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侯杰,1983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现从事纪录片工作。
原题
爱美人,更爱江山
我至今都觉得,当初能记住他的名字,和他的名字有关。
熟悉楚汉故事的,对他的名字都不陌生,听读音,他和项羽的谋士一个名儿。他姓F。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艰辛探索”刚结束,工农兵艺术过时,回归传统开始时髦。他以文人画崭露头角,笔下人物多为文人、士大夫,主题大都是一个——忧国忧民,有时是屈原,有时是李白,有时是杜甫,当然,也有钟馗。人物的手里有时是扇子,有时是笔。也有人指出,他的人物除了题款上能区别是谁,形象都是一个样,千篇一律的瘦骨嶙峋造型,背手、挺胸、仰天长叹,做器宇轩昂状。那时,我在报社值夜班,一次,我的上司、一位主任晚餐回来,带回一幅字,上写:真心、真话、真情。主任说,今晚小聚,F画家也在,席间,主任说:为人应该有真心、真话、真情。F画家当即说:你这是六字真言啊!我要写一幅字送你,立马就写了这六个字。我当时听了,觉得画家特有古文人的豪气,真性情。但是,当时,业界对他的字普遍评价是——那不是写字,是画字。他的画且放一边,关于他的字,历来评价不高。书法名家田蕴章曾当面直言不讳,说他的字缺乏基本笔画的训练,而作为一个文人画家,画和字应俱佳。他很虚心地练了一段时间的笔法,因为田大师是欧体专家,所以,他后来的书法,明显能看出有欧体笔法痕迹。
现在的字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我所在的报社举办“读者日”,地点在劳动人民文化宫,请来各界名家和读者互动交流,同时有各种民间艺术表演及猜谜等有奖游艺。京城知名书画家被安排在大殿里。殿中央拼起一张很大的桌子,书画家们围着桌子,奋笔挥毫。忽闻殿外一阵骚动,有人喊:xx同志来了。众人直起腰,视线齐刷刷指向大殿门口,但没人动窝。只见一个敦实的身影,从桌案旁迅捷地奔向门口,瞬间消失在门外。我向外望去,只见一群人正簇拥着主管文教的书记处书记走上台阶,画家快步上前,双手握住领导的手。这个笔下人物都是背手、挺胸、眼望苍穹的人,此时弯腰前倾,超过60度。我觉得一个文人画家,应该不卑不亢,即便你觉得高力士给你脱靴不合适,也犯不上你给高力士脱靴!不管怎么说,画家的才气不是盖的,他荣归自己读过历史的大学,学校专门为他设立一个系,研究东方艺术。画家也经常给学生开讲座,口才真的一流,引经据典,口若悬河,时常让人忘记他是画画的专家,并不是历史的专家。忘了一次他讲什么典故,深情地引用了一个成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果他的引用到此为止,并没有什么错漏,问题出在他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城门失火,连城池里的鱼也受到煎熬啊!”那成语明明是说——城门失火,人们要用城池里的水救火,水枯了,池鱼就遭殃了。怎么,先生能让城门大火把城池里的水给煮沸了?跨界的话说太多,难免出笑谈。从八十年代初的声名初起,到八十年代末,他的演说越来越像当时的一位德育教授。那年风波,知识界相约从复兴门起步,向东散步到建国门。我赶到复兴门时,队伍已开始起步。我意外地发现了画家出现在第一排,当时就想,他出现这样的队伍中,怎么跟书记交待?同时,我还有另一个意外发现,一向标榜洒脱,不问世事的王朔,也在第一排。他和王朔,明显两个不同类型的人,一个特能装,一个特烦别人装,他们站在一个队伍里?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回到报社,我给王朔打电话,说:我在复兴门看见你了,看来,你不问世事,是假象,时机一到,就原形毕露了。他听了立即说:操,我要是知道他去,我肯定就不去了。后来,风波过去,好多人自抽耳光,谋求过关,我以为文人画家也会,然而,出乎意料,人家并没屈服,人家出走了,还发表了一个《辞国声明》。特别的大义凛然,义无反顾。“我为了追逐心灵的自由,来到了法兰西,还将去到更多、更遥远的国度。哪儿有灿烂的文明,哪儿就是艺术家的故乡。国内有些部门对我的心愿或者有些误解,那我除去原谅而外,不准备多置一词。因此,与其说我的行为是政治的,莫如说是心灵的。于是,我想到,有的政治制度,可能使心灵的张力较大,更有利于心智的发展;而有的政治制度,无疑对心灵约束和扼制较多,从而使心智迟钝。艺术家永远需要心灵翱翔于溷浊的泥淖之上。我的出走,对从政者的看法是遗憾多于仇恨,他们倘能从中悟出一些道理,我想益处多于害处。
