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凭一张薄面和三寸不烂之舌赚了几万元的绩效工资,却得罪了能为我整个职业生涯“护航”的两位优质客户。
2014年10月中旬的一日,临下班时,宋行长推开我办公室的门,吩咐道:“小张啊,准备下行务会议记录,咱马上开会。”那时我担任某银行新城支行办公室副主任兼行长秘书,平时召开行务会议都是我通知大家,这个时间开会,这次肯定事发紧急。待我到会议室时,一正、两副三位行长、两位前台部门经理和营业室主任都已坐定,见会场里的领导们不像往常那样谈笑风生,我猜到没有什么好事,便闭口不言,翻开行务会议记录本,悄悄竖起了耳朵。“杨经理负责统计一下‘隆合财康两全型保险’的销售情况,一定要摸清楚到底多少大客户购买了这个险种;营业室负责做好客户稳定工作;另外,个金部(个人金融业务部)还要统计下每个大单的营销人都是谁……”宋行长面色严肃,一连部署了好几项任务。散会后,我仍没完全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问个金部的杨经理:“到底出啥事了?”“唉,隆合保险公司有一款‘财康两全型保险’出问题了。原来宣传说‘三年缴五年取’,现在变成了‘五年缴十年取’,今天一位大客户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了!”他愁容满面地回答说。我一下想起来了,这款保险4年前曾是新城支行力推的代理保险产品,销售总额上千万元,创造了当年支行的绝大部分“中间业务收入”。翌日上午10点,宋行长主持召开了三方协调会议。除了上次参会的人,还有市行机构业务部肖总、隆合保险公司本市销售部赖总、银保渠道部胡经理和新城支行辖属网点吉祥分理处大堂经理陈志强参加了会议。本来按照座次“规矩”,肖总作为市行领导应坐在首席,宋行长和赖总分别坐在他左右手边才对。但让我惊讶的是,几位领导都是胡乱找了个位置就坐下了。反倒是一位穿着花哨的范思哲上衣的中年男人一脸阴郁坐在会议桌的首席,与其他西装革履的参会人员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是谁啊?”我猜此人肯定不是上级行领导,偷偷问身边的杨经理。“刘旭东你都不认识?这可咱们行的‘一号财神爷’,资产最大的私行级客户,9000多万日均(存款)呢!”杨经理低声告诉我。在我参会之前,在座的人似乎已经争吵过一阵子了,刘旭东拿起面前的一份浅蓝色的保单抖动着:“当时清清楚楚告诉我的是三年缴、五年取,现在变成了五年缴、十年取,你说你们银行的信誉何在?”“刘哥,‘三年缴五年可取,最好存到十年收益更高’——保险公司驻点人员就是这么讲解产品的啊!”这笔保单的营销人陈志强一脸无辜地说。原来,4年前陈志强任新城支行营业室大堂经理时,向大客户刘旭东营销了一份“隆合财康两全型保险”,当时刘旭东选择了年缴200万元,是新城支行的第一大单。如今过了3年缴费期,到了第4个年度,隆合保险总公司的客服又打电话给刘旭东,敦促他续交保费。刘旭东感到奇怪,就提出了疑问,客服告诉他说:该款产品是五年缴十年取。刘旭东一听就炸了庙,气势汹汹地跑到支行来兴师问罪。如果按照当初保险公司驻点人员在宣讲产品时说的最低“三年缴”,刘旭东年缴200万元总共需要600万资金,可如果变成“五年缴”的话,就需要1000万了——况且这漫长的10年存期,可不是一般人能等得起的。陈志强话音未落,赖总就把“地中海”的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可能、不可能,我们公司不可能这么宣传!”我一听这口气就明白了,这款保险肯定是当时宣传口径出了大问题——隆合保险公司雇佣的销售经理,大多是刚出校门的年轻姑娘或小伙子。他们当时穿着和银行员工相似的西装、衬衫,在银行大厅“驻点”营销。网点主任心里都清楚,他们是想让客户把自己当成是银行内部人,增加信任度,方便营销工作开展——这对于银行是有一定风险的。