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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 夏新民:未曾谋面的友人金先生

夏新民 新三届2 2020-08-2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夏新民,武汉人,湖北大学78级,主修化学。大学毕业后从事电化学分析和材料研制,曾在国内率先研制成功静电复印机用铁氧体球形载体,并有其它几项技术成果。退休后客居上海,曾以“琴台散仙”及本名,在网络发表文章及古诗词若干。

原题

我的微友金先生




作者:夏新民



金先生是我未曾谋面的微友,我与他神交已久。我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听到过他的任何消息。这让我一直很牵挂。这是我认识他的最初一刻没有想到的。

我与他在一个朋友圈中相识,并很快地,成为微友,心有灵犀。

我们这个朋友圈,规模不大,大约80人左右,年龄大都在60-70岁左右。70岁以上的不多,50多岁的少许,再年轻一点的,几乎没有。

三年前,我的好友新州兄,拉我进群。他是上世纪湖北省某年的围棋冠军。我进群以后发现,群里喜欢围棋的人不少,大约50%左右。有一位张先生,他是群主三华兄的围棋启蒙师祖,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某一年的吉林省围棋冠军,以后又曾是另外一年的河北省围棋冠军。

我至今都没有想明白,在那人口滞留的年代,竟然还有像张先生这样的跨省冠军,跨度还蛮大,从东北,一路南下,跨到华北。还有一位白马兄,他是北京市城市围棋代表队现役队员,北大MBA出身。我看过他代表北京队出战全国城际围棋比赛时的合影照片。他是队员,一旁站着的,是临时聘请的教练,国家围棋队总教练,大名鼎鼎的俞斌。

还有我们武汉走出来的昌民兄,当年跟随改革先锋袁庚先生,屯住蛇口,叱咤风云。退休以后,昌民兄分别任深圳围棋协会和清华大学围棋协会的副会长。五十多年以来,对围棋,不离不弃。用他的话说,围棋是“忠诚度最高的一项活动。”群里的企业家和高管,如山川兄、巡国兄,徐兄,老刘兄,大刘兄,不戒兄,等等,数不胜数,都对围棋,情有独钟。更让我意外的是胡公,他曾私信对我讲过,他不懂围棋,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围棋的热爱。他说,围棋重要赛事的直播,他都是要看的。他享受围棋黑白纵横,沧海桑田的过程。

胡公,七十又七,精神矍铄。他是文革前华东名校中文系的高材生,以后又曾在帝都某重要书房行走,目前在京城一家顶尖学府,某研究中心主任职上高就。如果要评全国围棋最佳粉丝,我会毫不犹豫地投上胡公一票。他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对围棋最痴迷,最超然,离棋艺最远,离棋道最近的人。

说到这里,你也许以为,围棋会是这个群里永恒的话题。

恰恰相反,这里的群友,从不闲聊围棋。聊的都是历史、文化、经济和美食。汪洋恣肆,海阔天空。例如金先生,我在群里看到过他与另一位群友严兄,多次交流历史考证心得。两位中文出身的高材生,又都拒围棋于千里之外,唇枪舌剑,机锋迭出。从郑和下西洋,到太平洋战争,诺门坎战役,卡廷惨案等等。其视野之广,洞察之深,细节之微,在我看来,丝毫不让专业研究人员。

金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谦和与古朴。

最近几年,社交媒体应运而生。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金先生可能小我一、二岁吧,哪一位微信拥有者不是身怀十个八个各类朋友圈?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同事、街坊,到江湖朋友,不一而足。见过的,交流过的,成百上千。但像金先生这样,与群友交流中,哪怕是尖锐的话题,或对立的立场,言必尊称,据理不傲,和风细雨,谈吐隽永者,在我看来,凤毛麟角。

我原以为,这是大多数老北京人残存的风范。后来知道,不是。

金先生家有渊源。

儿时,他家住北京什刹海一带。他是满清王爷之后,贵族后裔。他父亲学医,其父曾是满清第十代肃亲王的义孙。受此牵连,文革伊始,全家被强制迁出北京,颠沛流离。以后,个人随时局变幻,曾师从王力先生,修古汉语。再以后,从事汉语教学,延续至今。家事随世,跌宕起伏。

金先生惜不行棋。我们之间的交流,却是从围棋开始。

那是两年前,退休后不久,我将不久前写过的一篇文章《闲敲棋子落灯花—文革期间我所认识的几位围棋老师》发到群里,有好几位朋友都很喜欢。其中胡公,山川兄,和金先生等几人,更是专门给我私信,大加谬奖,让我又感谢,又惶恐。

金先生给我的微信是这样写的,

“琴台兄,此文一再拜读,已数次。……不忍释手,不忍释思。从下午收到,到现在,一直反复品味,回味无穷。然愚叟功底太浅,仔细咀嚼,亦只能领会一二。呼呼悲哉!此文虽散,如藤萝枝蔓,却紧抱苍干。文虽言棋,似黑白中深藏灰谱,确得黑白摄影采光之妙。……散文讲究诗意,然兄此文无诗法而自得。全文基本用赋,不比不兴,而比兴自在其间;散文追求意境,而兄此文无细描而自显;全文款款娓娓,不泼不涂,而色彩自映入脑。……生发开来,无限遐思,实乃一篇堪读之作。……容愚叟再三拜读之。望多赐新旧诗文,助老朽得以度日。”

如此错爱及谬赞,这让我,如何担当得起?

于是急忙回复:“兄之评论,是谬奖,是鼓励,更是一篇文章。然,弟只能收藏,不敢与友分享,忌以兄之错爱,给愚弟贴金也。容日后,与兄面晤时,再向吾兄当面请教!”

