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录之护身符 | 病人的终极三问,我没有答案
高先生的护身符
口述 _ 高天
1 | 夜班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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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医生的一位患者的家属送给他的护身符,高医生把它称作“夜班之神”
作为一名外科大夫,我要经常和肿瘤打交道,总在冰上走,总会担心自己掉进冰窟窿。
还在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实习的时候,曾经在手术台遇到过心脏骤停的病人。病人本来是个腰椎的良性肿瘤手术,病情不算严重,但他瞒着我们,没说他一直吃降压药,结果手术快缝合的时候,心脏就不行了。
我们赶紧把他推到重症监护房,他的爱人和儿子就跪在门口。最后急救医生用除颤器电了他胸口20次才救回来。但救过来没过俩小时,又不行了,又电了15次,他的家属又跪在了门口。像他这种情况,一般情况很难抢救回来,电多少回,都可能没效果,好在医院条件好。
生命和医学有太多不确定。像本科读了五年,硕士博士读了五年,住院医师做一年,主治医师做两年,如果遇到上面类似的情况,而且病人没有保住,那先前所有的积累和努力,都有可能白费了。病人的生命没了,很多病人家属因为伤心,就不会理解,怪到医生头上,加上媒体曝光你,社会关注你,舆论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其实做医生,位置越高,不会越来越爽,只会遇到更多棘手的事情。我专攻肿瘤,那来找我的人,都是遇到最不好的事情,几乎没有能传递正能量的。所以我以前会在朋友圈转发《医生,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这样的文章,也会发图文感慨病人的处境:
“为什么有的人治疗效果好,有些人却不好。”
“32床的小朋友上午青霉素过敏,下午头孢过敏,晚上万古霉素过敏。”
……
有一次,一个患者家属在日本旅游,他看到我的朋友圈,觉得我太负能量了,就从金阁寺买了一个护身符快递给我。他说这个“御守”(即日语中的护身符)会保佑我,也保佑我手术顺利,保佑我的夜班没事,保佑病人都平平安安。
我原来把它揣在白大褂里面,但它挺大的,去手术台也不方便带,就放在了办公室的柜子里。在我的朋友圈里,我称呼它为“夜班之神”,就是希望没有人出事,没有突发情况。
2 | 姥姥
▲ 高医生在他的办公室
我老家是东北吉林,小时候一直是姥姥带。姥姥是护士,可能都有一点洁癖,我们家的炕、灶台她都擦得一尘不染。她很爱卫生,我记得我还没换牙的时候,她把芹菜切得细碎喂我喝蔬菜汁,用干净纱布给我清洗牙齿。
我四岁的时候,姥姥就很少回家,没到两年,她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得胃癌住了院。其实她只是胃癌早期,但县医院的水平,能拖延这么长时间就不错了。
我从大学到现在一直干肿瘤,为什么选择这条路,一来是因为肿瘤是人类生命最大的敌人,我想贡献自己的力量;二来当初也没觉得自己能学到什么样的程度,只是希望,能为老家的亲人朋友看病带来便利。
如果姥姥当初能来北京治病,胃癌早期的治愈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到九十五。
3 | 老专家和小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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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医生的老师的照片
博士毕业的时候,我在想能不能留院。我爸就跟我说,肯定要送老师礼,不送礼谁留你?
