逃牢狱之灾,交警队既然走了移交检察院的程序,验血证据肯定也提交了,修改证据可不是那么好办到的。事情果然不像想象的那么顺利,接下来几周时间里,陈志强家里传出来的全是坏消息:案件从检察院转到法院,一天也没耽搁,他家只能又转而去做法院的工作。我翻开《员工处理办法》给赵雷看,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受到拘役、有期徒刑(包括缓刑)以上刑事处罚或被劳动教养的,除国家有特殊规定外,应给予开除处分或解除劳动合同。”也就是说,只要法院这边不是无罪释放,陈志强就有被银行开除的风险。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志强一个多月没上班,很多人都在私底下偷偷议论。风声刮进郑行长耳朵里,令他如坐针毡。是否上报陈志强酒驾被拘的事,也让郑行长左右为难:文件一旦上报市行监察室,就有可能砸了陈志强的饭碗,以他的性格,本来即将升任正科级主任,前程大好,可眨眼之间不仅官位丢了,连饭碗也砸了,想不开把脸一抹索,很有可能做出极端的事情来,这是哪个领导也承受不起的;可隐瞒不报的话,等陈志强被法院宣判了,他同样要承担的很大的责任,要知道,《员工处理办法》里还有一条:“利用职权袒护或包庇,违纪违规违法人员的给予记大过直至撤职处分。”这段时间,郑行长正准备竞争市行副行长的位子,在这个问题上栽了大跟头的话,也是前功尽弃——更何况陈志强在新城支行个人金融部,还有一个死对头。个金部的杨鸣和陈志强的嫌隙,由来已久。2006年,两人都在新城支行营业室会计科,陈志强是财政非税岗,杨经理是会计记账员,本来关系不错,业务不忙时还会一起出去抽根烟吹吹牛皮。可2007年9月份突然对调了岗位后,二人化友为敌。陈志强的说法是,杨鸣趁他休婚假时,一番背后运作抢了他岗位。杨鸣则说属于正常的岗位交流。总之,轮岗后,陈志强升迁之路一直不畅,杨鸣则顺风顺水晋升到个金部经理的正科级职位——陈志强觉得,如果不是杨鸣拿他当梯子踩,这个位子应该是他的。所以,这些年来,二人虽然没有撕破脸,却也利用一切机会相互打击。陈志强的顶头上司、吉祥分理处主任和杨鸣是死党,陈志强醉驾的事他怎么会探听不到?于是,一天杨鸣在食堂吃午饭时,假装不经意间问:“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到陈志强啊?”知情的三位正副行长顿时心里一惊,舌头短了一截,场面陷入沉默,还好赵雷巧妙地岔开了话题。没想到过了几天后,新城支行召开业务推进会,杨鸣当着全体中层干部的面突然冒出来一句:“陈志强怎么没来开会?好久没有见到他的了!”以郑行长的道行,怎么会听不出弦外之音?杨鸣如果“顾全大局”还好,但只要私下里写封匿名信往邮筒里一丢,新城支行人事管理一条线上的干部都会因为包庇而受到处分。郑行长只好召开领导班子扩大会议,最终做出了停发陈志强工资、将其醉驾情况上报市行监察室的决定。几天后,郑行长突然找我谈话说:“东大分理处主任辞职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你愿不愿意去分理处主持工作?”彼时我已经在机关蹲了7年,业务扔了七八成,重回前台岗位还是有点心虚的,但分理处主任收入还是要比机关副职高上不少,我一时难以抉择,就跑去和张副行长商量。张副行长建议我去试试,去了,聘正科级干部就是囊中取物。说完,又禁不住叹气道:“老弟呀,你这是命好,捡着了!不瞒你说,班子内部早已达成口头共识,要不是陈志强出了事,东大分理处主任的位子百分之百是他的。”2018年2月初,张副行长代表支行领导班子把我送到东大分理处,并宣布了支行党委的任命决定。也是从那时开始,新城支行的人都看明白了,领导已经放弃培养陈志强了,他在拘留所里蹲多久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仕途已经渺茫黯淡了。春节前夕,我们知道了法院的判决,陈志强被吊销驾照,5年内不得重新驾驶机动车辆,还判处拘役3个月——这个大年,他要在看守所里过了。