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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录之《张迁碑》 | 千里共婵娟

小世界工作室 林曦的小世界
2024-08-25




傅小姐的《张迁碑》



口述_傅于玲


1 | 床

我小时候家里有张老床,是那种比较传统的四柱床,可以用什么布或者蚊帐包起来,有点像古时候的人住的那种。


它贴着墙放,除了靠墙的那一面,其余三边都被我爸挂满了他写的字,床就被这些字包裹了起来,我每次睡觉就要从这些字中间钻进去。


不只是床,家里到处都是他写的字。满地都是,椅子上,墙上。尤其是他的书房,除了门和窗上没有,四面都是。放满了,他就挂到其他地方去。他写完要看,看完再写。



2 | 游泳

▲ 青年时的傅爸爸

我对我爸的印象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他很自我,他是个书法家,这辈子基本上就干了一件事情,就是写字。也觉得很少看见他,记得小时候他每天都很早起来,先写两个小时。


有一次他写了一天,是个夏天,那时候没有空调,他的书房当西晒,还有一面有很多玻璃,房间里就很热,我就看到他身上都是一条一条的汗线,整个背上都是。


因为种种原因,一直都觉得他不是你的一个很亲近的存在。因为我想不起来他带我出去玩,只有一次去游泳,一次去放风筝,都是我妈妈逼他带我去的。


记得那个游泳的河很干净,水是绿色的,没有什么人。我们在河中心,我戴着游泳圈,他在边上游。他摆了一个坐在水中间的样子,让我看他,说你看我不会沉下去。我心里想,有什么了不起。


那个河很深,但我当时一点都不害怕,因为看他还是有点厉害的,坐在水里,都不会沉下去。



3 | 文化馆里的书法家

因为写字,他在我们老家比较有名,这个印象是因为在外面别人会说我是谁谁谁的女儿,她爸是谁谁谁。那时候我们住在文化馆,他是文化馆的馆长。


每个地方都有一个文化馆,管当地的文艺生活,那是个挺奇妙的存在。


一个挺大的建筑,下面是办公室,上面是住家,我们就住在里面。楼前面有个很大的空地,还有T台,可以举办一些活动。空地往外是一圈挑高的楼,这些场地是可以出租的,所以里面被各种做生意的承包了,有打游戏的,有放录像的。


楼的后面有个舞厅,现场的领舞穿得非常酷炫,银箔纸一样的衣服,上面有很多流苏,他一动,流苏就会飞起来。舞厅的乐队和歌手都是现场表演,配置很全,鼓手,键盘都有,有时候还有二胡、吉他、笛子。我每天都在楼上听,当时流行什么就唱什么,记得比如《月满西楼》。


我爸在里面要做一些官方的活动,比如书画展,摄影展,还有游园活动。春节的时候要猜灯谜,我跟我外婆一起去,有一个谜面是“水边一只鸡”,她猜出来是“酒”。老太婆说“我猜出来了”,就高兴地去领奖了。


还有一些展览,展览都需要做一些背板,然后把作品贴在上面,那个年代没有那么多电子的东西,展览上的美术字,横幅上的宋体,都是他手写的。我看他写得很好,用排笔写,跟印刷的一模一样。有一次一个女领导来看,说傅老师,你这个灰色的背板我们觉得不鲜艳。他就看看,说你懂个屁,然后继续做他的事情。




4 | 帮我牵着纸

我八九岁的时候,开始跟他学写毛笔字。


有一次在很多人的大班里上课,他过来教我。可能是说了我哪里不对,我不高兴,就把毛笔的墨甩在他身上。他穿着白衬衫,上面一条墨的斜线。他回去和我妈妈说,你看吧,自己的小孩不好教,我不教了。我妈就说,你敢不教,你敢不教。


他也没有特别地教我,和其他学生比起来,唯一的优势就是我可以经常看他写字,没事就可以进到他书房里去看。


看一件作品,你可能只能猜想它完成的这个过程,但是经常性地看到整个过程,还是一种很好的学习。


我和他平时的日常关系很淡。学了写字之后,就经常站在他旁边看,可能因为懂一些了,就能看得进去了。有一次在旁边看了一个半天,看到我妈叫我们吃饭,我觉得腿挺酸的,才发现已经站了很久。


看他写的时候,我们从不说话,他也不会教我,偶尔会说“你帮我牵着”或者“你帮我拉过去一下”。就是纸这边写完了,要挪一下位置,他就让我帮他牵一下纸。

▲ 小时候露天写字的傅小姐



5 | 张迁碑

傅小姐一直放在身边的《张迁碑》

《张迁碑》局部

那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写字,在他的书房,各写各的。比如他写行草,我写《九成宫》,记得他走过来跟我说的,《九成宫》没有好坏,只有对错,一定要准确。


