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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珂:锈 湖 | 新力量

小珂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作者简介】

小珂,1988 年生于北京;著有长篇小说《丁香香满城》,荣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中短篇小说见《天涯》《西湖》《长江文艺》《青年文学》等刊,现供职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锈  湖

小 珂

第一章


17 点,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
在城郊这片诡异的荒地上,在杂草、烂尾楼、臭水沟的中间,在这栋腐朽得像一口棺材的别墅前……她分明感受到,时间已融入那一股带着铁腥味儿的风中与她擦肩而过了,她竟碰到了那个代表毁灭与重生的抽象概念的触角。虽然只是一瞬的感受,但她无比确信,老旧的时间离她远去,而新的时间也对她不友好,她是一个被时间遗弃的人。这片废墟离市区二十公里,一座遗世独立的欧式别墅,还有一个死气沉沉的湖,湖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锈色。看着眼前诡异萧索的景象,困惑与无助袭上她的心头。到底为什么呢?周六的傍晚,她放弃了信手拈来的城市夜生活,不顾劳累和绝望,到这个奇怪的地方一探究竟。她柔软的羊皮鞋上满是泥垢,顺滑的鬈发上有一层肮脏的水汽,迷离的眼神仿佛在发问:到底为何而来呢?只是因为那个含混不清的邀请吗?她把手放在古铜色圆形门把手上,闭上眼睛,轻轻扭了下手腕。“咔嗒”一声,某个东西断了,紧接着,一个广阔的平面在她思维里展开。为什么不敲门呢?当那扇厚重的门在手里缓缓移动的时候,她才想到这个问题。她睁开眼睛,一片深纵的昏暗空间填满了她的视线,一种熟悉的悔恨情绪爬上她的心头。走进这里于她似乎是一件必须的事情,而她懦弱的内心此刻正被一些模糊的情绪蒙蔽着。无法获得自由,灵魂总是处于煎熬中。这个念头经常跳出来,恶魔一样骑在她肩上。她轻手轻脚走进别墅,污浊的空气像一张不怀好意的网,霎时间裹住她。恐惧、困惑、茫然——不得不说——还有一点情欲……她边盲目地分析着,边好奇地打量别墅里的摆设。我从没来过这栋别墅,不是我的,不是我朋友的。她迷茫地摇着头。在她即将被这栋别墅吞没之时,她看见了那座立钟。让时间从她刚进入别墅的那一刻开始:她打开门,穿过门廊,余晖透过窗子照在她身上。她的左手边是一套红木桌椅,右手边立着一架钢琴。她不觉得这别墅有住过人的痕迹。这种痕迹是无法掩藏的,是一种不管隔得多久都能被捕获到的独特气息,类似廉价的香水味儿。到底是谁与她开的玩笑,告诉她这里有一个聚会,让她势必前往呢?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男人的脸,她的心在不停抵抗:不是的!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来的!可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显见,她在不停寻找什么。下沉式的会客区摆了一套奶白色真皮沙发,同样,似乎是没人坐过的样子。沙发的正对面和右侧分别有一排窗户(每一排有四面窗子),藏蓝色窗帘安分地束在两侧。她站在沙发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要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谁邀请她来的呢?那一张英俊的、充满欲望的脸又出现了,如一个幻觉的泡沫。她使劲按压着心底隐隐的欣喜,走到沙发右侧的窗边,伸出双手。她觉得自己快烧着了,就像窗外那片奇异的湖泊。湖面上那点点的暗红色斑点到底是什么呢?那是锈湖吗?当发现打不开窗户时,她有一丝慌张。她上下左右察看这几扇塑钢窗框的玻璃窗户,来回扳动执手,纹丝不动。她开始害怕了,使劲拉拽执手,并试图抠窗子中间的缝隙。她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女人,从没这么狼狈过。可是现在,她顾不得身上那件名贵的套装,也无所谓自己刚做的指甲了。她像一个疯妇,在别墅里跑来跑去。这里似乎有无数扇窗户,她上蹿下跳,甩掉了鞋子,弄乱了头发,却一扇窗户都打不开。这是一些永远无法打开的窗户,生锈的窗户,死窗户。她被关在了这样一个诡异的地方,而那个乐意与她玩游戏的人却迟迟不现身。那到底是谁呢?她在这一片混沌茫然、如羊水般的环境里,彻底忘了门的存在,屋里像是有淡淡的雾气,她逐渐看不清那些窗户了。在沙发右侧那排窗户的尽头,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坐着一架立钟。“嘀嗒、嘀嗒、嘀嗒”,声音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割开薄雾,使她清醒了许多。那些时间是怎么逝去的呢?回忆仿佛夹在指针里被带走了。她站在立钟面前,看着摆锤左摇右晃,好像她的灵魂也缠绕在那根金色的棍状物上,左摇右摆,一刻不得闲。她享受着这些毫无意义的时间,聆听着楼上那一串似有若无的脚步声。有人在那里,她想。有人在下楼,用那种犹疑试探、略带点亢奋的步伐。她定定站在立钟前,不愿回头,任凭脚步声带着极大的侵略性包裹住自己。她感到一片雄厚的阴影正侵蚀自己的后背,然后脚步声停止了。那人看见我了,要朝我走来了。她想着,怀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心情。果然,鞋底接触大理石台阶的夯实沉静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踩在地毯上的软绵绵的声音。那个阴影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使人堕落的气息。她身体僵硬,心里却异常渴望与那气息亲近。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肩头,她感到一阵酥麻。突然,那手一用力,她便天旋地转。在别墅的窗户通通紧闭的时候,她体内的窗户却敞开了,一切无原则的可能性纷纷流入。她心一软,躺倒在那人怀里。



