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 杜欣欣:重归拉奇奥,暖暖的意大利之旅
作者档案
杜欣欣, 1954年生于重庆,在北京长大。1969年随母去东北下乡,之后当工人七年。1978年考入大学,1984年到美国留学,现居美国。曾出版过《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年)《此一去万水千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星辰凝视着潮汐》(台湾远景出版社,2018年5月)
原题
拉奇奥手记
Pasta,Pasta,也只有Pasta意味着亲人,意味着朋友,意味着家,总能唤起暖暖的记忆。
有人举牌等待,有人翘首以盼。Donato突然从某个角落冒了出来,很沉着的样子,有点疲惫,但脸上挂着熟悉的微笑。我们拥抱,亲吻。其实那也不是真亲,只是面颊左右蹭蹭,嘟起嘴唇,上下一碰,很响亮地弹出声音。
十年未见,达芬奇机场变得这么大!看来罗马更拥挤了,我们这些旅行者也是肇祸者。七年未见,Donato的样子还未变老,个头却好像缩了,几乎比我高不了多少。当年那个刚拿到博士学位的小伙子,如今腹部突起,头顶也几乎全秃了。
记得那年冬天,他还在四处奔走,参加各类就职考试。唉,凡是古老的国家,好像法律制度都不大生效,于是就设置更多的关卡。他过关斩将,终于在罗马找到固定工作。但他住不起罗马,依然住在老家萨巴乌蒂亚(Sabaudia),那里距离罗马100多公里。
出罗马城沿S148公路向南。这一带位于亚平宁山和第勒里安海之间,人称“拉奇奥”,罗马城也在其中。沿途的树木并不很多,景色平淡,和十年前的印象略有差异。那时,我们走的是S7公路,这两条公路几乎平行,最终在Terracina会合,但S7公路经过罗马堡,沿途湖光山色,令人难忘。
沿途粉色或白色的夹竹桃盛开。几年前,在埃及的阿布辛贝,只见流沙漫漫,似乎要吞掉公路,唯有簇簇夹竹桃声势颇大。这种长青灌木很皮实,有一俗名玫瑰湾(rosebay)。走在沙漠中的公路上,觉得这俗名比其拉丁语的名字更为贴切。
Donato和外子谈论着非人间烟火之事。基本上我听不懂。Donato谈起老板L:“20年了,我已经尽一切力量生存下来。好在L只有短暂记忆,为公事让他签字,他不签,我只要失踪几小时,再回来,他就签了。”L善公关,手中握有不少研究经费,在这无法生产出世俗价值的研究领域里,他是一个有钱的“老板”。因为相当情绪化,L一直被公认为是一个人物。我笑问:“还真难为了他的妻子。”Donato说:“是呀,妻子是不能消失的,即使短期也不行。”
在烈日烘烤下,干草卷显出灰烬般的白色。此地卷干草的方式和苏格兰的完全一样,却没有岛国田野里那种金灿灿的喜悦。亚平宁山脉在蒸腾的热气里。一直到靠近大海的拉蒂纳,热气才散去。
拉蒂纳不算大城市,路旁却有一个不小的购物中心。十年前,我在意大利从未见过这类购物中心,现在连这里都有了!看来小商店的消亡无可挽回,而那些小商店又是最令人回味的。无论多么偏远的地方,多么小的城市,小店的橱窗布置得都可以当画儿欣赏。如果它们都消失了,意大利会不会变成一个便宜而乏味的地方?
