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辈子的辛酸委屈、功劳苦劳,都被自己的一张嘴给埋葬了。
2020年6月4日傍晚,我接到了陈秀的电话:“你韩哥走了,刚咽气儿。”我先是吃了一惊:“又犯病了吗?”接着又有些如释重负:“走了也好,他那样活着也遭罪,你就当他是享福去了吧。这下你也解脱了,好好过两天轻松日子……”“他不是犯病儿走的,是噎死的你能想到吗?幸亏喂他吃桃罐头的是他儿子,不然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呢。”长期卧床病人噎食窒息死亡并不罕见,陈秀的话却让我心生悲凉,我叹了口气,劝:“想开些吧!别难过了。”“我才不难过呢,我想得开。”陈秀说,“只是以前我盼着他死的时候,寻思他死了我不定多高兴呐,现在他真死了,我也高兴不起来。”认识陈秀一家时是在1986年初,我刚毕业半年,正在医院的儿科轮岗。当时陈秀和韩延林还未满月的儿子韩冬因肺炎入院,因为是整个病区最小的患儿,怕交叉感染,安排住了单间。有一晚我值夜班,韩冬在晚上10点还有一次输液,我们叫“时间针”——意思就是得到时间才能打。那晚我鬼使神差,还差10分钟10点时就配好了药液,端着治疗盘走进了病房。韩延林正在外面公共水房里洗尿布,陈秀在床上搂着韩冬睡着了。我喊她时才发现,她肥硕的身子侧向孩子,乳头塞在孩子嘴里,乳房把孩子的口鼻压得紧紧的。见小韩冬已经没了声息,我吓得声调都变了,喊着把陈秀的乳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她居然翻倒在旁还在接着睡。我把孩子抱到旁边的床上做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韩延林听见我的喊声从水房跑回来了,陈秀才睁开眼睛懵懵地问:“咋的了?”我让韩延林赶紧去叫医生,陈秀这才反应过来,大哭大叫,引来一群围观的人。医生和我奋力抢救时,韩延林在一旁哭着说,他出去还不到5分钟呢,那会儿陈秀刚要给孩子喂奶。这给了我们极大的信心,医生一边做心肺复苏一边指挥我给药,第三次扎肌肉针时,韩冬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们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在门口扒眼儿的患儿家长们也一阵欢呼,都为这孩子“命大”庆幸。人群散去,我和医生守到韩冬生命体征平稳了,各回各屋。还没坐稳呢,走廊里就传来韩延林愤怒的咆哮声:“你他妈是猪啊你?老母猪都比你会养孩子!”陈秀嘤嘤的哭声也传了过来,我再度赶过去时,她白皙的脸上已经有清晰的红指印,韩延林余怒未消:“还他妈有脸哭?要不是吕护士发现及时,你他妈哭一辈子去吧!”我把韩延林拽到另一张床边劝他冷静:“她还没出月子,你怎么能动手呢?她睡得这么沉还不是因为太累了?她是孩子的妈,比谁都心疼孩子的呀!”听见我的话,陈秀越发委屈地抽抽噎噎,韩延林依然骂道:“她就是个猪!养个孩子月窠儿就给弄病了,这又差点给压死!”陈秀也哭着回击:“你他妈还猪狗不如呢!但凡你对我好点,不整天气我,这孩子能早产、能先天就不硬实吗?孩子都住院了你还舍不得请个假,你们家人也不露面,我一个月婆子累死累活的,能不困吗?”韩延林显然有些理亏,我赶紧插话:“有惊无险,高兴来不及呢,咋还能干起来呢?你俩都互相体谅一点,这时候看护孩子要紧,别吵了,好不好?”韩延林识趣地就坡下驴:“吕护士,今天可多亏你了,要不是你及时发现,我儿子今天就没了!”陈秀也说:“老妹儿啊,你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啊!