写到半年一年,他拿了一些汉碑来,比如《乙瑛碑》、《曹全碑》、《张迁碑》、《史晨前后碑》等等。他让我都临一下,然后自己选最喜欢的来写。

《张迁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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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张迁碑》,一写就很喜欢,觉得看似笨拙,而且硬邦邦的,但却很妙也很萌。隶书一般是蚕头雁尾,会有点圆的感觉,但它常常方起方收,不避锋棱。写到后面很熟练了,肌肉已经能够自行运动了,下笔就斩钉截铁,出来像刀刻的一样。


我觉得这种字稚拙古朴,还有点无辜,其实里面变化很多,比如一个“出”字,全是横和竖构成的,很简单的一个字,但笔画方圆相间,结构也敧正相生,写的时候一笔下去可以来个一波三折,还可以有枯有润。

《张迁碑》里的“出”字

这种变化是一种律动,在你心里是有数的。就很自然地觉得,这种线条和构架是跟你之间很通,你是能够理解到它的,这种交流会让你觉得舒服。写懂了的人都会觉得很舒服的。


然后我就专门写它,反复地临。他给我买了很多本张迁碑的帖书,写烂了很多本。但他也不表扬我,只是觉得我哪里不对了,就告诉我。后来有一天我看见他拿着我的字在跟一个学了很多年的成年学生说,你看她这写得很好,真的写得不错。

▲ 傅小姐的老《张迁碑》内页



6 | 竹海

▲ 竹林中的傅小姐


▲ 竹林中的傅爸爸

我们那儿有竹海,小时候他常去那儿拍照采风,拍了之后自己冲洗。


他有多技能,比如自己做二胡。后来他教我拉,二胡拉不好的话,出来的声音很难听,我一生气,把上面的蛇皮捅了个洞。他还自己做笛子,自己做了自己吹,还自己做装裱,自己拓碑。


去竹海拍照他有时会带着我,比如一束光从竹林中透下来,光里站了个小孩,那小孩就是我。


那个构图是很美,记得有一张近景,我摸着一个竹子,脸上是气鼓鼓的,因为浑身都是被蚊子咬的包,我非常生气。他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那个世界里,只顾自己,让你在那个竹林里喂蚊子。


竹海那里的竹根雕很有名,有手工艺人就在那儿坐着雕。有一次他看了一会,就自己要了工具,半天照着我雕了一个娃娃头像。我觉得如果要用现在的文艺的概念去套的话,他就很文艺,十八般武艺都会,而且特别专注,只是对生活上关心得不多,对爱人孩子都不是很留心。记得高中的时候家里装修房子,我去找他要零花钱,他站在那儿,地上有个烟头,他看了一下烟头,很认真地问我,你是不是吸毒了。我拿了钱就走,心里想你太不了解我了。

▲ 傅爸爸拍的傅小姐,她说拉近了看她的脸上其实是在生气的 😄



7 | 独居的人

 年轻时的傅爸爸在他的书房里

长大之后我写字就不多了,因为他们管不住我了,后来去了瑞典读书,在之前他就和我妈妈分开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更淡了。


前两年有一次,他偶然和我说到家里一定要有个泡菜坛子,说到怎么泡菜,如何管理泡菜坛子,泡菜坛子给生活带来了什么好处,还说了一句我印象很深刻的话,就是“泡泡菜,一定要抓住时机。”


就是你要知道什么菜在什么时候时候出来,然后你要抓紧时间把它们买回来,很好地泡起来。比如青菜、小米椒、豇豆、生姜等等,都要及时地处理。我听他说这些,都觉得这个人很陌生,也觉得很新奇,才发现,原来你是这样在生活啊。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独居。他完全有他自己的世界,有各种喜好让他忙,然后就放弃了很多东西。有一次我看到他背的一个包,说你这个东西太烂了,他就说,不为物累。


以前曾经和他正面交锋,我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管。他说你无论什么事情,我都出了钱,我也不问你怎么用。


他自己不太用钱,有一次坐个三轮车回文化馆,摸包没钱,下来跟门口的租客借了一块钱付了车费。但买书很舍得,小时候带我去成都的新华书店买书,我第一次看到有人买书是拿个手推车去买的,就是他,推个车就往里走。他那时候工资才一两百块一个月,一买就买了几百块钱,我就觉得平时觉得你挺穷的,今天好有钱。


还有一些当时觉得很傻的事情,比如去我姑姑家,她家里有卡拉OK,他可以一个人唱三个小时。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唱到大家跟他说别唱了,他也很开心。就是那种“我觉得好开心的,也不知道别人开不开心”的感觉。