经过拉蒂纳不久,就见到大片的绿色和蓝色。萨巴乌蒂亚位于海滨,人口大概不到一万,但从罗马来的人使这座城市立刻膨胀起来。走过海边时,看到一座山,山前有城堡,悬崖伸入海中,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海湾。这山就是我们听说过的瑟茜山(Mt.Cireco)。传说女巫瑟茜能将人变成猪,尤利西斯从特洛伊战争归来,流落此地,靠着Hermes的草药才没有被变成猪。Donato说他母亲原来就住在山里。二战时没什么吃的,但在石缝里可以抓到乌贼,人们就靠海活了下来。
意大利萨巴乌蒂亚
山下有条运河水道。水道通往图密善(Domitian)皇帝的别墅。那里应该算是一个古迹,不过意大利的古迹太多,顾不过来,无人发掘管理。Donato儿时常去那里。但四十年下来,露出地面的东西多被人当作纪念品带走,现在只剩下很小一部分,荒草满眼。自五十年前起,此地就不准在沿海建造房屋,附近森林湿地都为国家保护。欧共以插蓝旗代表海滩洁净,此处为欧洲共同体中40个蓝旗海滩之一。
这一带本没有城市田野,只有森林、海洋和湿地。1930年代,墨索里尼下令排水造田、造城,据当时的宣传,建造萨巴乌蒂亚时,6千人日夜工作,用了253天。除此城以外,我们路过的拉蒂纳(当时称Littoria),以及另外四座城市都是在意大利法西斯时代建成的。墨索里尼因深受古斯塔夫·勒邦(Gustave LeBon)的影响,担心大城市的失业人口会爆发骚乱,于是开始了屯垦计划。
一入城,就见广场,一座高塔矗立其中。意大利几乎无城无广场,而广场上几乎都有纪念塔喷泉。但Donato说:“这个广场和高塔都是用来纪念墨索里尼的。”后来我到城里闲逛,果然见到广场的地面上留着法西斯的图案——侍从斧。高塔上刻有纪念墨索里尼的文字,大约是“百年洪荒,才出了这个伟大人物……” Donato指着大教堂中央那幅马赛克拼图,“你看,那圣徒天使中藏着的凡人就是墨索里尼。”
十年前,我们来过Donato的父母家。因为Donato是方圆几十里地的才子,后来上了罗马大学又得博士学位,他的老师特别引以为傲。老先生还特意来家看我们这些“外国友人”。
记忆中的房子没有这么新,也没有这么大。Donato的父亲很得意地指着二楼的弧形阳台,比划着说,几年前,房子重新修过。现在,Donato的父母、祖父母都住在楼上,下面是客房和Donato的办公室。只有正门还是50年前的。那扇木门颜色很古,却不旧,门旁一棵长青树,叶子肥厚,旁边种些粉红色的小花,中国人管那叫玻璃翠儿。
小院当中有一棵广玉兰,树荫很大。Donato的父亲寿眉颤颤的,盛满了笑,一副很满足的样子。他在1940年代从南部过来,在这城里当兵,当了一辈子兵,却没打过仗。他招呼我坐在树下的躺椅上。我张罗着给全家人照相,Donato就把父亲也叫过来,而Donato的母亲带着那种表情:“嘿,这老头子还来?”我看了直乐。鹧鸪咕咕地叫,声音好大。后来在希腊的德尔菲,土耳其的棉花堡等地都能听到这鸟儿的叫声。
意大利的房子多是白墙红瓦,墙厚顶高,木制的百叶窗,很多人家没有冷气。夜里将窗户全部打开,白天则窗扇低开,让凉风进入,把光热挡住,因此呆在屋里并不感到热。厨房也在一楼,老外祖母已经90岁了,正和女儿一起为大家准备饭食。我看Donato的母亲拿出发好的面,再将腌好的西红柿一片片地按进去。我说:“那年冬天,你为我们做的果子面包(Panettone)很好吃。我们在去威尼斯的火车上就把它吃光了。”她笑得很开心。
意大利传统的妻子、母亲都胖,好像不胖不能成为好妻子、好母亲,所谓“好”的标准是什么?就是能做好吃的。做出美味是要以身材为代价的。这些美——味,除了丈夫,还得让儿子念念不忘。所以很多人都说不能找意大利男人做丈夫,他们都被母亲惯坏了。在西西里时,看似二十出头却已三十一岁的男子对我说:“要找个母亲那样的妻子,结婚之后就做家庭主妇。”但现在这样的女人太少了。他还住在家里,并大言不惭地说:“我住在家里,有人烧饭洗衣,还都是免费的,为什么要自己出去单独住?”
然而,那只是一个借口,真实的原因是房子越来越贵。但即便房子贵,我还是觉得不能让成年的孩子住在家里,更不能让他们住得太舒服,太舒服了,则永远无法自立。
今天将会有十几个亲朋过来吃饭。邻居老太太也来帮忙,好像一家人。意大利人住的不是四合院,但却颇有北京四合院之风。老太太到了这儿,就将洗完的衣物晾到后院去,其中的被单是前日Bob用过的。
Bob也是我们多年的朋友。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是在巴西,可惜这次我们互相错过了。Bob在伯克利拿到博士学位后,就来到意大利。他在罗马住了很多年,还有过当地的女友。但最终因工作难找,又回到美国。每年夏天,Bob都来意大利。他在罗马住处和青年营无异——上下铺、公用厕所,但他太迷恋意大利了!