就在几天之前,陈志强家里人还拒绝了张副行长托法院人“运作一下”的好意,说:“这点您完全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托人和法院的人说好了,判决书不会送达市行,这样上面谁也不知道,等到把陈志强弄出来,悄悄回网点上班,就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即便我又向他老婆转达,郑行长说陈志强这种情况有可能被开除,他家人也不为所动。我不明白陈志强的家人为什么会把这种纸里包火的事看得如此轻松简单——先不说法院那边的办事员要承担多大责任,就算郑行长装傻,让陈志强继续上班,一旦被揭发,等着行长和人事干事们的,至少是个记大过到撤职的处分——这实在是把人架在火上烤的意思。但同时,在银行十几年的从业经历又告诉我,国有银行,讲究人情第一,我对陈志强保住饭碗,也还有一丝幻想。2018年3月中旬,陈志强提前1个月被保释,当天赵雷和陈志强的父母从看守所把他接了回来。陈志强精神状态还算不错,就是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有点愣愣的。陈志强说家里花了30多万才捞出了他,我和赵雷都不太相信,觉得他夸大了损失来争取行里的同情。赵雷讲了领导安排我去东大分理处担任代理主任的消息,他听了,面露怅然的神色,但还是喃喃地说:“张林去,应该应该……”赵雷见他情绪低落,劝他接受现实:“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是之前的运作得千好万好,现在也不可能有哪个领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拔你,眼下要紧的是想办法减轻处分。”可陈志强似乎认为自己已经没事了——从看守所出来的第二天,他就回吉祥分理处上班。分理处主任委婉地告诉他,支行领导吩咐在先,让他多休息一阵子,等行里正式通知再来——当时新城支行前台员工已经短缺到炸,吉祥分理处主任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可即便如此,郑行长也坚决不同意陈志强上班,当然,工资也还是不发的。行领导的态度让陈志强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开始频繁往支行机关跑。他平时就泡在赵雷办公室里,逮住领导在办公室的机会,就轮番去三位正副行长那儿软磨硬泡,一直磨到下班。郑行长没法子,只好坦率告诉他,“开除处理”已是大概率事件,劝他抢先一步,主动辞职,这样被开除的文件就不会放在档案里,再找新工作也会少了不少麻烦。陈志强情绪激动地拒绝了:“我绝不会接受丢了X行这份工作的结果!”他说自己已经38岁了,和大多数国有银行中年员工一样,没什么能在外面立足一技之长,再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谈何容易?再说,陈志强认为自己是为了给新城支行“营销存款”才请测绘局会计喝酒的,是“因公受过”,支行领导应该出面斡旋,帮他减轻处分。郑行长对此表示同情,说会尽量想办法,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一直也没有结果。虽然是哥们,但我还是觉得陈志强为“功过相抵”的自我辩护完全站不住脚。但碍于面子,也只能委婉地提醒他:“你的遭遇全市行的人或许都能同情和理解,但《员工处理办法》上写得明白,再说,处理中层干部支行是没有权限的,是市行班子研究决定后再上报省行。你光磨郑行长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想要减轻处分,得去找省市行领导帮着说话。”但见“大官”,难度就大了。赵雷和我都提醒他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全力以赴办事,同时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真的在银行干不了了,得琢磨个往后的出路。