你给我儿子当个干妈吧,以后他长大了,让他孝敬你,报答你!”我连连摆手,韩延林又呵斥妻子:“什么干妈湿妈的,别整你们农村那一套!人家小吕还是个小姑娘呢!儿子叫她‘姨’还能耽误他长大了报答救命之恩呐?”陈秀这次倒没跟丈夫顶着来,歉疚地冲我笑笑:“老妹儿,我是真不知道咋谢你才好呢,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子了,咱们就当个亲戚走好不好?”韩延林又在一旁冷笑:“也不问人家嫌不嫌弃你就要认亲戚,就你那样的……”“我哪样的?你他妈横竖瞅我不顺眼,当初干嘛要追我……”眼瞅着两口子又要掐起来,我赶忙和稀泥喊了陈秀一声“姐”:“你还在月子里,别老动气。以后小韩冬就是我大外甥,再有啥头疼脑热的,尽管来找我。”坐回护士站,我不由对这对夫妻感到纳闷——韩延林穿着一身军装,高大英俊,陈秀虽说胖,个头也不低,脸相也眉清目秀,估计怀孕前也是个美女,如此般配的俩人,咋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和谐呢?几天后,韩延林将感谢我们救命之恩的锦旗送到了院办,陈秀说,要不是我提前10分钟去给孩子输液,天王老子也没招儿了。出院没几天,陈秀就去村委会把电话打到护士站,邀我去她家里吃饭,被我婉拒后,当晚她就骑着辆破自行车,用保温饭盒给我送来了炖鸡炖鱼,亮着大嗓门数落我:“你说你跟姐客气啥?咱不说好了要当亲戚处的吗?你对我们家的恩情我当牛做马报答都是应该的,给你做顿饭算个啥?你这吃食堂清汤寡水的,就改善下伙食,你咋还推三阻四的?”从此,陈秀隔三差五就拎着俩饭盒出现在我的面前。从她家到我们医院至少有8公里,顾念到她还有吃奶的孩子,我只好不再拒绝邀请,经常去她家里蹭饭,顺便给韩冬买点衣服玩具什么的,抵消一下心里的不过意。一来二去,我跟他们夫妻俩真的处成了亲戚一般。陈秀大我5岁,韩延林长我7岁,我就叫他俩秀儿姐、韩哥。陈秀家是我们市郊农村的,靠大棚种菜为生,她高考落榜后也当了菜农。韩延林老家在南方一个县城,父母都是老师,他军校毕业后,来到驻扎在我们城郊的部队,最开始当司务长,总去陈秀家买菜,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那时陈秀未婚先孕,韩延林说父母不同意自己娶她,让她先把孩子打掉,再慢慢做父母的思想工作,陈秀一哭二闹三上吊,还威胁要去部队告发他玩弄妇女,这才结的婚。陈秀只在结婚时见了公婆和小叔子小姑子一面,果然都没好脸色。等到生孩子时,婆家根本没人露面,公婆只给孙子寄来一个小金锁。陈秀当年跟我说这些事情时,并不悲愤,反而有些得意:“我后来才品出味儿来,你韩哥追我也就是想玩玩,没奔着跟我结婚。这要是个软柿子,也就让他捏咕死了,妈的,老娘是那么好耍戏的吗?”陈秀说,是她自己偷偷把避孕套扎坏了才怀孕的,“豁出去了,舍不得脸皮套不住郎”,奉子成婚,总好过被男人始乱终弃。我感动于她跟我掏心掏肺,又觉得她怪可悲的,忧心道:“没有爱情的婚姻干嘛强求呀?”陈秀笑道:“咋没爱情呢?我这辈子都没稀罕过别人,就稀罕他!他要不稀罕我,能追我吗?”他们结婚时,韩延林已经是连长,整天不着家,陈秀生孩子,他也只是陪了一天,第二天就回部队了,孩子住院,也只是晚上才来陪护,还打着“军人就得舍小家顾大家”的官腔儿,啥也指望不上。陈秀结婚后一直住在娘家,养孩子全靠母亲和俩姐姐帮忙。但是她们村的小姐妹没有一个不羡慕她的——军官太太呀,哪像她们嫁的人,都是顺垄沟找豆包的。那时陈秀为了和韩延林“比翼齐飞”,正求着在商业局当局长的舅舅给自己安排工作。“动不动就一副瞧不起我的口气,你说我一个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的黄花闺女,哪里配不上他呀?