昨晚,他唯唯诺诺地与父亲在书房谈完公司事宜,本来心情是灰蒙蒙的,可当他看到邮箱里那封邀请函时,心境豁然开朗了。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小游戏呢?他掏出手机,找到那个在看信时就浮现在他心头的名字,思索了一会儿,没有拨去电话。那封邀请函上有一个他没见过的地址,似乎在城郊,时间是明天傍晚,没有落款。他躺在床上,身体沉沉的,一种侵占的快感在他血液里荡漾,父亲给予他的压迫感消失了一大半。半梦半醒之际,他看到一张女人的脸,于是万分确定了,这是一封关乎情欲的邀请函。我正被那个女人迫切需要着。尽管她喜怒无常,行踪不定,但在她被某个人或某件事压榨到极限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想到我。他舒展四肢,仔细捉摸这形似胜利的喜悦。在他轻狂的梦中,一切都闪着金光。第二天,他很早就去了公司,坐在专属他的偌大办公室里,品味昨晚梦中金色的余韵。然后,来往他办公室的人多了,职工们带着一张张谨慎卑微的脸在他面前晃了又晃,把本来环绕在他四周的浪漫情绪冲散了。他却不觉得可惜,反而感到一种轻佻的骄傲。女人的暗示让人激动,可我现在必须工作。他这样想着,开始专心批复文件、应对员工。他工作时十分专注,效率极高,心思缜密,心肠又狠——这又是让他骄傲的事。他年纪轻轻,却手握派克笔,坐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大厦的顶层,成天与股权、管理、董事会这样的字眼打交道。有时候,他觉得轻飘飘的,仿佛站在云端。“我父亲拥有这城市里的一栋高楼,我却把它改造成酒店,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想法。”工作间隙,他转头看看右手边的落地窗,发出这样一声感叹。时针指向十二点,外面有一阵轻微的骚动,他知道,员工要去吃午餐了,可他不愿吃。他整理好手头的文件,却不愿离开。现在太早了,为什么时间像一个磨磨蹭蹭的小丑,喜欢做一些无聊的前戏呢?他把脚跷在办公桌上,听着外面的骚动声逐渐消失。也好,现在可以好好想一想。首先,是一张女人的脸,有一双狐狸似的细长眼睛,带着一种天生的媚态。然后,是一头柔顺的长鬈发,曾经缠绕在他的指尖,与他难舍难分。最后,是一副灵动柔美的身体,那身体即便在展现悲伤时仍然充满挑逗……他在脑海里仔细勾勒出一个女人的模样。是余悠,没错,她喜欢玩这种忽明忽暗的小把戏,邀请函一定是她发的。可不知怎的,余悠那线条柔软的脸庞正悄悄隐退,变成一张古板懦弱的戴着眼镜的女人脸。是安吉吗?不会,安吉像是一只被精心圈养的金丝雀,不问世事,绝不会玩这种花样……他在心里细细盘算着。安吉真是一个适合做妻子的女人。头一次,他赞同了他那古怪又卓越的父亲的想法,心情一阵舒畅。太好了,安吉做妻子,余悠做情人,这简直是天赐的安排。他不知不觉扬起了嘴角,眼里射出一些模模糊糊的贪婪。女人真好啊,无知的头脑,美丽的身体。他回头看看挂钟,一点半。他站起来,系好西装的扣子。时间又快得像一个踩风火轮的杂技演员,他想。他叫司机开车,自己则坐在后座,本来他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再好好幻想一下的,可是现在,他有些烦躁了。这源于司机那一串小心翼翼的唠叨话。此刻,正午金色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耸立的高楼上。他们像蜗牛一样磨蹭了半个小时,仍没有走出这片闹市区。他麻木地看着路人灰扑扑的、被命运折磨得筋疲力尽的面孔,心里毫无感觉。司机仍在无意义地唠叨,他看似真诚地回应着,心里则盘算着何时能离开闹市区、离开市区、到达城郊、走进那栋房子里(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那是栋什么样的房子)。当他们终于冲破十字路口,把行人、商业中心、购物店、喧嚣、急躁通通抛在脑后时,他长舒一口气,心里泛起一种比爱情更纯粹质朴的情愫。道路越来越开阔,楼房比赛似地争先恐后向后退着,太阳似乎也被他们甩得远远的了。当寂静和萧条围绕他们时,车里的气氛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司机仍在轻声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他也还在努力应和着。他知道,司机是个懦弱到别人都会替他感到羞愧的男人。他也知道,司机这么不厌其烦地絮叨只是不好意思张口要那二十万块钱。可他不愿接这个茬儿。他明知道这二十万对他来讲不算什么,却也许能救活司机老婆的命,可他不愿做这个好人。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并看向窗外:成排的粗壮杨树,杨树后面的低矮树丛,远处隐隐约约的土路,只有在城郊才能看到的宽阔蓝天……他想到一个名字:锈湖。