但这些年轻人眼勤手快,能维持秩序、分流客户、指导客户填单,比银行内部员工管用得多,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银行大堂的服务压力,而且销售保险产品能增加网点业绩、多赚计价工资,主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杨经理汇报说:“新城支行辖属全部网点都反馈说当时宣传的就是‘三年缴五年取’,但如今过去快4年了,所有在新城支行驻点的保险销售经理都换了人,当年的业务员是‘走无对证’。”围桌坐着的中层干部们当年都营销过这款保险,人人自危,都向着陈志强说话,异口同声咬定保险公司的业务培训和宣讲有问题,言下之意是保险公司应该承担所有责任。但市行机构业务部的肖总却胳膊肘往外拐,连连帮赖总打圆场,搞得宋行长也不好发难,只能眉头紧皱,连连叹气。场面僵住了。一个多小时过去,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忍不住频频看表。几位相关领导却只是绕来绕去,言语中流露出想让刘旭东认下“五年缴十年取”的账,继续缴纳保费。刘旭东的情绪终于爆炸了,他把厚厚的一叠保单“啪”地往桌上一摔,站起来就往外走:“我看咱们也没啥合作的必要了,明天我把存款取走,咱们法庭上见!”眼看事情要闹大,胡经理赶紧站起来打圆场:“咱们公司的培训肯定没有问题,可能有个别业务员完成任务心切,在宣传有些偏差。刘先生,事已至此,能方便说一下您的诉求吗?” “我要求立即退保,并赔偿我损失的本金和利息。”刘旭东以没有商量余地的语气说道。这话一出,宋行长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和分管财务费用的副行长对视一下,两人都面露苦色。“哎呀,行里费用列支科目没有赔偿这一项啊,咱们还是商量个更好的方法吧。”宋行长尴尬地陪笑说。刘旭东像是没听见一样,旁若无人地站起来,掉头就走了。参加完协调会后,我也上火了——2010年,我在吉祥分理处当大堂经理时也销售过十几单这个险种,当时我们都是听信保险公司驻点人员的宣传口径开展营销的,给客户都说的是“三年缴五年取”,谁也没有仔细研究过那数万字拗口的保单条款细则。这款产品宣传口径与实际相差如此之大,后续客户的投诉肯定会如雨点般砸过来。让我最为忧心忡忡的是两个百万元的大单,是和我关系最好的两位大客户孙哥和蔡姐出的,购买保险只有在15天的犹豫期内退保才没有损失,过了这个时段,都是要扣除一部分本金。孙哥是在全省范围内做消防器材的,身宽体胖,性情豪爽仗义。几年前他来到我所在的分理处,一进门就嚷着要取200万现金。因为没有预约,分理处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我看他一次急用这么多现金,又是一副大款的派头,料定至少是一位“白金客户”,就主动说帮他想想办法。于是,他开着悍马H2大吉普拉着我跑了新城支行辖属的4家分理处,凑齐了200万。从此孙哥把我当成了哥们,每次临近考核存款的日期,只要我一张口,他的钱准能即时到账。记得这份保险出单那天,还是胡经理一大清早开车把我送到孙哥公司楼下的。我要上楼时,胡经理坐在车里没动:“我就不上去了,你们哥俩聊就行。”“一起去呗,您是专家,我有对保障条款解释不清楚的地方帮我解答一下。”我有些心虚地说。一家银行网点同时销售十几支保险产品,我完全没有时间去背熟条款细则。“不用,我看呐,就凭你们哥俩这感情,保成!”胡经理推辞道,“你们不用急,慢慢聊,我就在车里等。”我上楼和孙哥寒暄了几句,就开始用标准话术介绍起这款保险产品来:“这款两全型保险有强制储蓄的功能,‘三年缴费五年可取’,年化收益超过6%。孙哥您比较年轻,5年后这笔钱到期时正好用作孩子上大学或者出国留学的费用……”孙哥不耐烦地挥挥手问:“存3年、5年取是吧?”“是的。”“你觉得我存多少钱合适?”“年缴100万怎样?300万元对您的实力来说不算多。”“你说……这个钱不会无缘无故就没了吧?”孙哥双手手指交叉,忽然冒出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没了’是指——?”我有些糊涂了。“几年前我被一个自称认识高官的假大师一下子骗走了600万,到现在也没找到人呢。”孙哥严肃地说。“怎么可能?”我不由得笑道,“我们银行是国有银行,隆合保险也是几十年的知名保险公司,怎么能出这种事?”