想要跳槽,赵雷会想办法帮着找门路,想做个买卖差钱的话,哥几个都会出钱。陈志强含含糊糊说行,却还是我行我素,不厌其烦地每天来找郑行长诉苦。他在新城支行泡了七八个月,连性格都变了。从前的自信满满消失了,每天啰啰嗦嗦。主管财务的张副行长私下透露给我说:“陈志强到处宣扬他自掏腰包请客户喝酒,其实每隔两三个月就来报销一次餐费,而且数额不菲。”5月末的一天,我正在东大分理处大堂当班,忽然收到支行紧急召开职工代表大会的通知。我私下问了一下人事,对方说,会议的目的是表决“开除陈志强”的提案。我以前分管过工会,知道举手表决时前排的人对其他职工代表的“示范效应”,赶紧打了辆车就往支行赶,脚不沾地抢占了第一桌的位置。三位正副行长面色严峻地坐在主席台上,郑行长先是阐述陈志强多年来经营和管理上做出的贡献,又长篇幅描述领导班子为减轻陈志强处分做出的种种努力,然后话锋一转,说省市行的“上意”难违,迫不得已才召开了本次会议。最后,他以沉重的语气说道:“同意解除陈志强劳动合同的请举手。”会场里一片沉寂,我用目光斜瞟眼,至少我左右两边的无一人举手。郑行长等了好一会儿,只好又说:“不同意解除陈志强劳动合同的请举手。”我赶紧高高举起右手,壮着胆子回了下头,只见后排齐刷刷地举起一大片,杨鸣的胳膊举得最高——这个时候,他也要表现出气量。按照规定,职代会提案表决需要职工代表超过半数通过。记票员统计结果是支持开除陈志强的0票,不支持开除的100%——大家不论官职大小,谁都不愿得罪人。郑行长没法子,只好让重新再表决一次,用手机拍了视频,去找市行领导汇报。新城支行这次专题职代会的召开,惊醒了陈志强,他终于懂得去做“上头”的工作了。他先去测绘局找他当天宴请的那几位会计员出面,从大客户的角度跟市行领导说情。那三位有酒局必到的会计,都说局里工作实在是太忙,脱不开身。市行监察室给陈志强的回复是,按照规定,就是开除处分,这是没得商量的。还给他讲了两年前的一个案例:直辖支行一把手严行长参加一个酒局后,没用专职司机,自己驾驶公务用车回家,因为半途刮伤了人被捕,被交警认定为酒后危险驾驶,判了个缓刑。本来严行长作为正处级干部,眼瞅着还有半年就退休了,临了却落得个开除公职的下场。眼瞅保住饭碗无望,陈志强又去郑行长办公室大闹一番。几近失控的他撂下狠话来,说如果新城支行不帮着他运作减轻处分的话,就将自己知道的这些年来支行“桌底下”的事全部抖出来。郑行长索性问他:“你要告什么?”陈志强说:“我实名举报个金部杨鸣虚假列支费用、捏造客户套现绩效工资,你看怎么样?”陈志强这招还真管用。虽然郑行长也看不惯杨鸣,知道他私下弄些猫腻,但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平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志强要真举报,容易“拔出萝卜带出泥”,就算不能查实,折腾起来也不好看,郑行长只好硬着头皮领着陈志强再去找市行卢行长求情。卢行长没让陈志强进办公室,两位领导闭门谈了大约20分钟。返回的途中,郑行长只字没提谈话内容,只是反复说自己已经尽力了,让陈志强做好最坏的打算。陈志强觉得郑行长是敷衍了事,没有全力为自己说话,干脆自己去市行堵卢行长。跑了好几个礼拜,才得到和卢行长当面交谈的机会。他还是那招“软的不行来硬的”,和卢行长说如果被开除的话就把新城支行工资和费用“变戏法”的套路发到网上去。卢行长听了,变得“和蔼”了很多,告诉他说,这事市行也做不了主,都是按省行的意见办,让他去找省行纪委书记沟通一下。省行机关大楼安保严密,想要上楼,必须机关内部人员亲自来接,省行纪委的吕书记刚从外省分行交流过来,没有能递上话的人。陈志强在省行大门口蹲了近一个月。好不容易看见吕书记出来,上前搭话,才说了几句,吕书记就说着急去参加个会议,等他回来再细说,随后上了车。陈志强瞪着眼睛一直傻等到天黑下班,连个吕书记的车的影子都没见着。陈志强又守株待兔十几天,才盼来吕书记的接见。