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 ‖ 行进的士兵 排着队 按顺序进入烟囱 ‖ 人间有诗

本期诗人

李伟，1964年3月1日生于沈阳市，毕业于沈阳鲁迅美术学院和天津美术学院。居天津，画画，写作。

本期摄影：李伟

自俄乌战争爆发以来，我读了很多关于这场战争的文章，但没有一篇像这组诗一样，让我坐卧不安。诗里有太深的痛，让我从骨头里生出浓重的寒意，有时会痉挛。李伟不描写血腥，但当血腥在那些美丽的、柔弱的、优雅的、日常的细节中渗出，更加血腥。他写的是这场战争，又不只是这场战争，正因为此，他的诗闪烁着犀利的思想性和现实感。

——鲁稚

◎ 为一本动物书画插图时听到战争爆发的消息

画画直到天黑

直到

画中的鸟飞走

我看不清鸟的翅膀

只剩下那些草

无助的草

黑色的草

不断向天边蔓延的草

钟表还没有停止

那些数字

像阴影

一层一层加深

远方传来爆炸声

一支笔，眼镜

涂改液

被埋在飞溅的泥土中

◎ 新婚

他右手提着小提琴盒，左手拉着新娘

走过春天的田野，新娘身上的

白纱裙，在风中不停飘动

他们身后，田野尽头的那座小镇

正在火中燃烧，第一次空袭的黑烟

滚滚爬上了小镇的上空

◎ 战争中的婚礼

战争中的婚礼，更应该得到祝福

至少在蜜月期，这座城市

不要陷落，第一个孩子出生时

希望会有一次短暂的停火

结婚一周年时，也许我们会

回到街上，收拾碎砖与瓦砾

孩子举行成人礼时，所有的亲人

能在餐馆里举起明亮的酒杯

而不是仍然呆在地下，点着幽暗的

烛火，土渣不停地从头顶掉落

◎ 吊灯垂下头

吊灯垂下头

一点一点垂下头

几乎就要

低到了桌面上

它想知道为什么

在这无人的深夜

我趴在桌上

蒙着头不出声的哭

◎ 布查还是布恰

布查还是布恰

这两个译音

听起来

都像小鸟的叫声

只是这叫声

带来的

不是欢乐

是刺耳的悲鸣

还有多少布查

还有多少布恰

双翅

被绑在身后

裹在毯子里的

埋在土坑里的

沉在深井里的

来不及发出呼叫的

◎ 乌克兰的城市

以前我知道基辅

因为是乌克兰的首都

知道敖德萨

因为巴别尔写过《敖德萨故事》

知道利沃夫

因为加扎耶夫斯基的诗《去利沃夫》

现在我知道马里乌波尔，哈尔科夫

赫尔松，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

知道顿涅茨克，切尔尼戈夫

尼古拉耶夫，塞瓦斯托波尔，等等

因为轰炸机，坦克，炮火，难民，每天

不断地，把这些城市推送到我的眼前

◎ 俄罗斯士兵

是被流弹击中

是被导弹毁灭

还是在燃烧弹中燃烧

是倒在污泥里

是倒在大雪中

还是倒在城市的街头

你今年18岁

你今年20岁

还是今年正好22岁

为什么是在这里

为什么是在异国他乡

永远告别了这个三月的春天

◎ 清晨的雨

在黑暗中醒来

先听到寂静

然后是雨声

不断而急促

打在铁栅上

像远方的枪声

那里的雪还没化

每一次告别

都有人倒下

天慢慢亮起来

雨越来越大

拉开窗帘

坦克和救护车

同时尖叫着

驶入春天的雨中

◎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雨

双方的士兵车辆马匹火炮

都在滂沱的大雨中

雨水打在钢盔上

顺着脸往下流

眼睛睁不开

靴子

轮胎

马蹄

陷在泥泞里

有人倒在了泥水里

雨不停地落下

不停地落下

没有一个

传令兵

得到了上帝停止下雨的指令

◎ 战争从没有结束

战争从没有结束

不是所有的人

都了解这一点

你可以试着问一问

钢盔上有一个弹洞的人

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新政府的发言人

会回避这个问题

街边扎痛手的修鞋匠

他不关心这个问题

他要对付的是

一双双磨破的皮鞋

整天上网看新闻

关心时事的人

会说旧的战争已经结束

新的战争还没有爆发

只有在内心中坚守的人

才会认真地告诉你

不论何时何地

战争从没有结束

而看上去风光无限的人

会哈哈大笑着说

所谓的战争早已结束

现在是一个黄金时代

而他——正是他

说完这句话一转身

就从亚州最高的

霓虹闪烁的楼顶跳下

◎ 该打仗了吗

大家都想着该打仗了

太久没打过仗了

有些人总想看看

仗是怎么打起来的

是怎么进入高潮的

又是如何结束的

很多人已经不耐烦了

早就应该在

铺着旗子的餐桌上

用筷子，勺，刀叉

乒乒乓乓地击打

盛着菜汤的钢盔了

◎ 石像

荒草中横躺着一尊石像

他曾经统治着这个国家

此刻