“还有,自去年中华民族巨大的悲剧之后,我很多至好的朋友如刘宾雁、方励之、严家其、刘再复、徐刚、理由诸人,在各地漂泊流亡,他们对祖国的拳拳之爱,我十分理解,我出来对他们是一种安慰。事实上世界上没有任何权力可以使我相信他们是人民的敌人。他们的学问、才华和人品,我视为中华民族的宝贵财富,我将是他们永恒的朋友。待来年遍地杜鹃花,我愿与他们重返故园。人们请相信,可怕和可恨的永远不会是他们。我匆匆赶来巴黎,似乎就是想和徐刚重温同住团结湖时一杯酒、一壶茶的旧梦,问题既简单又真实。
“再者,目下还没有任何压力促使我需要政治的庇护,我从心里感到坦然。一个享有相当声誉的东方艺术家,来到西方的文明古城巴黎,除去艺术的呼应而外,没有任何政党、组织向我伸臂相迎。
“另外,作为艺术家,我愿向诸位披露一则消息,我的出走也包含着爱情上的原因,我愿与我深爱二十多年的楠莉小姐共赴天涯,我既爱江山,也爱美人。
”离开祖国,有些怅惘,走向世界,有些高兴,如此而已,谢谢诸位。“
虽然有人指出,他出走的本质是私奔,他借助大环境,赢得了小环境,携日思夜想的美人私奔。把私奔说得那么大义凛然,画家真是千古第一人。不过,我认为,《辞国声明》自断政治后路,置之死地,画家大节不亏。然而,让我又一次大跌眼镜的是,两年后,他又回来了。大师爱美人,更爱江山,同出国发布声明一样,大师归国,动静同样不小,他写了《归国声明》。我于一九九零年秋辞国蛰居巴黎两载,冷静回顾之后,决定回国,原因有四:
一、在国内我一向提倡爱国主义和风险意识,而辞国远走与自己内心抱负相悖。国外各国留学生住处几乎都挂有我为教委所题赠他们的字幅“月是故乡明”、“砥砺品学”、“忧乐国天下”等耿耿情怀至今依然;
二、自一九八五年为天津南开大学“二年画一楼,两鬓添秋霜”,今此楼已成,我所手建立的东方艺术系亦已开学两年,莘莘学子,我所深爱至今未见我一面,我的辞国带给全系师生无可言说的遗憾和痛苦,此亦我远居异域,内心不安的主要原因。
三、我一向支持改革开放政策,年初以还,国内请方正亟需用人之际,我愿竭尽绵力,继续为中华民族振兴奋斗二十年。
四、我辞国主要原因其一是家庭生活之不睦,今我已与原偶分居逾三年,离婚之事当不成问题,这对我亦如释重负。
回国之决心已定,尚盼各方鉴谅!
如果说辞国之前的他,半是文人、半是政客,那么,归国之后的他,赤裸裸就是一个商人!他几乎不加掩饰地把绘画变为批量生产。于是,我们大开眼界地看到了他作画流水线照片:一面墙上挂满宣纸,按照工序,先画头,一张一张,一路画过去,再画身子,又一张一张,一路画过去。像流水线一样,完成一道道工序。
一模一样的一幅画,他一次就出产十几张。他把自己完全变成了绘画机器,他的笔下,没有艺术,只有产品。如果说,辞国、归国,还只是道德形象崩塌,无碍利益,而流水线的披露,直接伤到了收藏家。画家作品在拍卖市场跌价不少,画家愤慨,收藏家更愤慨。有人提醒我,画家爱美人,爱江山,也爱钱,但最根本的是,他爱惜自己的名声,他用流水线的钱,给学历史的学校挣出一个艺术院,这是画家给自己打下的江山。或许画家的江山与艺术无关,与学术无关,与名声有关,画家太爱惜自己的名声,以至于不择手段。大师依然喜爱演讲,演讲风格越来越像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个德育教授。演讲主旨是:爱党,爱国,爱人生,爱艺术。其实,画家所有的爱,最令人感动的,演讲里却不会说:爱美人。也许,画家所说的爱,真的,真的,都是真的。但在后人的评价里,他的人生和爱艺术恐怕不太挨边。侯杰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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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少达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