但我觉得,大家认可我的能力,不用送。但家里人很反对,准备了礼物。送礼那天我和我爸妈一块去找我的老师方主任,看到东西,他说真的不用这样,跟我说咱们不仅是师徒,以后还是同事,留我在科里工作绝对不是因为礼物,是因为能看到我身上的闪光点。他说外地的孩子不容易,能来北京,自己有闯劲,能拼,这就够了。
方主任这些老医生,真的是打心底里认为,医生是个神圣而严肃的职业。
平时出诊,方主任一定会打着领带,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脚下踩着一双锃亮的皮鞋。去病房查房的时候,他要求谁也不看手机,门开了以后,主任、副主任、主治医生、汇报医生、实习生都要站在固定的位置,依次点评、发表意见,绝对不允许乱哄哄地围在病床周围随便说话。
大多数老专家都在国外念博士、博士后,或者做过访问学者,他们见过发达国家医生的地位与礼仪形象,也很在意自己的职业形象。所以他们很介意年轻医生不修边幅,看到年轻医生流行起穿洞洞鞋,会觉得这些年轻人没有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不过有的年轻医生不会想那么多,只是图个方便。
我个人觉得医生门诊的时候,还是应该穿正装,打不打领带无所谓,往小了说这是对病人的礼貌,大了说是对生命的尊重。老医生注重仪式感的传统我们应该学习和继承。
4 | 医学圈里的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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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里面病人的膝盖骨已经切除,换上了人工关节。这种手术难度很高,是我未来努力的精进的方向。”
我现在的科室是骨与软组织肿瘤科,我们处理骨头的手艺,在整个医学圈一般都叫木匠活。
骨科手术的工具有四十多种,包括电锯、气锯、电钻、气钻、磨钻、骨锤、骨刀、骨剪(分弯头直头,不同角度),还有撑开器、持骨器等等。
固定骨头用长短粗细的钢钉钢板加一块也有几十种。和木匠一样,钉钉子也有钉得漂亮的和钉得糙的。比如熟练医生把钉子钉进骨头后,会在外边稍微露一点头,这样能保证最稳定的受力,拿出X光片一看,也会觉得舒服。
我们这些木匠活,现在主要用在骨肉瘤手术上。骨肉瘤简单来说就是骨头上长坏东西,长出来的东西类似于骨头,是硬的,不断复制增大,最大能到足球大小,还可能转移到肺,骨肉瘤都长膝盖周围、胫骨的近端或者股骨远端。
刚开始做手术的时候,我手打哆嗦下不去刀。后来,我们经常做手术把长有骨瘤的部分切掉。如果乐观,比如是膝关节的骨瘤不太严重,我们会把肿瘤骨切掉后,用人工关节替换,再将肌肉尽量恢复原状,这样病人也能下地行走。但不乐观的时候,只能截肢。
所以下刀的时候,不能把要切除的地方看成是好的地方,它已经坏了,你在帮助病人把坏东西去掉。这里有一个故事。有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长了骨肉瘤瘤,需要截肢,家长告诉他这个腿不行了,留下来要癌细胞要转移,这个孩子就不同意,说我还要上体育课。
孩子肯定不同意。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想让他自己想通很难。但有一天早上查房,他跟我说想通了,他说以前这个腿和我是好朋友,现在他不好,变坏了,那我不能继续和坏朋友在一起,我要和它说拜拜。
挺朴实的几句话,特别触动我。虽然我眼睛上没流泪,但心里在流。孩子都这么懂事了,那我一定要把这个手术做好,不能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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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支笔,有一支是病人手术之前,在他们身上标记出手术的大致范围用的,有一支是蓝黑色的医疗专用的签字笔,用来签病历。还有一支是用来在塑料材质的文件(比如标本单)上标注用的。还有支笔看着高级一些,我一般给病人用签字用。剩下的笔,都是我从护士那里抢来的,我们最容易丢、最容易获得的东西,就是笔。”
6 | 当失去
去年我发小的爸爸得了病。以前他看着我们一块长大,这次他生病,我全程陪伴,看着一幕一幕,一年半的时间,从“行”到“不行”。
面对这个事情,发小的爸爸比较从容,他和我发小也都很体谅对方,不想对方太担心,所以他们在那个看起来最糟糕的阶段中,能达成一个特别好的关系和状态。
这个叔叔只有在很疼的时候,才问我们,有没有什么缓解疼痛的办法。到最后的阶段,他还站起来给医生鞠躬,说心里没有怨气,特别感谢我们的付出和关怀。这件事让我记忆深刻,因为是身边这么近的人,所以被触动得很深。
死亡是我们这些医生日常经历的事情,会看到很多人在面对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崩溃了,我的一些病人会暴躁,打爹骂娘,或者什么也不愿意做。记得有个高考分数很高的很优秀的孩子,就垮了,连厕所都不愿意自己上,怨气很大。也有一些人像我发小的爸爸一样,状态会好一些。比如有一位越战老兵,情况已经比较糟糕了,但每次见到我们都很尊重,也很积极,会说:“我来给你汇报下我的情况”,做完手术没多久就在病床上做俯卧撑,该怎么锻炼就怎么锻炼,我们都傻眼了。