孙哥听了没再说话,直接把保单合同翻到最后一页,大笔一挥签了名后,随手扔给我一张银行卡说:“卡上的钱应该够,密码是……”我赶忙连连摆手说:“作为银行员工,我不能用你卡,这叫代客理财,是要受处分的。”孙哥一听我如此坚守原则,咧开嘴乐了,喊来公司财务拿着他的银行卡和身份证跟着我回到分理处办理了业务。就这样,我只花了几分钟就出了100万元期缴保险的大单,绩效工资3万多落入囊中,还在业务推进会上得到行长的点名表扬。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很快我又营销了第二个大单——蔡姐。蔡姐是省内规模最大的摩托车经销商,也坐拥数亿元身家,和土豪气十足的孙哥不同,她第一次来我的网点办业务时,穿的是一件几百元的羽绒服。引起我注意的,是和她一同进来的一位披散着白发白须的老头。蔡姐对我说:“这位先生的卡丢了,想要办挂失。”我问柜员要了份挂失申请书,示意老人填写,但那老人很是古怪,一言不发,也不接笔。蔡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不轻易写字,能帮着简化一下手续吗?”我心中纳闷,拿起老人的身份证在贵宾客户系统里一查,竟然是有几百万资产的金卡级别客户,我觉得不会出啥问题,干脆替老人填了表,只让他签了个名,就办完了业务。没想到,第二天蔡姐又来分理处找我,先问了我的属相,才告诉我说,头天办理挂失业务的那位老人是她高价请来的风水先生,可能是业务办理得流畅顺意,先生去到她公司后指点江山,说得她心花怒放。为了感谢我,蔡姐特意专门前来要把1000万存款转存到我的网点。打交道久了,我了解到蔡姐是个十分低调的生意人。她创业之初的面包车一直开到过不了年检才换成奔驰S级AMG轿车。与孙哥处置资金的大大咧咧不同,她做理财精打细算,喜欢在稳健的基础上谋求收益最大化。我向蔡姐介绍了保险产品存期和收益后,又复述了保险公司驻点人员培训的几个产品卖点:保险公司投资的都是国家大型基础建设项目,是不可能亏损的。这款产品当作定期理财,强制储蓄、复利计息,5年后返还一大笔钱收益率胜过国债。蔡姐听了表示很感兴趣,却并没有立即同意,而是让公司财务会计算出到期后的大致收益后,才决定购买。凭借这两笔大单,我成为新城支行2010年度保险营销先进个人,受到全行表彰,宋行长亲自给我颁发了烫着金字的大红奖状,我的个人年收入也创下职业生涯的最高记录。那年我正好因为买房缺钱跟亲戚借了6万元钱,还没过3个月就一次性还清了,当时自己得意的心情和亲戚惊讶的表情,至今仍历历在目。时隔4年,我虽已经不在业务第一线,但是凭借孙哥和蔡姐这两位财神爷,每年日均存款余额能达到2000万左右,“躺赚”计价三四万,占了我(到手)年收入的一半。现在这事儿一出,要是两人怪罪到我,工资减半不说,万一作为支行的白金客户,孙哥、蔡姐行使权利要求我领着他们面见宋行长,“矛盾上移”也会影响我在一把手心中的形象,不利于以后升职。无论是为自己的钱包考虑,还是从客户的利益出发,我都希望不管是银行还是保险公司,最好能在刘旭东的压力下尽快拿出方案,无论哪一方主动承担责任,都能挽回客户对两家金融机构建立起来的信赖。可惜,这不过我的幻想而已——刘旭东的事一直僵持着,银行和保险公司开了好几次协调会,互相踢皮球,一直没能拿出三方都满意的解决方案。如我担心的那样,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在新城支行购买“隆合财康两全型保险”的客户们陆续接到了保险总公司要求续交保费的电话。很快,处理客户投诉成了各位网点主任和个金部一项繁重的工作。该来的总归要来,一周后,孙哥给我打电话来找后账。我能听得出他对我非常不满,虽然没明说我故意骗他,却也完全不信我是受到保险公司业务员宣传的蒙蔽。他好哥们义气的面子,最终以“老婆坚决反对续交”的理由退了保险,自认损失了数万元本金(4年退保不但没有收益还要损失本金),没提出任何补偿要求。但我能明显感觉出来,孙哥和我的关系,已经出现不可逆转的巨大裂隙了。蔡姐购买保险的月份较晚,还没到年缴日期,客服暂时不会给她打电话。但事已至此,靠“鸵鸟战术”是躲不过去的。