吕书记告诉他说,“卢行长既是市行一把手,又是省行领导班子成员,他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省行只是走一个批复的过场”,把球又回传给市行。陈志强只得又回去做卢行长的工作,卢行长说,吕书记是省行三把手,座次排在他的前面,且分管纪检监察,最终拍板的还是吕书记。陈志强像个乒乓球似的再跑到省行向吕书记转述了卢行长的说法,吕书记建议陈志强干脆去趟总行反映一下情况,才算“托底”——若总行给了减轻处分的说法,省市行就有了抓手,事情好办多了。攸关后半辈子的生计,陈志强真的专程去了趟北京,但总行信访接待员一句话就打发了他:“醉驾这种类型的案件在全行系统里多得是,总行监察局根本管不过来,都是省分行自己拿意见。”领教了领导们“转移仇恨”的深厚功力,陈志强憋了一肚子火,再去省行监察部时,先说了一遍总行的回复,又说如果今天不给个说法,他出了门就把举报材料交到检察院去。省行监察部的人听了,不敢擅自打发他走,只好再去找上级汇报,最后给陈志强的答复是:“想要减轻处分,必须提供类似的案例,省行用来作为参考依据。”陈志强如同接了免死金牌,赶紧跑到支行求赵雷和我帮他找“醉驾被刑拘却没有被体制内单位开除的案例”。我上网搜索了好几个小时,找到了三四个醉驾没有造成不良后果被免于开除处理的报道。陈志强如获至宝,全都打印出来去省行监察部看。可监察部负责人看后说:“这些都不是本行的案例,要找到本行系统内的案例才有参考价值。”陈志强一听傻了眼——国有银行内部管理相对封闭,这样公开报道的案例,不可能找得到。省行监察部的回复,表面上给陈志强一条出路,实际上又是行不通。面临中年失业的重压,陈志强在新城支行的人设渐渐扭曲。他吃准了领导怕告状的心态,祥林嫂一般逢人便说随时准备开始举报,还说已经联系了一位巡视组的人,人家对他要举报的内容很是关切。还有传言说陈志强身上揣着录音笔,搞得原来关系不错的同事们都回避与他过多交谈,免得行长误会自己支持举报。大家都认为陈志强这样大张旗鼓地宣传告状就是为了吓唬人,但郑行长却对此十分担忧,私底下让我和赵雷劝劝陈志强。我劝陈志强说:“无论怎么举报,都对你无益,就算成功了,也不过是多拉几个人下水,改变不了对你的处理结果。”陈志强犟着脾气油盐不进:“我快40的人了,被开除找不到工作,反正也是饿死,不如索性拼个鱼死网破!”他好像被灌输了一个古老而奇怪的观念——同归于尽,就是自己胜了。我问他到底有什么证据,他嘴上说“林啊,你别管了”,又告诉我,行里已经有几个人暗地里给他“喂料”,支持他把事搞大,内容之一就是关于杨鸣在绩效工资上闪转腾挪的物证。我再往深里打探,他就摇头不往下说了。我将情况原原本本报告给郑行长,郑行长叹了口气,思虑再三,让我给陈志强传话:“让他先不要鲁莽行动,行里先想办法会串出点费用来补贴他家用,我也会全力以赴想办法保住他的饭碗。”我不由得佩服领导会做事——陈志强的老婆是初中老师,一个月发到手工资不过3000元出头,俩人还供着一个刚上初中的儿子。陈志强断了工资后,家里主要靠着临近省医院的一套房子收租维持开销。老婆一家人没少给他冷眼,还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丢了工作就得离婚!”陈志强口袋里空空,精神变得萎靡起来,从前的“陈副主任”隔三差五张罗喝酒、抢着买单,现在我们常聚的小分队不见了他的身影,连参加同事的婚丧嫁娶的礼金都从原来的500元降到200元。还是大领导人脉广、能量大,郑行长奇迹般地从其他省分行搞到了一份员工醉驾处理的案例文件,相关情节和陈志强很相似,该行考虑到未造成不良后果和影响,对当事人免于解除劳动合同,只处以撤职察看,党内记大过处分。这是给省行出难题,以郑行长的身份,当然要避嫌。他让我想办法把文件的复印件传递给陈志强,且不能漏出任何痕迹。我就雇了个跑腿的人,发快递把文件直接送到了陈志强家。等我再见到陈志强来支行的时,发现他情绪好了很多,但他也没和我、赵雷提起有人给他寄送东西的事情。出于保守秘密,他最后怎么运用这份文件的,我自然也无法得知。2018年6月的一个下午,我接到陈志强发来的微信:“我在你家楼下呢,出来吃口饭?”我往上滑了一下以前的聊天记录才发现,原来他将微信头像换成了本行的行徽。