不就差着一个工作吗?”韩冬3岁时,陈秀有了正式工作,在国营五交化商场当营业员。她第一时间跑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盼了4年呐,我那个胆小如鼠的舅舅让我逼得没办法了,临退休才让我端上了铁饭碗,这下我跟你韩哥可算是肩膀头儿一般齐了!”我决定请他们一家三口下馆子庆贺一下,陈秀答应得欢天喜地,韩延林却很不屑:“老妹儿,你可别破费了,有啥好庆祝的呢?一个月那两壶醋钱,还不如种菜卖菜呢!不过是农民变成工人,她还以为自己乌鸦变凤凰了呢,到处嘚瑟!”我责怪道:“韩哥,你可不能这样说话,我秀儿姐盼了多少年才美梦成真,你咋能不替她高兴呢!”他“切”了一声,又一叠连声答应:“行行行,我听你的。”可能是不忍拂了我的面子,韩延林到底还是来赴宴了。陈秀喜形于色,说话却不中听:“也就是你能请动他吧,我过生日他都不肯挤时间回家呢。一个小副营长,比国家主席都忙!”见韩延林脸一沉,我急忙圆场:“军人嘛,职责所在身不由己,我们单位那些军嫂也都是一天到晚见不着丈夫,你嫁给军人,就得承受这些。”韩延林这才缓和了脸色,道:“老妹儿,你有空多敲打她几次。当初死乞白咧要嫁我时承诺得可好了,不怕守空房不怕多付出,这才几年呀,整天……”“谁死乞白咧了?”陈秀立马提高了嗓门。我赶紧打岔,使出浑身解数,又拿小韩冬逗他们开心,总算把这顿饭吃完了。回家的路上,韩延林说要给我介绍个军官,很优秀的一个小伙子,没等我表态,陈秀就说:“老妹儿的对象不用你操心,找啥样的也不找当兵的,马粪蛋表面光,说起来好听,过起日子遭罪。”韩延林恼了:“哭着喊着要嫁给军人的时候,你咋不说马粪蛋表面光呢?”“谁他妈哭着喊着了?韩延林我告诉你,今天在老妹儿跟前儿糟践我也就忍了,在外人跟前你试试?”我拼命给韩延林使眼色,他总算“切”了一声偃旗息鼓。没过几天,陈秀又喊我去“燎锅底儿”——营职干部家属可以随军,部队在大院里给他们分了50平的平房。端起酒杯,我由衷地替他们高兴:“秀儿姐,韩哥,你们这可真是喜事连连,真让人羡慕!”陈秀说:“嗯,我知足了!要是我能瘦回当姑娘时的样子,要是你韩哥对我和孩子跟对他手下的兵一样上心,就更好了!”韩延林说:“说来说去,你还是个不知足,我就没见你知足过。”再说,就越来越难听,两口子当我面又一顿狠掐。这两口子一直就这么拧巴——陈秀抱孩子时,韩延林看见就会接手抱过去;家里劈柴拉煤之类的重活累活,韩延林没空儿干,也派来小兵蛋子帮忙;韩延林还特意托人牵线宴请了商场领导关照陈秀,所在部队与商场还搞起了军民共建,让陈秀在单位倍儿有面子;陈秀娘家以及三姑六姨家的蔬菜、鸡和鸡蛋也不愁销路,自有韩延林手下的司务长上门收购;韩延林一回家,陈秀就是好吃好喝伺候着,身上年年更新的毛衣毛裤都是陈秀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有一次韩延林大冬天的带兵训练出了意外,小腿骨折住院手术,陈秀衣不解带地伺候着,泪眼吧嚓地心疼着。可是一说话,俩人还是呛来呛去,动不动就掐起来。好在韩延林没再动过手,打嘴仗每每也是先败下阵来,就自找台阶说“好男不跟女斗”。背地里我劝过陈秀:“你就不能温柔一点?非得跟我韩哥针尖对麦芒的?”陈秀说:“过日子就跟毛主席说的似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他看不起我也别想压着我,宁可打着过,我也不能软着过。”虽然家离营房咫尺之遥,可韩延林依然一如既往地长在军营里,与战士们同吃同住同训练。每周回家一两次也是来去匆匆。陈秀曾经恨恨地跟我说:“要不是惦记他儿子,惦记卡巴裆里那点事儿,他压根就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家!”