等孙哥的事儿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就主动和蔡姐说明了情况。蔡姐一听,脸上立即爬上一朵阴云。她说:那时就是因为这款产品对比5年期国债收益更高才购买的,现在要多缴2年钱,存期10年,就相当不划算了。我看得出来蔡姐正在努力靠修养压制自己愤怒的心情。但我还得按照处置流程,用个金部下达的测算模型帮她算了一下退保损失的本金。她听了以后反而平静下来了,没再说什么,办完手头的业务就走了。回到公司后蔡姐经过一番细细计算,决定续交保费,因为等到10年存期满后再取就不会损失本金,还能获得一些收益,但对比同期的理财产品,就要逊色不少了。自己的两个大客户都没有闹到支行领导那里,我松了一口气。但从此以后,蔡姐再也没主动与我联系过。孙哥很快就以“扩大经营规模”为由抽走他在新城支行的500万元的存款,看样子,这两位财神爷名下的存款归零是迟早的事,我也没脸阻拦了。我明白,做大生意的人之所以能赚到钱,一是关注投资的细枝末节,二是讲究信誉。孙哥和蔡姐可以“锛儿都不打”借给我10万元,却不愿意在投资上少赚哪怕100块钱,更不爽被人欺骗。 我心中暗暗叫苦:赔大了!——当年凭一张薄面和三寸不烂之舌赚了几万元的绩效工资,却得罪了能为我整个职业生涯“护航”的两位优质客户。要知道,自从2011年调到机关后,我脱离基层营销一线,接触不到新客户,赚的是死工资。在现在银行“全员营销”的激励政策下,两位财神爷走了,我名下的存款计价一落千丈,钱袋子自然要瘪了下去了。我心中难免郁闷,一天晚上和宋行长一起加班时,忍不住抱怨说:“银行老老实实地玩‘存贷差᾿不好吗?为啥非得代销保险呢?银行向自家的客户推销保险,卖多少存款就会减多少。等保单到期后,肯定免不了保险公司绕过银行营销一番,这不是将优质客户拱手相让吗?”宋行长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愣,随后笑了:“小张啊,亏你还是个学金融学科班出身的大学生,看问题也太片面了。你想啊,客户买保险的钱,保险公司放在哪里呢?”我搔了搔头回答说:“拿去做投资,投到一些国家级建设项目上。”“你说得对,但就算参与投资,不是还得建个‘资金池’吗?”“哦……”我有些恍然大悟道,“难道保险公司又把钱存回咱们银行账户上了?”宋行长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呀,刚从网点上来时间不长,视野还有所局限。咱们总行和保险公司总部是有协定的——各级保险公司的对公账户在哪家银行开户、保费收入在哪家银行存得多些,是不是得看谁代销自家的产品最卖力呢?这叫‘总对总’的战略合作。你不卖人家产品,人家就把巨额保险费存到别家银行去喽!”既然开了口,我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又问:“我上学时学过《保险学》,里面讲,保险主要功能是对个人与家庭的保障、用来应对未知风险。可银行都当作理财产品宣传,主要的保障功能反而变成可说可不说的附加话术——咱们如果能够切实宣传保险的保障功能,而不是夸大理财收益的话,不就能避免发生三方争议的事情了吗?”“行了行了,你说的都对,这些我也都知道。你也是在基层工作过好几年的中层干部了,应该知道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老百姓想的是啥?‘不幸的那是别人家,不可能轮到我的头上’,对待未知风险,他们更愿意去烧香拜佛,而来银行关心的就是怎么‘钱生钱’。再说,有钱人凡事讲究个吉利,你一张口就是‘重大疾病’‘身故’什么的,客户听了能高兴吗?丑话说在前面,往往就意味着不能成交,完全消灭了风险,业绩也就成零了。”宋行长把手里的文件往桌面上一扔,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猛地意识到自己“学术争论”过了火,像个犟牛似的较真,惹得宋行长不高兴了,不由得心中一凛,赶忙岔开了话题。12月初,“隆成财康两全型保险”风波还在持续,僵持近两个月的刘旭东总算向新城支行交底了他的诉求——赔偿现金20万元,一分钱也不能少。否则不但要清空他在新城支行所有公、私存款,还要领着记者、律师,去省、市行“登门拜访”。