“可能是他减轻处分的事办成了。”我兴奋地联想着,披上一件外套就跑下楼去。等我匆忙赶到那家烧烤店时,陈志强、赵雷和支行营业室的两位同事正围桌坐着,桌面上齐刷刷摆着的两排啤酒瓶子格外扎眼。自打陈志强“出来”以后,我见到他说话都留半分,一个是不再称他为“陈主任”,另一个就是当着他面不张罗喝酒,怕撩开他的旧伤疤。“怎么跑到我家楼下来吃饭了?”我坐下来说。“今天支行到这片扫街营销ETC,赵哥说你家就在附近,喊你出来吃个饭。”陈志强说。桌上还有两位关系不那么铁的同事,不便直接问,我只能暗猜——陈志强参加银行的营销队伍,应该是好消息,看来离他正常上班的日子不远了。服务员拿上来大把的肉串,孜然和辣椒面被明火炙烧过香味飘来,阻断了我的思绪。大家推杯换盏,从他们兴高采烈的对话中,我渐渐咂摸出来:这几天行里营销ETC的任务紧迫,人手不够,陈志强是主动要求加入营销队伍的。“经过郑行长同意了吗?”我忍不住嘴欠,问了一句。陈志强先是一愣,眼睛里原本兴高采烈的光突然黯淡下去,过了几秒钟才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我心中的兴奋顿时烟消云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在我身上若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我一定会戒酒。不知道是不是我问了那句话的缘故,原来十瓶八瓶啤酒下肚仍能泰然自若谈笑风生的陈志强刚交了三个空瓶,就站起身来去上厕所。我见他晃晃悠悠的样子,心生怜悯怕他摔倒,就假装也去厕所跟在后头。陈志强关上隔间门,哇哇地吐了好一会儿,才垂着头出来,无力地双手拄着洗手台。很明显,他已经“高”了。陈志强再抬头时,吓了我一跳,他线条坚硬的脸上已是涕泪交加:“大林啊,这世上要是有后悔药该多好啊,那天晚上我他妈怎么就抽了风呢!”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抽了自己六个响亮的耳光:“我他妈的在X行干了半辈子,连个吃饭的本事都没学到!”我终于确定了,那份千辛万苦搞到的文件没有起到作用,上级行应该已经告知他还是要进行“顶格处分”的。看着这个坚硬的东北汉子泪湿衣衫,我扶住他说:“实在不行就去找你表妹呗,投奔她怎么也得给亲戚安排个活儿干吧?”“我妹原来是想让我给她工作室当司机,现在我这驾驶证这不是没了吗,人家也不能养个废物啊!”就算是站在管辖着几万名员工的省行角度,开除一名正式员工也并非小事。不知道是不是陈志强放话说“开除文件一下达我就启动举报程序”的缘故,本应该一个月就下达的处分,竟然足足拖了一年零四个月悬而未决。直到2019年6月末,新城支行监察干事给我打电话问:“解除员工劳动合同的文件应该怎么草拟?”近8年间,新城支行没有开除过一个员工,新轮岗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走程序了。我知道陈志强被开除已成定局。市行监察部很快批复了新城支行上报的开除处分的文件。我对处理决定没有经过职工代表大会表决有疑问,一天借着去市行办事的机会,特意去找与我要好的老监察干事王哥“探讨了一下业务知识”。老王一听我的话茬,想都没想,翻开《员工处理办法》,指着一段文字让我看:“……给予除名处理或开除处分的,人事和监察部门应向本级行工会或职工代表大会提交处理、处分建议经本级行工会或职工代表大会通过后,办理除名手续或作出开除处分决定。”老王粗壮有力的手指,按着那个“或”字,意味深长地说:“你还是业务知识不够熟啊,只要支行工会委员会同意,可以不经过职工代表大会表决通过。”陈志强的父亲得知市行下达了开除文件,一股火蹿上来,心梗住进了ICU。陈志强只在医院看护了父亲一天——处分决定只有两个多月的复议期限,过一天少一天,是不能怠慢的。但我清楚,所谓的“复议”就像是油锅里的鱼,徒劳挣扎,延缓被开除的时间而已。复议成功要比运作减轻处分难上百倍,让省市行两级单位收回“成命”,怎么可能?陈志强困兽犹斗般地又去找卢行长。