他浑身一激灵。为什么想到锈湖呢?他本来雀跃的心情下面埋了一根炮竹线,膈得他难受。刚才,他不理会司机那热切的眼神,下了车,告之不用等他,便走了。现在,他走在一片空无人烟的荒地上,伴着缠脚的杂草,和着远处工地的轰鸣声,看着那渐渐柔软下来的太阳,试探地又不乏兴奋地向前走着。他早看到了前面那孤零零的别墅,并确定那一定就是目的地。他在那面布满雕花的大门前站定,努力使自己的呼吸恢复到最自然最无所谓的状态。他看了看手表,下午三点整。现在,他觉得时间有点跟他开玩笑了。那每一秒钟到底是不是公正公平的呢?时间会不会像女人那样阴晴不定,按着自己的心性儿来,导致这一秒比较长,而那一秒比较短呢?他专注地盯着面前这扇门,试图多浪费一些调皮的时间,以致完全没有注意到别墅旁边那片闪着锈色光彩的湖泊。到底为什么想到锈湖呢?他下意识攥握门把手,竟“咔嗒”一下把门打开了。他就那样走进了别墅,像一个幽灵。他用他那原本温柔机警、现在却茫然失措的目光看清了一切:餐桌、椅子、下沉式客厅、沙发、窗户、很多的窗户……空气中飘着一股发霉的酸味儿,是家具因太久没有人气儿的滋养,分泌出的那种象征孤独的油脂味道。没人,静悄悄的,于是他迈动步子时“咔嗒咔嗒”的声音、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就很有些寂寥神秘的味道了。他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觉得这里安静得吓人,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他开始站不稳了,好像他的外壳正被这强有力的寂静剥去,好像他憋了太久,如今终于放松了,于是他的灵魂也就变成软软的一摊了。时间正从我体内流走。他摇摇晃晃地上了楼梯。到底是余悠还是安吉,或是其他什么女人,已经不重要了。在这里,在时间之外的这栋别墅里,权力和名誉似乎也不重要了。二楼有四间卧室,他困极了,简直都没精力挑选一个。这一切有意义吗?心底那隐隐约约的不安到底是什么呢?他走进一间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闭上眼睛。他是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的,来自楼下。有焦躁的脚步声,很碎;有“咣啷咣啷”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用力;还有女人的喘息声,这声音很熟悉,在很多个难眠的夜晚,在他被周围的一切哄骗得晕头转向时,在他被各种虚假的成功牵着鼻子走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柔软却慌张的声音慰藉他、麻痹他。他坐直身子,扫视一圈。这是落日的颜色,橙黄色的阳光像是与墨汁融合了,洁白的家具也被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的光彩。他轻轻掀开被子,下了床,楼下嘈杂的声音停止了。他慢慢挪到门口,沉沉地踩在楼梯上。直到下尽最后一个台阶,看到了她,他还在疑惑着:这个优美的背影到底是奖赏给他的猎物,还是惩罚他的器具呢?他轻轻走过去,手抚上她的肩头,把脸埋在她柔滑的棕色鬈发中,使劲吸着脂粉与洗发水味儿混杂的香气。然后,那被莫名的悔恨冲淡的情欲又回来了,那巨大的欲望,像浸了水的海绵一样贴在他身上。他撩起她的头发,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吻她的脖颈。在这充斥着绸缎和奶香的世界里,他的心上开出了很多紫罗兰,手也变成了带刺的藤蔓。“余悠……”他喃喃说道。“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要跟我玩这个游戏,让我欲火焚身,又调头离去。”他轻轻推了下她的身体,那灵活柔软的身体便顺从地转了过来。
当她感觉到他裹挟着一大团危险的温柔气息向她靠近时,很有些不安。她任由他把自己调转过来,任由他的嘴唇压在她嘴上,眼睛却抗议般地睁着。他们接吻时,她把双手放在他的腰上,试图用一种温和的力量让他往左边稍错一点,这样,她就能用右眼的余光瞥到窗外那片锈色的湖泊了。然后,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手也开始乱动。她恨不得张大嘴巴,咬住他的半边脸。又恨不得把他的衣服立刻脱光,用指甲插进他的肉里。他们做爱时,她觉得身体要被撕裂了。


未完

刊于《青年作家》2020年第04期完整版请阅读纸质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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