新城支行分管副行长几次和刘旭东解释,说银行不过是“代销保险产品”的机构,好比超市里商品质量有问题,本源是生产厂家的问题。刘旭东可不管,他认定了产品是在银行大厅卖出去的,所以银行必须负责,他根本不和保险公司“犯话”。有一天,他真的领着一位记者朋友来新城支行要采访一番,领导们慌了手脚(市行规定支行未经批准不得擅自接受媒体采访),银行和保险公司的头头们终于又坐在一起,开始讨论具体赔偿的问题了。隆合保险公司虽然有市行的肖总撑腰,但新城支行毕竟是代销保险的前沿阵地,在银行驻点的保险公司没有十家也有八家,“县官不如现管”,惹恼了宋行长,新城支行就把隆合“打入冷宫”——不向客户推荐他们的产品。上级行问下来,就推说客户不认可,赖总也是有苦说不出。昔日把酒言欢、深度合作的高管们经过一番激烈的较量,赖总终于做出让步。他说自己只有10万元补偿额度的权利,多一分也出不了——这就意味着剩下的10万元赔偿金需要新城支行来出。可那两年新城支行业绩在市行序列里垫底,工资和费用都很紧张,甚至到年底有可能出现负数(效益工资倒欠市行),哪里挪得出钱来赔给刘旭东呢?本来如何赔偿刘旭东是“桌子下面”的工作,参与的人越少越安全。通常这种事都是几个领导开小会,轮不到我操心。没想到几天后,负责工会管账的罗姐悄悄告诉我说,她送文件时宋行长假装漫不经心地问:支行工会账户上还有多少钱?罗姐回答说:“大约20万左右。”“是不是行里最近经费困难、领导准备打工会的主意了?”罗姐担心地猜测道。我嘴上没回她,心里也开始担忧起来。多年和领导打交道的经验告诉我——宋行长是动了用工会经费堵刘旭东赔偿金的窟窿的念头了。几天后,宋行长果然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吩咐说:“让罗姐从工会支取10万元现金。”却没告知我用途。“那怎么走账呢?我好告诉罗姐怎么记手工账。”亏得罗姐事先提醒,我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应对。“都有什么科目呢?”宋行长皱起眉头问。“工会的职能是慰问职工、扶贫和组织活动……每笔走账的‘留痕’到年终决算时,市行工会是要检查的。”我尽量隐晦地说。“我知道了,你先忙吧,我一会儿再找你。”以宋行长的“道行”,自然能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他又把我叫到行长办公室,递给了我一张行务会议记录纸。“你仔细看一下,然后夹在行务会议记录本里。”他说道。我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内容很短,大意是支行领导班子经过研究决定“借用”工会经费10万元,用于赔偿刘旭东的保险损失。而刘旭东承诺将增加在新城支行的储蓄存款5000万元。下面是三位正、副行长(含兼任工会主席的副行长)的签名。有几位大领导在上面做挡箭牌,兼任工会工委副主任的我还有啥话说呢?只是我让罗姐提取现金时,她仍然很担心走了这笔账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我只好给她看了一眼带三位行长签名的行务会议记录,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刘旭东是个讲究人,他收到现金赔偿之后,很快兑现了追加存款的承诺,再来营业室办业务也照常笑呵呵的。后来我才了解到,刘旭东是做餐饮连锁的,买卖几年前就在全国铺开,少说也有十几亿身家,在十几家银行都有存款。其实他没有退掉保险,也选择了续交保费——区区1000万的资金对人家来说不过是“小打小闹”。刘旭东后来对营业室主任说,其实他在乎的根本不是多出的400万保费和多存5年,而是“银行骗他”,他必须要“置这口气”(赚回面子)!刘旭东的事了了,没想到陈志强又给我打电话诉苦,说由于赔偿刘旭东,行里让他缴回当年的绩效工资,6万多元:“妈的,出单时夸得我跟花似的,现在产品爆出问题,又让咱们营销人往出吐!代销保险中间业务收入那么高,总、省、市行层层扒皮,最后就找我这最底层的人退钱!”我无能为力,只能好言好语劝慰他一番。工会年终决算时市行没有发现什么问题,罗姐和我都松了一口气。