Bob和Donato是师友,也是近十年最亲密的研究伙伴。近二十年来,每年圣诞节Bob都会自制圣诞贺卡,贺卡是意英双语的。这些贺卡画出个人的生活轨迹,也印下这世界的点点变迁。
1983年,贺卡的主题是“北极罢工”。那上面画一个穿雪鞋、围围巾、戴棉帽的“眼镜”离开北极,正向某处走去。路标指示:罗马9000公里,西西里10000公里。身后的驯鹿举着牌子,上书:如果你认为灰狗(美国长途汽车公司名) 会出问题,你可以立即试试九只经验丰富的驯鹿。
1987年,Bob写道:“亲爱的世界公民同伴们,我们遗憾地通知你,由于人手不够和资源短缺,鲍伯博士的双语圣诞卡改为两年一次,今年停发(每次读到这里,我都会笑好几次,‘停发’还写了这么多。)从此以后,本人不再提供可爱的素描或机智的说明,只提供个人坦率的谈话。而此人年复一年地,绞尽脑汁地创意,努力在最后期限内,让微笑出现在散落于地球表面的几百人的脸上。”Bob说过多次,他再也不写这样的贺卡了,但每次又经不住大家的软硬兼施。
我帮老太太晾好被单,她指给我看桔树、柠檬树。Donato的父亲走过来,特意带我来到后院的角落,那里有一只小乌龟,他说:“Francesco”。我知道,他的意思是那是小孙子的乌龟。Donato的儿子六岁了,眼睛极大,皮肤极白,不断地出怪样。十年前,这家里也有个小男孩,那是Donato姐姐的孩子。当时他只有三岁,现在长得和我差不多高了。
拉齐奥的梅子
来人渐多,大家互相拥抱亲吻。在意大利,除了恋人,亲人、朋友、同事之间也会拥抱亲吻,无论男女。在罗马中央车站,我几次看到站台管理人员和售票员拥抱亲吻。拥抱亲吻之后,男女老少就围坐在院中的长桌旁。
97岁的外祖父也出来了。他很白,大概长年不大出门。他佝偻着,但笑得很开心。我和他拉拉手,他的手很软。Donato的母亲和舅妈开始上菜。
第一道菜是Pasta。Pasta的形状略似中国的猫耳朵,很有咬劲儿。自制的西红柿酱里,放了迷迭香、牛至等。虽然用刀叉,但大家还是吃得稀里呼噜。在讲究餐桌礼仪的欧洲,这吃相不大雅观,但面条也不是贵族食品。听听那些最受爱戴的面条的名字吧:普利亚的spaghettialla zappatora是挖沟人面条,西西里的rigatoni allacarrettiera是大车夫面条,庞贝的pasta alla puttanesca更有“劲头”,是妓院里做的面条。
我想,以前的地中海人多是烤着面粉吃,谁发明了在水里煮着吃?伊特鲁里亚人?罗马人?不知道,那么我们就落回俗套吧,是马可波罗从中国带到这里的。据说在十三世纪末,中国的细面条首先在威尼斯出现,那个地方是通商港口,常有些外国情调的稀奇古怪的食品,包括后来在意大利广泛种植的朝鲜蓟。但马可波罗大概从未想到,Pasta后来成为了意大利的“国饭”。
制作Pasta的工厂是意大利的第一大产业,每户每天至少吃一次Pasta。如果朋友情绪低落或朋友之间有了摩擦,意大利人就说:“嗨,我家里总有一盘Pasta 等着你!”出门归来,亲朋好友都会问:“你吃了什么,有好的Pasta吗?”
