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国贼”陆徵祥的救赎之路(下)
皈依天主教
陆徵祥出身在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新教徒,在外国人办的教堂里工作。父亲每天早晚读圣经、做祈祷,生活简单而又规律。在耳濡目染之中,陆徵祥也成为一个基督教信徒。在上帝的“安排”下,陆徵祥后来改变了信仰,从信仰基督教皈依信仰天主教,其中重要的原因是一段浪漫的异国婚姻所至。
陆徵祥在俄罗斯当外交官的时候,在交际场合结识了一位比利时女子——培德女士。培德小姐是比利时名媛,是一位比利时将军的孙女。培德才貌出众,具有皇室血统,见识高远,气质不凡。俩人一见钟情,不离不舍,上演了一场长达八年令人羡慕的爱情大戏。异国婚姻受到陆徵祥父亲的强烈反对,但是也无法阻止他们追求幸福的步伐。他们冲破重重阻力,于1899年结婚,而且还是按照天主教的礼仪结婚的。婚后原本信基督教的陆徵祥改信天主教。1911年10月,陆徵祥正式受洗加入天主教。在陆徵祥出任驻外使节期间,培德夫人成为他从事外交活动的好帮手。
在巴黎和会行前,陆徵祥曾经向培德夫人表示,要在和会上力争废除日本《二十一条》并收回日本强占山东的主权。但是巴黎和会是列强的“分赃会”,当然是拒绝中国的要求。此际陆徵祥竟对培德夫人的承诺“置诸脑后”,准备在和会上签字。然而就在签字当天,巴黎华侨和留学生将中国代表住处团团包围,阻止陆徵祥代表前去签字。因陆徵祥无法走出去,因此最终未在和会上签字。回国时,陆徵祥却受到爱国英雄式的盛大欢迎。当中国代表团从巴黎回国时,船到吴淞口便受到热烈欢迎,岸上立有几千人,高擎大书“欢迎不签字代表”的旗子,临风招展,盛极一时。
陆徵祥与妻子培德·博斐
后来培德夫人得悉丈夫未能签字的“真实原委”,心中有一种被丈夫欺骗愚弄的痛楚,她决定离开中国、离开丈夫,回法国后在巴黎养病。她临终时给陆徵祥写了一封遗书:“子欣,我的病大概没有希望了,亲爱的,你平生一切都对得住我,只是一件,我认为最不光彩(指签订《二十一条》一事);你这件事,不仅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的国家,并且对不起上帝。我死了之后,你最好赶快到比国从前我学习的教堂里去服务,也许能得到上帝的赦免,还可望到天国去。子欣,永别了!”
培德夫人在1922年患重病后长期卧床,于1926年病逝。培德夫人逝世当天,陆徵祥便立刻辞去公职(中国驻瑞士公使)为夫人守丧。次年,护送夫人灵柩回到她的故乡布鲁塞尔,葬于皇族墓园。培德夫人下葬后,陆徵祥的世俗生活也就结束了。他认为进入修道院便可在精神上与夫人朝夕相处,永不分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死亡把我们分开了,修会生活又使我俩重新团圆,团圆而不可再分。”
圣安德隐修院
1927年10月,比利时西北古老城市布鲁日的天主教本笃会圣安德隐修院内,低沉缓慢的乐声配合着摇曳闪烁的灯光,庄严肃穆的气氛让人大气都不敢出。南文主教面前跪着十名虔诚的信徒,他们通过了隐修院数月的生活体验,已获准成为本笃会的新修士。此刻,南文主教正为他们举行“更衣礼”。本笃会是天主教中称得上最古老的一支教派,它以清苦简朴和顽固守旧闻名于世。
晚年在隐修院中准备弥撒圣祭的陆徵祥
一位56岁的中国老人在大厅里行更衣礼,正式成为隐修院的修士。他脱下穿惯了的西装革履,穿上宽松的修士黑色布袍。昔日向上翘的菱角胡和向下飘的诗人须都不见了,真可谓六根清净。甚至连名字也改了,叫天士比德。以后人们不再叫他陆徵祥,而称他比德兄弟。此时,他那对喜怒不形于色的小眼睛里,似乎隐隐透露出忧愁和迷惘的悲凉。在这位修士虔诚、善静和仿佛知命乐天的外表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就这样,陆徵祥沉浮于宦海十多年后,绝弃了世俗,开始了他清苦的修士生活。圣安德隐修院的生活十分清苦。陆徵祥已经不再是社会名流了,一切都得从头学起,真可谓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陆徵祥放弃了显贵的政治生涯和舒适安逸的生活,潜身本笃会隐修院的幽静中,全心全意地追求着上帝。他在近花甲之年,恪守院内教规,喝凉水、啃干面包,苦苦地学习拉丁文和必修的神学。在悠扬的钟声与虔诚的祷告声中,过起了极其清苦的隐修生活。