我嫌她说话难听:“你但凡说话好听点,他也不至于不愿意回家。”又劝:“军人都这样,你得支持他,歌儿里都唱军功章有军嫂的一半呢。”陈秀说:“奉献也得有时有晌啊,左邻右舍都是军官,谁也没像他这样黑白不着家。换了你,整天一个人拉巴孩子,吃苦受累不讨好,男人回家就为干那事儿,提上裤子就想走人,你能有好声气儿呀?”1990年我结婚时,陈秀夫妻俩送了我一对樟木皮箱,皮箱里还各有20元“压箱钱”。那会儿普通朋友之间随礼也就10块钱,这份大礼,让我又暖心又不安。后来我生孩子时,婆婆和老妈都病着,陈秀请了假,忙前忙后地陪了我一星期,坐月子期间也不时地过来搭把手。只是她手不闲嘴也不闲,总是一边忙活一边跟我抱怨韩延林的种种不是,我爱人听不下去,就调侃:“秀儿姐,你这样怨气冲天,会老得快呀。”陈秀也不在意,“那我就说点儿高兴的事儿”——她跟顾客骂架把顾客骂得哑口无言了;经理批评她,她把经理也干得一败涂地了;她人缘好工作又出色年底照样儿被评成劳动模范了;小韩冬在幼儿园讲故事比赛得第一了;她娘家盖起二层小楼让乡亲们羡慕得不行不行的了;她被部队评为强军后盾好军嫂了……说的时候,时不时笑得嘎嘎的。我爱人咋舌:“我滴个妈呀,这哪是嘴呀,这是机关枪啊!”那一段时间是陈秀最风光最扬眉吐气的日子,自己开开心心地挣着工资,老公顺风顺水地给她挣着面子,孩子也乖巧可爱,平房住上不久又换成了楼房,部队供给充足,吃穿用度都比普通人家高了一个档次,工资还能存下不少。她烦恼的也就是生孩子后一身肥肉减了又增和韩延林不爱回家。但是好日子也就十来年。1999年,五交化商场因为效益不好开始裁员,职工人心惶惶,陈秀却笃定自己不会下岗——凭着军民共建这些年韩延林和商场领导建立起来的关系,裁谁也不会裁她。没想到,韩延林却利用这层关系要求商场先把妻子裁掉。陈秀丢了工作,才知道远在南方的公公婆婆早在5年前已经离婚了,婆婆如今因为大面积脑梗半身不遂,韩延林正打算把老妈接过来照顾。陈秀自是百般不情愿,同韩延林吵得天翻地覆:“你们家人不是闭半拉眼睛都瞧不上我的吗?这会儿咋想起来投奔我了?你妈你爸离婚这么大的事我都不知道,得病了咋不接着瞒我呢?还他妈为了让我伺候你妈把我弄下岗,你缺了八辈子德了你!”“我带儿子回老家哪次没求着你一起去,你给过我面子吗?你都不往我家人跟前凑,我家人咋能看上你?我爸妈离婚又不是什么好事儿,告诉你还不满世界张扬去?你下岗不下岗是我弄的啊?就你们那个破商场,早晚关门破产全员下岗!”两人唇枪舌剑,谁也说服不了谁。韩延林撂下狠话:“我妈我是接定了,你不伺候我雇保姆伺候。你要是容不下我妈,咱离婚好了,你前脚搬出我的房子,后脚就有人上赶着伺候我妈你信不信?”“信你妈了个X我信!”陈秀破口大骂,“你个没人味儿的王八蛋,还觉得自己是香饽饽呢,我瞎了眼嫁给你,你就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睁眼瞎呢?!”韩延林又一次落荒而逃。陈秀跟我学(东北方言,讲述、描述的意思)这些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大获全胜,她以为韩延林还有一弟一妹,婆婆不见得非要背井离乡来大儿子家。可一个礼拜之后韩延林再进家门时,肩上扛了一张折叠床,跟着俩小兵用担架抬着他嘴歪眼斜流哈喇子说话含混不清的老妈。陈秀愣怔了一瞬,手忙脚乱帮他在客厅里支了床,铺上了厚厚的被褥。把老太太抬上床的时候,她叫了一声“妈”,柔声说:“已经这样了,您老别着急上火啊。”老太太当时就落泪了,她大概一路上都在揣度儿媳妇对自己这个只见过一面、还横眉冷对的婆婆会是什么态度,陈秀的表现肯定是出乎意料地感动了她。我赶去探望时,陈秀悄悄对我说:“我就见不得别人可怜巴巴的遭罪样儿。