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丁 ‖ 如何安葬一个入土亦不安的灵魂 ‖ 人间有诗

本期诗人

一丁，本名丁建宝，1971年生于黑龙江，籍贯山东，现居北京。

一丁的诗，仔细去读，何其悲苦。但又都以一种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语气叙述。当你读到那突如其来的“重”时，之前所有的“轻”都成了灰色的背景，托着这一团令人惊愕的黑，静静地压在那里。

——鲁稚

◎ 指挥棒

父亲的左腿

因为工伤

小腿的一半被截掉

即使使用假肢

他走路的速度仍很快

在家休息时

他把假肢脱掉

我们就能看见他的残腿

膝盖之下大约还剩下

二十多厘米

父亲爱唱京剧

这时他的残腿

压在那条好腿上

摇晃着

打着拍子

2022/03/11

◎ 战备状态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

中苏边境紧张

我们那里离边境不远

进入战备状态

家里经常有

一袋子大块的饼干

感谢战争

那是我们平时吃不到的

2022/03/03

◎ 星空

我有一本书

书中是一个人在北半球

一年十二个月

晚十点抬头仰望时

看到的星空图案

生活在大都市

我已经很少留意

被洗劫的夜空

这本书也没用上几次

小时候在乡下

有时会抬头望去

第一眼就看到许多星星

再看

更多的星星

争先恐后地跑出来

舞动着

生怕你看不见

星星是蜜蜂

夜空是春天的果园

2022/03/13

◎ 打石头

把一大块石头破成小块

过程是这样的：

采石工人蹲着

一只手拿着短柄小锤子

另一只手握着

一根约二十厘米的钎子

在石头上

凿出一个小凹槽

在小凹槽里

放入一个很短的铁楔子

采石工人站起身来

抡圆长柄大铁锤

大铁锤砸在铁楔子上

石头裂为两半

一个工人在凿凹槽时

击飞一小片石

片石击中了母亲的左眼

导致她眼球摘除

她所有的相片

都是左眼失明后照的

我没有见过

家里也只有我没有见过

脸部完好时

母亲的相貌

2022/03/16

◎ 拉各斯机场

飞机终于降落在拉各斯机场

我随着人流往外走

一个机场人员

让我出队，对我说

“请出示你的疫苗证”

来尼日利亚前

必须打疫苗

防止蚊虫叮咬传播的疾病

我告诉他

“证件在我的行李箱里

行李箱托运了”

看我不明白何意

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

搓动几下

就像苍蝇搓动两只前脚

2022/03/28

◎ 如何安葬一个入土亦不安的灵魂

三哥的骨灰出来了

还有些热

我们先捡大块的

往骨灰盒里放

在一块腿骨上

有绿色的斑块

二姐说

“可能是吸毒的原因”