孙哥退保扣了他的钱,蔡姐续交,损失都是他们承担的,银行和保险公司该赚的都赚了,所以我是无需直接吐钱。不过,我最担心的事情终归还是发生了。年底,市行将理财产品纳入全行个人存款考核范畴,宋行长下达了“一般员工每人50万、中层干部每人200万”的营销的任务。我深感压力,开始逐个给自己掌握的贵宾客户打电话。看着孙哥和蔡姐的手机号码,我犹豫良久,还是硬着头皮拨过去了。“蔡姐,最近我们行新推出了一款270天存期的理财产品,收益很不错,有闲置资金的话可以考虑一下。”“我看看再说。”蔡姐极尽简短地回复我说。我失落地放下电话,多年的营销经验告诉我,客户没问收益率和起息日期,就等于礼貌地拒绝了。而孙哥这时已经将他的存款转出一大半了,对我更是十分冷淡。好在,我营销的“隆成财康两全型保险”其他“小单”的客户,虽也纷纷去网点投诉,但原来网点主任顶住了压力都拦了下来,愣是一个人都没来找我,让我没耗费多余的心力。我问过一次杨经理,他说这些人绝大多数都被保险公司专门负责售后的团队“顶”了回去,只有极少数难缠的被分理处主任自己想办法解决了。保险公司的售后部门按照鲁迅的“拆屋论”来应对危机,客户来找时,先是当头一棒——告知退保损失大量本金,爱哪儿告哪儿告去!再劝说客户放弃退保,接着续交保费,公司会赠送一些礼品。有了这个心理落差,本来就年缴一两万元的小客户就变得容易接受得多了。“这么说越有钱的大客户反倒损失越小、甚至赚了呗?”我不由得感到有些讽刺的味道。“当然了。”杨经理笑道,“你还没看出来么?刘旭东光是在新城支行营业室的储蓄存款日均就达到9000多万,接近1亿元的私行级客户在哪家银行都是祖宗,一旦丢了,支行业绩会大伤元气,损失的效益工资也不止二三十万呀。再者说,人家买卖能做那么大,门路广,结交的也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所谓店大欺客、客大欺店,你没看到人家的表现吗?无论是找媒体曝光,还是上法院,都够咱这小小的支行喝一壶的。”2017年,银行大力推行“双录”制度——客户在银行购买代理保险时,必须在摄像头前明确表明知晓产品的相关条款,且表示自愿购买才能成交。该段录像会备份留存,预防后续可能产生的纠纷和投诉。但就是在“物防、技防”如此严密的制度之下,2018年夏天本市一家城乡结合部的支行却爆出了一个更大的雷:一家知名保险公司的销售经理,被公司辞退后,照常去原来驻点的银行大厅“上班”,在3个月时间里以“超高收益理财”的名义,将数十名客户的钱转到自己的卡上后,人间蒸发。几乎可以肯定的是,绝大多数受骗的客户都是将他当成了银行员工,再加上贪图许诺的高额利息,才将资金交给他“保管”的。这次事件涉及的资金量超过了千万,银行没法内部消化,几十名储户们每天一大早就去网点大厅静坐,市行只得向公安机关报了案。不到一个月,嫌疑人在异地被抓捕归案,但大部分资金已经追不回来了,对银行的声誉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案件宣判后,市行开除了与案件相关的两名员工,然后清退了全市所有网点的保险驻点人员。从此以后,保险公司的经理们只能靠“内部培训”向银行员工讲解产品。他们既不能在银行的网点大厅逗留、也不能直接接触银行的客户了。但是代销保险还是银行中间业务收入的“最大头”。省、市行下达的任务数逐年递增。基层支行代销任务压力巨大,代销的保险产品,仍然以“理财功能”和“高收益”来作为卖点进行宣传的。这一年,我调任个人金融部副经理,在参加一次私人银行培训时,授课的基金经理讲到如何向大客户推销产品时说:“没有一位客户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工作赚来的钱不停地缩水,他们总想在银行买到一款低风险、高收益的理财产品来跑赢通胀——在座的各位,不妨想想80年代9毛2一斤的猪肉吧,不要纠结了,你跑不赢的。投资基金才是您的最佳选择。”(文中保险公司、险种为化名)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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