你说她一个那么心高气傲的人,现在床上吃床上拉离不开人,心里得是啥滋味啊。”又叹气:“唉,来都来了,也不能往外撵,伺候着吧,算我前辈子欠他们的。”这一伺候就伺候了6年。刚开始老太太得病时间短,我找要好的同事天天给上门针灸,陈秀还学会了按摩,天天给婆婆按,老太太一度康复到靠人搀扶能拖着一条腿走路,说话也清晰了不少。但两年之后,老太太又一次脑出血后就彻底卧床了,大小便失禁,吐字发音呜噜呜噜的。五交化商场在陈秀下岗的第二年就破产倒闭了。昔日的同事们到处找生计的时候,陈秀在家里忙得跟陀螺似的。韩冬已经上了初中,学习、饮食起居得处处操心,老太太躺在床上等着喂吃喂喝,血压不稳定,血脂高心脏也不好,还得大把大把地吃药。陈秀每天打发儿子出门,转身又围着婆婆伺候,今天大便干燥了就带着医用手套下手去抠,明天腹泻了就没遍数的洗尿布,翻身少了怕得褥疮,不拍背就有痰咳不出……陈秀这下倒是很快瘦回了姑娘时代的体重,可脸上的皱纹也层出不穷。又累又烦,陈秀自然是没有好心情,但她从不给婆婆甩脸子,跟老太太说话从来都好声好气,顶多开玩笑似地“翻小肠儿”说,“你当年看不上我,现在还不得指(望)着我?”再就是没事就跟婆婆抱怨韩延林,每每以“你儿子可不是东西呢”做总结。她婆婆聪明通透,言语稍微清晰的那两年没少替儿子赔不是,也没少当着儿子的面夸赞儿媳妇善良孝顺,叮嘱他到啥时都不能辜负了这么好的女人。后来老太太说话没人听得懂了,好多次我去看望她,总撞见陈秀一边给她按摩一边叨叨些陈芝麻烂谷子,老太太就呜噜呜噜的,也不知回应的啥,气氛倒是融洽,婆媳俩就像是亲娘俩。但是那会儿陈秀一逮着韩延林就叫苦喊累,说得最多的就是“嫁给你我可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韩延林倒是空前地宽容,因为惦记老娘,回家也比以前勤,回来了就端屎端尿搭把手,陈秀说话再不中听他也忍着,时不时也甜言蜜语哄哄她,还史无前例地给她买名牌衣服包包啥的。陈秀有次当着韩延林的面跟我发牢骚:“这个犊子玩意儿,用着我了也不耍倔了,也知道说人话了办人事儿了,可是我整天圈家里围个病人转,好衣服上哪穿去?”2005年,老太太因为心脏病去世,陈秀终于“解放”了。韩冬上了大学,45岁的韩延林也早从团长职位上退役,跟一个老战友合伙的地产公司已经初具规模。安葬了老太太,他阻止陈秀出去打工:“你也累了这些年了,好好歇歇,享受享受吧!”陈秀却歇得难受,时不时跑到我办公室来坐一会儿,“你韩哥说我出去打工就是给他丢脸”。我没那么多功夫跟她闲聊,她也识趣,见我忙着说两句话就走,隔两天又不打招呼自来。人太闲,就容易生事。陈秀开始怀疑韩延林“外边有人”了,根据是,老太太死后韩延林不仅又开始像当兵时一样不爱着家,就连床上那点事儿也不贪恋了。而且,她去韩延林的公司“考察”过,那些公关的、售楼的女孩儿,一看就是“妖里妖气的骚货”。我笑她庸人自扰,说干事业的男人有几个是按时回家围着老婆转的。她正色道:“你以为他真是不沾腥的猫啊?他以前在军营里是没那条件沾不着,现在身边儿又是花儿又是朵儿的,他手里又有俩臭钱……”于是,两口子又过得鸡飞狗跳。韩延林只要一回家,就被陈秀各种逼问,起初他还嬉皮笑脸地交代行踪,发誓说自己绝没长花花肠子,后来不胜其烦,越发地不爱回家。他常给我打电话诉苦,让我劝劝陈秀,别那么疑神疑鬼。我没少劝,却丝毫不起作用。2006年秋天,韩延林的公司开发了十几幢江景别墅,他自留一幢写在陈秀名下,上下两层300多平方住人,地下一层车库、泳池,还带个花园小院。但这时,韩延林的“花花事儿”已经随着陈秀的捉奸成功人尽皆知,根本就不再避讳了。这幢别墅,就是他向陈秀表明“糟糠之妻不下堂”的态度。我不得不佩服陈秀敏锐的直觉,在陈秀声泪俱下的控诉中,劝她:“跟他要一大笔钱离婚算了,受这份折磨呢!”