“所衣者黑色衣服,所食者足充饥止渴耳。两餐之外,不得进食。室内一桌一椅一榻,除经典书籍外,一无所有。”陆徵祥以老迈病弱之躯,摒除私心杂念、七情六欲,刻苦修行。1929年1月,初学期满。他立誓三愿:“绝财、绝色、绝意。”1932年,他又立誓,终身永留本笃会院中。1935年6月,陆徵祥苦修八年后,晋升为本笃会司铎,抵达宗教职业生涯的顶峰。
世俗的一切永远都离他远去了。这位风云一时的外交总长,竟然选择比利时一所修道院作为自己后半世的归宿,其中的秘密,外界人士始终不得其解。
魂系中华
然而,当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远在欧洲的陆徵祥再也无法心静如水了。他并没有忘记多灾多难的祖国,已是风烛残年的陆徵祥,仍然以一己之力为祖国作着默默的贡献。
他主编了《益世报海外通讯》,并以“木兰”为笔名撰写文章,向欧洲介绍中国人民浴血反抗侵略者的情况,揭露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呼吁世界人民支持中国的抗战。他写道:“我们中国为求自己生存而战,也为保存文化和文明而战,我们中国是在为全世界的公义和利益而战。”他呼吁道:“不要间接地帮助日本空军杀害我们……你们为你孩子买日本玩具,但你付出的钱马上就会变成上千上万的炸弹落在我们国土上,使我们幼小的孩子惨遭杀害……”
1940年5月,德国纳粹占领了比利时。希特勒军队的皮靴马刺打破了圣安德鲁隐修院的宁静,隐修院被充当了德军的军营,修士们全被赶了出去。在艰苦的环境里,陆徵祥经常组织人们一起祷告,借此与大家互相鼓励,通报消息,坚持在比利时各地演说,给深受战乱之苦的比利时人民带去心灵慰藉。
由于陆徵祥频繁进行反纳粹宣传,盖世太保将他抓了起来,并警告他不许参加公开集会,否则将被视为破坏分子送往波兰。但获释后的陆徵祥没有退缩,更积极地以自己的方式反抗侵略者。结果,陆徵祥被盖世太保列入了黑名单。幸亏曾担任过蒋介石军事顾问的纳粹总督冯·法肯豪森极力阻止,他才没有被押往设在波兰的死亡集中营。盟军解放比利时后,陆徵祥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圣安德隐修院,为了嘉奖他虔诚的宗教信仰和不畏纳粹强权的精神,罗马教皇亲自任命他为比利时圣安德隐修院名誉院长。
陆徵祥后来被教宗庇护十二世任命为圣安德鲁修院的名誉院长。图为陆徵祥着院长礼服。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两位中国记者探访这位已经出家18年的修士。出现在记者面前的是,一位头上有两条受戒线、鬓发略显斑白、嘴扁腰弯、戴着金丝近视眼镜、全身着黑色道服的老人。陆徵祥回顾了1915年签订《二十一条》的往事,74岁的他感慨万千地说:“30年来,我一直为此深深负疚,因此,从不愿和人提起这件事,即使被问到,我也礼貌地拒绝回答。二位先生不远万里而来探候,无以为报,乃简述往事。总归一句话:弱国无外交。”在采访中,陆徵祥对早年贪恋权位,违心地签署《二十一条》的事,向中国人民表示忏悔。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已经修行18载的陆徵祥,在这一天失去了往日的沉静。狂喜之余他无限感慨地说:“我初涉外交之时正值中国被迫签订《马关条约》,今天我看到被日本践踏的祖国领土主权一一收回。”他还披露了当时签定《二十一条》时的一些鲜为人知的内情。他告诉记者:“最重要的第五项各条,我都没有承认。如军器一律限用日本制造,警察中日各半,顾问遍设全国,并要扶助日本佛教传信。至今想来,还觉安慰。至少还保存了一点国格。”他认为自己是职业外交家,与日本并无任何牵扯,较之“亲日四大金刚”——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汪荣宝,多少还可以稍受原谅!