没有人接话

他生下来

脸上有块胎记

他火化后

腿骨上有块绿斑

2022/03/19

◎ 煮饺子  

现在时间确实快了

我刚才在厨房煮饺子

一会儿工夫

就煮好了

小时候妈妈煮饺子

我跑到锅边看了几次

每次妈妈都说

还没好，再等等

2021/06/26

◎ 日本关西 

几年前  

第一次到日本

飞机降落在大阪

酒店在郊区 

办完入住手续

已是黄昏

酒店附近随意走走

惊喜地发现

生长在大阪路边的野草

和生长在故乡的野草

是一样的

这让我对日本

增加了亲切感

我不知道上个世纪

一些日本士兵

在中国东北

看到同样生长在

日本关西的草木

是否也有    

故乡的感觉

2019/05/09

◎ 我姐夫的狗命

我姐夫得了糖尿病

雪上加霜

还患上肠道癌

在哈市做了大便改道手术

他瘦成皮包骨

我们都以为他活不长

但他又挺了十年

走的时候过了六十

他很小就没了父母

跟着他姐生活

他姐夫对他不好

不让他在炕上睡

冬夜里太冷

他抱着狗在地上睡觉

那条狗在他少年时

给了他温暖

在他的晚年

我姐是另一条狗

2021/09/02 

◎ 我的早年旅行

生活在东北山村

父母都在采石场工作

一次山体塌方

滚石砸中父亲的左腿

小腿从中部截肢

祸不单行

在另一个年份

母亲的左眼

被工友捶打石头崩起的

一个石块击中

导致眼球摘除

他们到大城市做手术

之后隔几年去更换假肢假眼

我跟随他们

很小就到过

祖国许多地方

上海，北京，武汉

南京，杭州，韶山

我去这些地方

乘坐的不是火车

乘坐的是轮船

轮船航行于

一条血河之上 

2021/10/19

◎ 我们能看多深取决于我们能看多久

一个人站在病房的窗前

向外看

看了一个小时了

护理他的人没有问他看什么

我在窗前站过半小时

我要是问他

就问他后面半个小时

看到了什么

2021/11/09

◎ 一挂鞭炮

我的父亲一直想挣大钱

每年春节

他都买一挂鞭炮

那是5000响的一挂

站在地下

用一根棍子挑起

鞭炮的尾部还拖在地面

我的父亲就瘸着腿

爬上靠墙的梯子

我在下面

帮助点燃鞭炮

就进屋了

只剩下我父亲一个人

于北方寒冷的冬天

站在梯子上

右手举着一根木棍

木棍的前端挑着一挂

噼啪作响的鞭炮

2021/11/21

◎ 没有春梦的一生是贫乏的一生

《红楼梦》写了

一个男孩的第一次春梦

《牡丹亭》写了

一个女孩的第一次春梦

好好珍惜梦中的交欢吧

那是神安排的缠绵

不需物理刺激    

仅凭意念

就可以进入性的极致

2021/5/13

◎ 父亲

没有印象

我的父亲抱过我

或者背过我

这或许是因为他左腿残疾

但这个解释很牵强

他很有力气

父亲大约还是爱我们的

只是太少了

我感受不到

四年前

他在蔄山去世

普通百姓葬礼简单

火化前

我们被喊来和遗体告别

他戴着帽子

躺在那里

入殓师给他化过妆

我见到了父亲最慈祥的一次

2021/11/27

◎ 母亲的阴道

山村的女人

老一辈的女人

生孩子都是顺产

我的母亲

就是这样的女人

加上没有活下来的

母亲一共生下八个孩子

一次偶然的场合

我看到了母亲的阴*道

它是松垮的

家中我最小

我从最松垮的母亲的阴*道爬出

来到人间

2021/11/28 

◎ 裤子

穿着节俭的人  要注意了

一定要养成如下习惯

定期检查  裤子臀部是否磨破

穿多年后  检查频率更要加大

我今晨  突然发现了问题

不知多少次  穿着漏屁股的裤子

在大街上招摇  没人好心告诉我

或许他们以为我这是  行为艺术

2018/03/25

◎ 糊天棚

要过年了

妈妈从镇上买回棚纸

用面粉做了面糊

我们用饭帚

把面糊刷在棚纸的背面

然后一块一块地糊在天棚上

很快我们就干完了

上一年有雨水滞痕的天棚不见了

屋子焕然一新

炉火熊熊地燃烧着

温度上升太快

棚纸上的面糊干的也太快

我们不时能听到

咔咔的响声

那是棚纸在干裂

2022/01/31 

◎ 两个四十年

父亲去世后   

我再去威海

就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

母亲的听力急剧下降

我说的话也不多   

只是陪伴

上一次睡在母亲身边

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只有六、七岁

现在母亲快九十了

风烛残年  

随时会离我而去

我想再睡到她身边

可能又是一个  

四十年

2021/04/17   威海

轻浮

他酒后骑摩托

驮着女朋友

从哈尔滨往回返

天黑了

撞上没有夜灯的四轮子

当场死亡

女朋友送医院抢救

当时我是他的班组长

和几位工友

去看望他的母亲

他父亲已经去世了

他母亲坐在床上

没有哭泣

也不在意任何人的进出

在那个场合

有些话是可以从

一个人的口里说出

去安慰一个悲伤的母亲

那个人要有土地一样的厚重

但我没有

我只能沉默

掩藏轻浮

2021/11/04

◎ 小亮

在一诗歌群

我想关注美国当代诗人

小亮扔来一链接

里面有卡佛、莱文、奥斯特里克的作品

中英文

中文小亮翻译

三位诗人

我只读过卡佛

今晨

我加了小亮微信

简单打招呼后

他发来信息

“送外卖呢，稍后再聊”

2021/06/08

◎ 小男孩

全世界都看到了

一个画面

从美国军用飞机上

跌落两个阿富汗人

之后的报道说

是两个男孩子

这让我想到那两枚

投放在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

其中一枚就叫做

小男孩

2021/08/24

◎ 诗之殇

没有进入诗之三昧  就不理解诗之险恶  劝诫三万六千诗人  远离诗  勿行走于刀锋之上

读《红楼梦》的人

知道书中的一僧一道

这是两个重要人物

关键节点上  二人登场

只有两个女孩  一僧一道  

见过她们小时候

并且都是在三岁时

她们是黛玉和香菱

黛玉和香菱  两位诗人

一个是薄命司正册之首

一个是副册之首

我于是处  黯然神伤

2019/07/08

本期摄影：Hengki Koentjo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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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诗

主编 | 鲁稚

特约编辑 | 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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