他说的诗文,那是五年前,还不认识金先生时,我刚刚学诗时的几首涂鸦。之前,也曾发到过群里及金先生本人,请他及诸兄雅正的。其中一首是,《七绝:晚年读书有感》。诗云:

沧桑苦乐晚来知,
炳烛蹒跚不入时。
摘句寻章惟自喜,
莫嫌齿豁读书迟。

这一首,是我晚近读书,偶得一句,“莫嫌词豁读书迟”,忽然成诗的。首句,古稀之人,经历过风风雨雨的,或许会引起共鸣,金先生正是。第二句,我的几位好友,都觉得应该是“秉烛”,这当然也可,也是我脑海最初一闪的用字。我用“炳烛”,是和一位诗友聊起,他提及我们熟悉的晋平公故事,我更喜欢,便改用的。金先生也偏向后者。不仅如此。金先生来信,还特别指出,兄之“莫嫌齿豁”,是否隐含几分,儿时蹉跎,光阴荏苒的人生无奈及感慨呢?我读金先生此问,不禁感慨,先生知我。

金先生是满人,一言一行,无不熏染浓厚的满族色彩。他在群里说过,满汉在人种学上都属于蒙古利亚人种,可细分起来,还是有很大区别。满族人乃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人,汉人则属于汉藏语系汉语族人。满人是渔猎民族。汉人则是典型的农耕民族。二者互相迁就,有一定的困难。他认为,满人做到了。他对百年前的口号“驱除鞑虏”颇有微词。他说,“驱逐我们?”社会就能进步?显然不行。

金先生喜欢汉文化,喜欢繁体字,他的书写都是繁体字,年轻人读起来,可能不适应。他也喜欢宋词,尤其喜欢用粤语古汉语吟唱宋词。

他曾给我发来微信音频和文字,是他本人用古汉语吟唱的欧阳修的一首词,调寄《定风波》。词云:
 
把酒花前欲问君。
世间何计可留春。
纵使青春留得住。
虚语。
无情花对有情人。
任是好花须落去。
自古。
红颜能得几时新。
暗想浮生何时好。
唯有。
清歌一曲倒金尊。
 
他吟唱起来,古音袅袅,婉转凄切。让我十分伤感,也闪过几分疑惑。金先生既然这么喜欢醉翁的词,为什么不吟唱六一居士颖州的西湖十首呢?兰桡画舸悠悠去,惊起沙禽掠岸飞,行云却在行舟下,一片笙歌醉里归。多好,多美。

不久,与群里黑马兄聊起。黑马兄说,金先生沉疴多年,卧床不起,与微友私聊,屡放悲音。有他给黑马兄的回信为证:

尊敬的黑马兄,劳您大驾挂念。弟一愚叟,深感不胜惶恐。…去年黑马兄介绍进的群,有十几个之多,后来合并为两个,跟兄同在“雷鸣者”中多时,实感荣幸安慰之至。现在又改名“橄榄树”,成了一个普通的聊天群。基本上还不如其他群矣。非常让人落寞。愚叟身体甚差,但还没有咽气儿。一般情况下只能听,很少看了,尤其是长文。愚叟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自沉什刹海,当年大师自沉昆明湖,咱没有那么高的资格,就什刹海吧。然而这个愿望看来也很难实现了,因为行动过于不便。弟是多么盼望回家啊。就中心理,可能黑马兄无从体会。最早与兄相识的那个三华兄主持的群,我是每天都要浏览一遍的,那是我的精神寄托。…现在时紧,答复有迟。亦有打字不便之故。在此祝愿黑马兄安泰,全家安泰!弟在此恭请大安。单膝点地,左右碰下肩膀吧。请代问严老,山川兄,大幸兄,白马兄,夏先生等人好吧。祝三华兄一切安好,永远主持我们的聊天室。

如此消沉的情绪,对于金先生的康复,实在不利。这让我们几位微友,心中很是不安。

不久,他在群里转发一篇帖子,写“五讲四美三热爱”的,作者“二大爷”,对某种形式主义,极尽调侃之能事,那风格,看似老北京人。为了让金先生开心,我紧跟了一句,五四三二,差个“一”,它是什么呢?一位朋友手快,即刻写上“一根筋”。大家都笑了。但,金先生没有笑。

这以后,好几个月,在群里一直没有看到金先生的身影。他生气了吗?问过群里几位朋友,听说他寄寓在穗城其公子家几年,蒲柳方衰,目前正在住院治疗。那时,我正好准备去南方拜访几位师友,很想顺便去探望一下金先生,看能否化解一下他的情绪,给他美好的祝福。但群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公子家的地址。也没有谁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于是给他微信,表达此意。好几天,才得到回复,对于我想知悉的电话号码,家庭地址,医院信息等,一概避而不谈。他的回复如下:
 
琴台兄,今读一词,颇有感触,录入下,是为自叹:

不是无心惜落花。
落花无意恋春华。
昨日盈盈枝上笑。
谁道。
今朝吹去落谁家。
把酒临风千种恨。
难问。
梦回云散见天涯。
妙舞清歌谁是主。
回顾。
高城不见夕阳斜。

空悲叹乃是我最后的挣扎。但我不是那一根儿筋的二大爷,我浑身的筋都在抽搐着。哪怕再是残缺,我也要挺着走完我的人生!再次感谢琴台兄的挂记与知音!
 
从那以后,我,还有群里诸友,都再也没有听到金先生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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