18年来,他除了修习基督教经典,就是学外文。本来他就精通英、法、俄文,后又学习了拉丁文。他对中外哲学进行比较研究,得出了孔子不亚于苏格拉底、柏拉图的结论。他表示自己20多年未看到祖国了,非常思念,希望能回国看看。
1949年1月15日,陆徵祥在比利时布鲁日的圣芳济医院溘然长逝。弥留之际,当隐修院院长南文主教到医院看望他时,陆徵祥用力说出了“中国”二字。院长说:“中国占去了你一半的心。”陆徵祥已经无力说话,但伸出三根手指,院长明白了:“中国占去了你四分之三的心!”他疲倦地笑了,安详地阖上了双眼。
落叶并没有归根
圣安德隐修院旁挺拔的榆树林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布鲁日的冬阳透过疏离的树冠倾泻下来,将厚厚的落叶染成一片金黄,美得让人窒息。陆徵祥病逝于比利时,葬于比利时布鲁日圣安德隐修院,其墓与教会同仁比邻。
陆徵祥将最后的安息地选择在陪伴他走完后半生的圣安德隐修院,或许是早已经看破红尘后的刻意所为,或许是在每天的祈祷中获得了上帝的旨意。他在安排自己后事的时候,也是出人意料、脱除凡俗。
落叶归根是海外游子梦寐以求的志愿,况且在北京百万庄天主教教会墓园里,他已经置了一块地作为陆氏家族墓地,与心爱的妻子情意绵绵、朝夕相伴是他始终不渝的想往,况且进入皇家陵园与妻子合墓并不失去身份。可是,他却毅然决然地留在远离亲人的异国他乡。
北京百万庄陆氏家族墓地
改变世俗,是需要克制、需要勇气、需要毅力、需要力量,这可能就是陆徵祥在长达22年清苦的隐修生活,所修成的硕果吧!没有鲜花,没有纸钱,参拜者伫立在镌刻有“Petrus coelestinus”(天士比德)的陆徵祥卧碑前,默默无语。
有一种声音,在经历长长的岁月后,仍有响亮的回声。
一位曾经官居高位、有着显赫仕途,并且能够过上荣华富贵生活的人;一个才华横溢、历尽世变、饱经沧桑的人,为什么会选择放弃尘世,走出家修行的路呢?也许是他对自己过错的悔恨、惩戒及赎罪;也许是他对爱情的怀念、追求及忠贞;也许是他对信仰的许诺、坚持及忠诚;也许是兼而有之吧,他做到了尽善尽美的高度。面对人生,他是勇者、智者、强者!他虽然称不上是个伟大人物,但是他洗尽铅华后的崇高品德,是做人的楷模!
天地间一片静穆,陆徵祥的那句警世恒言——“弱国无外交”在天空中闪现。
【写于2010年3月】
- END -
作者 | 王民伟 图片 | 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 青岩
王民伟,自由撰稿人,钟爱外交史事方面的写作,曾出版《历史需要细节 一个后代眼中的老外交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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