陈秀却咬牙切齿道:“离婚太便宜这个王八犊子了,我才不腾地方让他娶新欢呢。以后他爱找小三小四小五都由他去,只要给我按月打钱,爱他妈回家不回家!”四处捉奸这一两年里,陈秀形容憔悴,迅速苍老,住进别墅后却脱胎换骨,她不再把自己圈在家里,整天跟着别墅区新认识的富太太们扫街、美容、健身、旅游,每一次强行带我去“消费”,都是我从未涉足过的高档会所。她整个人容光焕发,虽然免不了还是要扯上“你韩哥这个王八犊子”如何如何,气场却完全不是从前含悲忍恨的怨妇了,更像一个嬉笑怒骂随心所欲霸气款姐:“娘的,他的钱我不花也都让那些狐狸精祸祸了,我干嘛不花?”可陈秀的“潇洒”却很快戛然而止。2008年夏天,韩延林因高坠伤入住进我们医院——他与有夫之妇在酒店偷情时被人家老公带人敲门堵截,慌乱中把床单撕成条接起来绑在窗框上从5楼向下攀爬,却不想离开军营后迅速发福的身体在3楼就抻断了布条,差点命丧楼下。我接到陈秀的电话赶到急诊时,她正满面焦急地从出租车上下来,我赶紧叮嘱:“记住,救人要紧。”韩延林羞愧的眼神躲闪着我们,医生正拿着叩诊锤敲打他的下肢,我见全无反射,心里一沉——这个样子,大概率会截瘫。陈秀见他跟医生互动对答如流,明显松了口气,立即口吐愤恨:“咋没摔死你呢?!”韩延林不看她,却对我说:“妹儿,你跟医生说说,要是脊椎神经接不起来,脾破裂也就不治了,生不如死的,干脆别救我。”陈秀一听还有要命的内脏出血,立即急吼吼地恳求医生:“赶紧手术呀!是不是在等签字?我来我来,我是他媳妇!”在外科和康复科伺候韩延林半年后,陈秀把半身瘫痪的老公接回了家。他们的家已经不是那幢大别墅,而是一套80平方的单元房。韩延林的地产公司是真正的马粪蛋表面光,各种贷款、三角债乱七八糟,寅吃卯粮是卯时还有希望,韩延林一倒,肥皂泡迅速破灭,催债的步步紧逼,合伙人也心怀叵测,大学毕业的韩冬放弃在大城市的大好前途,决定回家先来应付老爸的烂摊子,可到底也还是把个富家变成了穷家,只落个凄凄惨惨戚戚。陈秀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收起了所有的刀剪绳索。韩延林下半身瘫了,双手却还能动,在医院时整天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她怕一不留神他再寻了短见。当晚,躺在床上的韩延林在看电视,好不容易得闲的陈秀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偏巧是男人出轨的剧情。陈秀立即发飙,狠呔呔地问:“你他妈咋还有脸活着,咋就没当场摔死呢?”韩延林当即关了电视,一言未发。翻身、擦澡、拍背、按摩、接屎接尿,伺候瘫痪病人,陈秀轻车熟路,她觉得纸尿裤不透气,怕韩延林用着不舒服,就给他用软布做褯子,所以不停地洗尿布。韩延林大小便失禁,床上和房间里却从来没有一丝异味儿,身上也没有半点褥疮。陈秀手脚不停,嘴也不闲着,“这辈子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还得反过来伺候你,我他妈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你那些相好的呢?咋没见有一个过来伺候伺候你?虚情假意的,你说你图个什么呢?”“你这回可算是着家了哈?后半辈子就赖上我了呗?”韩延林默默地忍受了大半年,陈秀却丝毫不收敛——嘴就是她发泄愤恨缓解疲累的渠道,那些“三七疙瘩话”不吐不快。韩延林却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一听陈秀翻旧账,要么手边逮着什么摔什么,要么就愤怒大吼:“你还有完没完?”自然是没完。陈秀矮他一头时都宁肯打着过不肯软着过,如今在累死累活伺候他的时候还能受他摔盆打碗的窝囊气?