卢行长告诉他说文件已经下达了,以他的权限是爱莫能助,但好像又很担心他把事情闹大,影响自己的调任总行机关的计划,承诺帮陈志强找一份保险公司的工作。前些年,银行每个网点都有好几家代销保险公司的经理,渠道经理天天低三下四求着银行员工推销产品,常和他们打交道的陈志强最看不起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了,何况新城支行保险条线分工在个金部,以后陈志强得为业绩去求老对头杨鸣,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受的。“形势所逼,不得不低头啊,先干着看看情况呗。”我劝他说。“让我天天低三下四去向杨鸣赔笑?没门!”陈志强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般,两个太阳穴一胀一胀的。新城支行早年间被开除、买断的员工的有好几人,有的还是副处级干部。他们有的做生意赚了大钱,有的找到了新工作收入比原来翻了几倍。我说话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人总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的嘛!事已至此,不想去保险公司也行,你倒是说说以后干点啥啊?”“原来家里那点底子,办我的事都折腾得差不多了,做生意还得借钱,赔了的话就只能卖房子了。”陈志强气弱道。沉默片刻,他又像打了一针鸡血一样咬着牙说:“我要和X行死干到底!我不在文件上签字,他们就拿我没办法!”我被噎住了——站在我面前的,不就是一只活生生的鸵鸟吗?我严肃地告诉他说:“你签不签字,文件都是具有效力的,处理决定之所以‘双人送达’,就是为了当事人不签字的时候相互证明,只需要这两个送达人在文件上写:‘已送达责任人,本人拒绝签字’,就即日生效。”陈志强听了两眼茫然,不再言语了。“监察下达的处理文件将会被送达人事,人事用它作为附件,在人事系统中删除你的名字的那一刻,就代表结束了你和银行的劳动合同。”我索性毫不留情地说道,“在此之前只能提出复议,但让上级行撤回文件,比阻止下达文件还难。我之前在监察工作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复议成功的先例。每个复议期30个工作日,也就是说,你最多只能再支撑两个多月。”和我预言的一样,陈志强上报了二次复议材料,毫无意外地都被省行驳回了。两个复议期结束后,上级行没有收回开除处理的决定。陈志强去了卢行长托关系找的保险公司上班,只干了一周,就放弃了。保险公司让他负责“本”行渠道,保证每月出单的情况下才能发2000元的工资。陈志强打听了一下,得知自己不是正式编制员工,需要业绩达标并且通过考试才能转正。还有内部人士透露消息给他说,就算是业绩达标,但因为他档案里夹着那份担刑责被开除的文件,基本上不能转为正式员工。陈志强搜集来的“材料”有没有递交相关部门我不得而知。他被开除之后,市行在全辖范围内举行了一次“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的主题教育。我既不喜欢喝酒,又不会开车,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不由得脑海中浮现出在那个大雪纷飞、迷蔽双眼的午夜,陈志强借着酒劲发动了汽车,从此一念成魔。陈志强醉驾风波尘埃落定后,我也终于能冷静下来反思自己。或许是“护短”的劣根性在作祟,或许只是不想失去在单位的一个好朋友,总之我们的努力并非美德,且与法理、道德相悖。倘若一番运作真的“救”了陈志强,我们又怎能担保不会有“造成严重后果”下一次?现在想想,这一番折腾下来,未能丝毫减轻陈志强应得的处分,才是对我们最好的教育。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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