 傅爸爸写的字



8 | 亲密的关系

▲ 小时候的傅小姐和爸爸妈妈

我第一次去和男朋友的家人吃饭的时候,他们就聊起他们家的各种事情,比如姨妈怎么了,姨夫怎么了,有一次做了什么事情,这个事情多么多么的可笑。


我在里面,从头到尾都觉得很奇怪,而且有点不高兴。我觉得你们好奇怪,讲这样一些事情,跟我没有任何的关系。


后来会发现,他们是在慢慢地用语言来让你去了解,他们的家庭是这样的一个家庭。他们的家庭生活就是这样要话家常的,而我没有太多这种要“话家常”的体验。


到了很晚我才意识到,我好像是有被影响到一些的,在亲密关系上适应得慢,和人相处会淡一些。比如男朋友遇到事情了,难过了,回到家里去父母可以给他很强的精神支撑,这会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也跟他讲我的家庭,和父母关系的漠然,他也无法理解,会觉得那都是你自己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去解决。这样我们就都会觉得对方有问题。


到我已经很大了,已经完全是独立的成年人之后,我和我爸才开始交流一些日常的问题,知道了一些像泡菜坛子之类的他生活上的事。比如有几年他身体不太好,也没有告诉人,就自己买了点保险,然后做了一些准备。我说你怎么不告诉别人呢,你为什么要这样。他就跟我说,一直以来,自己都是一个封闭的人。我说原来你是知道在我们看来你是这样的人的,你只是选择了这样生活下去,我就有点明白。


后来觉得,我们都会有一些比较固定的思维,就是“幸福家庭”该是什么样子的,谁应该为谁负什么样的责任,我们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但可能这只是一种模式和标准,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也应该是这样,我们会受制于一些强势的文化的引导,只是没有去深究这个原因。


而且在某一个程度上,我们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情,很多人都会经历,也有很多人不会经历,没有经历过就无法去理解另外一个立场,也想像不到。我觉得我自己,任何人,都要警醒这一点,就是你理解不了别人的问题的时候,不要觉得他有毛病。


现在看到一些关系很亲密的家庭,只是觉得这样是好的,不会有什么情绪,只是觉得我就是遇到了这样一个父亲,一个独居很厉害的人。



9 | 无挂碍故

傅小姐小时候临写的《张迁碑》

现在没事的时候,我还是会写写字,就是很自然的,不用做什么准备工作,随时随地都可以开始。


喜欢在心情好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写,心情好的时候就胡乱写,搞“创作”,也写一些魏碑,心情不好的时候写心经,因为它说“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也想写得规律稳定一些,还没有做到,可能念想还太多。


现在写和以前写还是有不同的,比如一开始,是有人要求你学,到后来,写得好点了,可能是为了别人表扬你,因为他是这个地方最厉害的写字的人,你是他女儿,就是这里小孩中最厉害的。然后得奖也会给你带来一些光环,或者有一些现实的好处。现在我也不和别人说写字这件事,也还远远没到一个可以创作的状态,自己知道没到那儿,就是觉得它会和你产生一种心理的共鸣,让你暂时逃脱现实生活。逃脱一下还是要回来,但它帮你脱离一下,可以抵御一些干扰。


现在写,就是要追求技艺,也是写进去了,才能真的跳脱。《张迁碑》我小时候一上手就写进去了,后来写别的,圣教序、兰亭,都会发现每一步每一样都不可缺:你先要解决线条的问题,才能解决结构的问题,然后才能解决整个的气息的问题,就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走,一点都不可少。


我不是很恋物,也不念旧,小时候床头有个毛毛的玩具狗,都不去摸它,但一直有本《张迁碑》从小到大都在身边。所以书法是这个世界中和我心灵相通的一个东西吧,像个门,我才入门,还有很多的东西等着我们去找到和玩耍。


文绉绉的说法,就是它也是我和我爸之间的一些联系。我爸有写字这件事情,我也在写,写了之后,就能理解那是一个非常宏大而深的世界,对他来说更是整个人投进去都不够,那就是他的宿命,就接受了。而这个宇宙,是我有时候可以进去玩一下的一个地方,正好就和他遇到了。



10 | 千里共婵娟

▲ 傅小姐和傅爸爸用隶书写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最近几年他和妈妈重新在一起了,比起以前,大家平静一些了,就是相互的陪伴。就是都折腾着,也都度过去了。他已经退休了,还是每天都在写字。


现在我们也不常在一起,这几年过春节我都在别的地方。有时候回去,没什么话说,就一起写几个字,他也会指点一下。现在我还是很尊重他的意见,他看了之后觉得还可以,就继续写,如果觉得你写错了,就调一调。有时候打击得凶了,我也会吼。


有一次我们一起玩,他画了那个竹子,我就在边上画了一个蒙克的《呐喊》里面的那个呐喊的人。那天是中秋节嘛,我们就都随手写了“千里共婵娟”几个字。就是跟小时候一起写字的那种状态,有一点像。

▲ 傅小姐和傅爸爸一起画的画,傅爸爸画的竹子,傅小姐画的小人


🌙


中秋将至,愿你有你自己的月圆



◼︎



傅于玲 1982年生 35岁

高校教师


◼︎


采编   _   余非 鳝鱼  | 摄影  _  余非

个人图片提供 _ 傅于玲

出品 | 小世界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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