雕像上蹦跳着一只鸟

啄食着不知名的爬虫

◎ 花园里的希特勒

穿普通的西装

坐在长椅上

低头看

手里的手机

头发向左倾斜

紧贴脑门

鼻子下的小胡子

依然

方方正正

但不管是头发

还是胡子

都

完全变白了

偶尔有孩子跑过来

他

伸出手

摸孩子的头

对了，他没咆哮

也没行举手礼

当他抬头

目光扫向前方

迎面吹过来的风

突然变得紧张

阳光下

那排绿树

也不被人察觉地

集体

颤抖了一下

◎ 天黑了

天早就黑了，黑得像锅底

睡着了

睡着了

大家都昏昏入睡了

但想反抗什么的人没睡

但想控制一切的人没睡

他们

都睁着眼睛

◎ 那座正在发生战争的城市

我从未去过那座

正在发生战争的城市

它们只是在新闻里

反复出现

那里的房子失去了屋顶

墙壁上嵌满弹痕

滚滚的黑烟中浮现出

那么多陌生而又熟悉的脸

我看到厨房里倒立着

哑火的火箭弹

超市美丽的女经理

举起了沉甸甸的冲锋枪

被轰炸的医院里

抬出的是一具具尸体

担架上满脸是血的

是即将生产的孕妇

那是一座悲伤的城市

那是一座不屈的城市

严酷而真实的战斗

依然在每一条街巷中进行

◎ 创伤

沾满污泥与弹洞的

军用卡车，停在战地医院门前

绿色的车帘掀开，跳下几个

脸庞被熏黑的士兵

他们抬着担架，弹匣与水壶

在身上相互碰撞

担架上躺着一朵白云

踡缩着，像一只受伤的鸟

他们向医院里跑去，边跑边呼叫

但整个医院空无一人

只有风在走廊穿梭，走廊无穷无尽

担架上的血在身后滴落

◎ 幕已经拉开

国王拿着权杖，驯兽员手持皮鞭

国王对驯曽员说了一句什么

驯兽员很响地甩了一下鞭子

同时对黑压压的观众大喊一声——

跪下！

◎ 某一个瞬间

某一个瞬间，我听到了哭喊声

再听，那些声音更加真切

仿佛就在耳旁

我打开门，那些哭喊声

突然消失了，门外只有黑夜

只有路灯，只有摄像头

还有一条静静地

消失在黑暗中的漫漫长路

◎ 缺席者

每张桌子都是空的

每把椅子上都没有人

这时如果走进来一头野兽

一屁股坐在最中间的椅子上

他就是出席者

其他的都是缺席者

◎ 防空洞里的诗集

当轰炸机坠落

有人站在窗前

玻璃上有只小虫

它也有一双翅膀

灯火管制的城市

窗外一片漆黑

防空炮火与轰炸机

是最耀眼的光亮

生活被战火打断

时钟并没有停止

一棵烧焦的老树

立在黝黑的街角

每天都有人死去

到处是新的废墟

断墙的缝隙里

长出了一朵黄花

最后一块面包

是坚硬的石头

防空洞里的诗集

有牙齿咬过的痕迹

◎ 远方有一群人在痛哭

远方有一群人在痛哭

他们已凝固成了石像

但仍能够流出眼泪

落日下这群僵硬的剪影

一双双向上举起的手

像是被风折断的树枝

◎ 午间新闻

一个士兵

从电视屏幕

跳出来

走到沙发前

坐下

和我一起

看着

电视里的战火

突然

我们一起回头

玻璃碎裂

窗外的街道上

传来爆炸声

◎ 楼下在挖沟

远方在扔炸弹

楼下在挖沟

每座楼前都在挖

一条长长的沟

虽然有泥土翻上来

虽然有堆积的沙袋

但仅仅是挖沟

仅仅是换煤气管道

不是要打巷战

也不是修战壕

◎ 失眠

当我半夜醒来

我发现

我还活着

而我

并不是

一个乌克兰人

把灯点亮

看看

玻璃外面

有多少人

已经

永远变成了星星

在那片黑暗里

天空是蓝色

土地是黄色

◎ 街上走过一队士兵

街上走过一队

衣衫滥褛的士兵

他们手无寸铁

没有步枪和刺刀

在肩上闪闪发亮

只有灰绿色的

镶嵌着弹孔的钢盔

压在他们的额头

他们列队行进

走在春天的大街上

路边售报摊的摊主

低头看一眼新闻

又抬头看看他们

吮着手指的幼童

呆呆地凝望

他们黑色的背影

树上梨花盛开

新发芽的枊条

轻拂过他们的脸庞

他们目不斜视

迈着僵硬的脚步

直接走向一座

高耸入云的烟囱

他们排着队

按顺序进入烟囱

又从烟囱的顶端

一个个升向天空

天空很蓝，很亮

轻轻浮起的灰烟

在那里无声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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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诗

主编 | 鲁稚

特约编辑 | 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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