亲朋好友在一起 ,吃得真好
在意大利餐馆点菜,搞不清楚的时候,那就假定是Pasta吧。Pasta,Pasta,也只有Pasta意味着亲人,意味着朋友,意味着家,总能唤起暖暖的记忆。
Donato的姐姐和姐夫都在罗马当医生。姐夫英文好一些,因此特别坐在我们旁边。“这是pepperoni,尝尝。”姐夫递给我一盘烤红黄甜椒。“奇怪,pepperoni不是香肠和匹萨吗?”“不是,原来就是蔬菜名,后来演化成菜肴名,匹萨酱也叫pepperoni。你知道匹萨来自拿波里,基本佐料就是西红柿和意大利软起司(mozzarella),那种起司是水牛的奶做的。这里附近的草地上也养了不少水牛。”这种起司白白的,像一个湿面团,多数泡在盐水里,一烤即化,所以多用来做匹萨和烤宽面条。不经烹调,软起司的味道不如帕米吉安诺雷其安诺起司(Parmigiano-Reggiano),而后者很硬,有些像内蒙的奶皮子,比较合乎不喜欢吃起司的中国人的口味。
我问起法国菜和意大利菜的区别。他不假思索地说:“法国菜复杂而精致,意大利菜用料简单质朴。比如法国人吃龙虾、蜗牛和鸭子,这类东西在意大利菜中并不普遍。法国菜南北差距不大,而意大利地域差别很大,北方吃野猪和鹿。”
我吃着烤甜椒,虽然里面只放了大蒜和橄榄油,味道却很鲜。后来又上了几道菜,炸茄子、西葫芦、烤土豆、烤猪肉,都是家常菜,也都是美味。拉奇奥地区因火山活动而地貌多样,土地肥沃。在餐桌上即可看出此地出产之丰富,产出之美味。意大利人喜欢吃,餐馆特别多,而大小餐馆的桌上都摆着橄榄油,磨碎的起司,食客可以随便加在菜肴、面条里,或蘸面包吃。虽然同处于地中海,希腊也盛产橄榄油,但却不会如此大方地放在餐桌上任人取用。土耳其的早餐几乎没有牛奶,更不用说其他的奶制品了。至今,意大利人都不大吃冰箱食品,还是清晨上菜场。菜场的蔬果多是刚从地里运来的,鲜亮水灵。在西西里,每日清晨,肉店的工人从卡车上扛下整只猪,在店外铺开台子剔肉。这样的肉菜还能不好吃?
拉齐奥的肉食店
在拉奇奥地区,每到夏天,几乎每座小城都会在街上架起阳伞,阳伞下放着桌椅和鲜花。到了晚上,这些露天餐馆咖啡馆大多满座。人们吃着,喝着,一直到深夜。咖啡馆的生意奇佳。清晨,咖啡馆里坐着聊天的老人,带孩子的家庭主妇,也有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的上班族。午饭之后是咖啡馆最忙的时候。多数的店里只有一两个人经营,他们兼作调酒,调制咖啡,递送,收帐,所以常常忙得团团转。此时一些人在咖啡馆里边喝边聊,一些人则站在店外匆匆喝完离去。意大利人一天不喝一两杯“苦药”(即espresso),就活不下去。Donato说,他到美国之后,找到星巴克就像找到了救星。意大利人有午睡习惯,商店一般在下午一时到三时关闭。三点之后再次开门,四点左右,顾客开始多起来。此时有些人已经下班。很多人只叫一杯饮料,一坐就是坐几小时,不为吃喝而为聊天谈心。
大家吃的心满意足,一边吃,一边说话;一边说话,还一边打着各种手势。我想这些手势可以追溯到史前期吧。上甜点时,我已经吃不下了。Donato说:“干吗呀,到了家还减肥吗?”说得我不好意思起来。Donato的姐夫打开一瓶酒,说是从古巴带回来的。他说古巴还是定量供应食品,根本吃不饱,人们都去黑市买东西,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父母怎样努力地弄点吃的东西上桌。我问:“是‘偷自行车的人’的那个时代吧?”他点点头。
到处都是餐厅咖啡馆
我们谈起意大利的医疗保健。他说:“意大利是全民公费医疗。”“公费?那么做手术也是公费?”“是呀,包括心脏手术,我就是心脏外科医生。”“当医生能赚很多钱吗?”“我们的工资都是地区政府出的,工资的60%都交税了。国民的很多福利从税收中出。但这样一来,到手的收入就不多了。我一直想去中国,但因为太贵,一直不能如愿。”
从意大利生活昂贵,又讲到政治,再谈到世界局势。但无论发生了什么,意大利人还是会享受食物,还是会睡午觉。这一睡就睡到下午三四点钟。猛然醒来时,居然不知身在何处。好像有个女孩子在哼歌,哼的是“致爱丽丝”。我趴在窗户上看,哪里是什么女孩儿,而是Donato的外甥,还没有变声呢。大人都在午睡,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哼歌儿。想想在美国,十三岁的男孩什么样儿,中国十三岁的男孩又是什么样儿?他们可有这样宁静的快乐?
鹧鸪咕咕地叫,声音好大。
此文已收入《此一去万水千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 201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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