感觉他就不太把这件事当回事,他说他十六岁参加越战,一队十几个人就剩了三个,他的命本身就是捡回来,是额外得到的,所以他特别感恩,感谢国家,感谢兄弟们,也很感恩我们的照顾。他非常客气,说哥们没事,这么好的医院自己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我发小的爸爸是一个生意人,经历过贫苦的生活,一路奋斗,大大小小的得失都经历过了,就像那位老兵,他经历过生死,也看得明白生死,就好像有了塞翁失马的精神,遇到好的事情,也不会觉得就怎样了,遇到坏的事情,也不会觉得就是最坏的,人在世上活,什么都不是绝对的。
生命和做生意、入仕途也有一点相像,都是一种“道”,就是还是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高位或者没落于江湖,得到了很丰盛的和失去了什么,都不会觉得太怎样,但凡明白这些,会好过一点。
7 | 每一天
基本所有得肿瘤的病人都会问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得肿瘤?以后怎么避免再得肿瘤?
这简直是病人的终极三问,我根本没法回答清楚。以前我还尽量耐心讲一讲,比如有的人基因里就有这些东西,再加上外界的打击,内心的情绪等等,那就容易得癌症。但你和十五岁的孩子怎么解释外界环境的打击和基因的注定呢?他能遇到和理解多少事情?
比如骨肉瘤的发生,会集中在十五到二十五岁岁的人群,所以我的患者里有好多孩子。很多孩子来找我的时候,他们中百分之二十的人癌细胞已经转移了。
以前看到崩溃绝望的家长,我也会流泪无助,会感慨要是早来治疗会怎么怎么样,会详细解答他们的问题。但现在我会觉得,既然已经是你了,那就认真对待吧。我只会把精力放在他们的治疗上,鼓励他们积极对待。我觉得一个好的医生和病人的状态,不是医生高高在上地安慰你,拯救你,是我们坐在一起,有点像朋友一样聊天,你有哪里不舒服,我有没有办法,我可以怎么帮助到你。
有时我也会惊叹,有的病人莫名其妙地挂了我的号,为什么找我,他们也不知道。通过治疗,有的可能真的慢慢好转起来,还有的患者、患者家属和我成为了好朋友,还有人从日本送护身符给我。想到这些,我就会觉得,我们在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连接,就是缘分。
其实人生就是排着队往终点走,医生的作用就是揪出那些插队提前奔向终点的人,把他往回拽。但是医生并不能让人离开那条路,也不能阻止所有插队的人。就像肿瘤是现在人类还没有完全搞清东西。同样差不多的肿瘤,你不知道什么原因,有的人治疗效果就好,有的人就不好。经历过太多患者,最后会觉得,可能这就是命。
在现有科技和医疗的边界之外,是很多我们还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还没有达到大家希望的那个阶段,你要知道而且接受有些事情你力所不能及,医生也是,病人也是。
终点是肯定的,大家都是要死的,但不能因为我要死,就不好好过了。死是生的必经之路,我们都觉得,死很容易,好好活着难。当情况超出了医学可控的那点范围,更多的就是看自己了,然后你知道,有人在帮助你就好了。
对了,我觉得一定要心态好,很多癌症病人真的是吓死的,没有糟糕到那个程度,自己先垮了。虽然还没有很明显的证据,但好的心情和状态,对于体内细菌的影响、对于免疫力的增强是有帮助的。而且内心里好一点,每一天也是更实在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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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医生办公室里的多肉植物,养在他们废弃的医疗器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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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 1986年 31岁
肿瘤外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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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编 _ 赵雪峰 余非 | 摄影 _ 松鼠
出品 | 小世界工作室
▽ 看看他们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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