韩延林每每“示威”,她便呜嘞嚎疯破口大骂,不仅把旧账翻得更加彻底,还把韩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番。韩冬考上了公务员,在公安局做警察,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还要时时在父母之间调停,求他妈可怜可怜他爸,求他爸体谅体谅他妈。我也经常被韩冬叫去做扑火队员,可是扑灭了这一场,下一场还是越燃越旺。韩冬早就想雇保姆看护他爸,陈秀却不让,家底儿都折腾光了,韩延林每月有8000多的退役金,除了吃喝不能多花一分,还要攒着给韩冬买房买车娶媳妇呢。就算韩冬发誓自给自足绝不用家里一分钱,那也不行。又一次赶来调停战火后,我脑海里灵光一现:“秀儿姐,干脆我给你找份工作,你出去挣保姆费,总行了吧?你有了工作心情会好一些,省得憋在家里跟韩哥俩人互相看着不顺眼。”好说歹说,陈秀去了我们医院的洗衣房,韩冬请了个口碑不错的保姆回家。结果,没出一周,陈秀不是熨坏了白大褂,就是洗花了床单。她总惦记着韩延林渴了、饿了,拉了尿冷了、热了,总是心不在焉。韩延林也跟儿子请求:“还是让你妈回来吧,除了你妈,没人能伺候好我。”我只能在心里长叹,这俩人,就是前世的冤孽。韩延林瘫痪4年后,终于在一次唇枪舌剑中突发脑出血,昏迷不醒,救过来之后雪上加霜,残了半边身子,跟他娘当年一样,说话呜噜呜噜的了。韩冬恨上了他妈:“我爸都那样了,你还一天到晚地欺负他,这下你好受了?”其实最不好受的就是陈秀,但她嘴硬:“好受了!嘴不能言手不能动,看他还怎么摔打我骂我!你个小王八羔子,光听见我数落他了,看不见我给他当牛做马啊?”更残了的韩延林也更倔了,也可能是求好不得求死不成,干脆破罐子破摔自行“找死”。有一次陈秀一边给他擦屎一边叨叨“下辈子再也别让我遇见你”的时候,他居然用唯一好使的一只手揪起她腰上的一小块肉,咬牙切齿地使劲拧起来。陈秀疼得“嗷”一声惨叫,反手就噼里啪啦扇了他一串耳光。韩冬那天正好在家,听到动静,冲出来拉开了他们。之后,他们两人相对着嚎啕大哭。听韩冬描述这一幕,我也哭了。后来,韩延林又得过两次脑出血一次脑梗塞,每一次发现异常,陈秀都最先把电话打给我,慌慌张张在电话里哭着喊:“快来,快带救护车来!快点啊!”一次次死里逃生的韩延林,竟然死于风平浪静时的一口罐头。这一次,他终于没给任何人救活他的机会。我赶过去时,韩延林刚刚被抬上殡仪馆派来的灵车。见了我,韩冬哭了:“吕姨,我把我爸害死了,他才刚刚60岁呀……”我拍着他的肩安慰:“你不能那么想。这是谁也意料不到的意外。”也有亲戚在旁帮着劝:“你是孝顺的好孩子,你爸不会怪你的,该着他井里死掉进河里都会浮上来。这都是他的命。”韩冬红着眼圈跳上了灵车。陈秀还在跟我嘀咕:“最后一口桃若是我喂进去的,这孩子得跟我没完……”我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陈秀就是这么个心到嘴到、压根不过脑子的人,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这样说话?她这辈子的辛酸委屈功劳苦劳,通通都被自己的一张嘴给埋葬了。几天后,葬礼上的陈秀,一直是木呆呆欲哭无泪的样子。后来她就陷入了长久的悔恨。闲下来无所适从,又孤单单无人相伴,她活成了郁郁寡欢的祥林嫂,见了我,总是反复磨叨:“他都那么可怜了,我咋就不能待他好一点儿呢?”白 衣 姐
平凡人写平凡事。
描绘人生见闻,
临摹世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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