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在欢:忍住Ⅰ | 新力量
作者简介
郑在欢,1990 年生于河南驻马店;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大家》《青年文学》《小说界》等刊;著有短篇小说集《驻马店伤心故事集》;现居北京。
教室里的最后一排是坏孩子的天堂,能坐在这里的个个都是狠角色,让所有老师敬而远之,眼不见为净。新学年的学生太多,最后一排几乎腰抵着后墙。他们一点都不怕离讲台太远,他们只嫌离得太近。他们喜欢抵墙而坐,如同坐上带靠背的皇帝宝座一样倍显尊荣。他们发动所有人把课桌后移,直到腰能舒服地靠在墙上。班主任很快发现最后一排跟前排空隙过大,能过马车,长相坚毅如同男人的女班主任勒令课桌复归原位。他们虽然个个敢打敢拼,还是不好公然违背命令,毕竟还要在这里混下去。好在他们也不全是蛮牛莽汉,小聪明还是有的。他们趁放学劫持拿钥匙的学习委员,从第一排一点点扩大空隙,把全部课桌平均后移十厘米,终于得以以不甚突兀的姿态抵墙而坐。这里终于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乐土。当然这是对他们而言,你也可以说这是城市里的下水道、阴沟里的小破船,或者是哥谭市里蝙蝠侠都懒得去管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干些蝇营狗苟不知羞的龌龊事,课桌底下隐藏着见不得光的下贱勾当、骇人听闻的无聊游戏和毫无价值的肮脏交易。按理说,靠窗的位置才是彰显尊贵的VIP 席位,他们的头,那个叫五良的矮个子,由于要掌控全局坐在最中间,居然把最好的位置给了马乐。
马乐受宠若惊地搬着课桌来到这里,心是慌的。他怕自己尸位素餐,辜负了他们的厚望。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坏学生。他不打架不惹麻烦,没有要压任何人一头的野心,怂 得跟一摊被嚼尽了味道随便吐在地上的口香糖差不多,人见人踩,狗见狗唾。他能混到最后一排,得益于他对学习的不懈抗争,这辈子他唯一反对的事情恐怕就是学习了。其实也不是反对,他只是不在乎,这是他天生就缺少的一根筋。他在倒数后五名之内徘徊,并且常年霸占倒数第一的宝座。这让他成了一个笑话,被人从小笑话到大。他不在乎这些。虽然永远猜不对答案,他还是保持了阳光乐观的好性格,对人热情有礼貌,大方又真诚。这让他看起来更加无可救药。正常的交际能力和玩耍天赋让他看起来不像智力低下的样子,低分只能说明这是不思进取的后果。就连五良这样的人,都对高分有渴望,在一次分数突破50 大关之后请最后一排的所有人吃了冰激凌。只有他,麻木不仁,对自己即将完成却毫无成就的九年义务教育不思悔改,泰然自处。
马乐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刚搬过来,他就对座位进行了一番豪华装修。他从家里拿来抱枕,用胶水粘在墙上,这样靠着软乎又舒服。这一发明很快被五良发现,让他给最后一排所有有功之臣都置办了一套。他在老师看不见的墙下贴了一堆女明星贴画,手臂触及光滑有凉意,一低头就是无边春色。他给窗户装了伸缩窗帘,是用自己的旧床单改的,这样在有阳光的午后同样可以酣然入睡。他给课桌挖了洞,可以把耳机从洞里伸出来。后来这个洞启发了他,他挖了一个更大的洞,能够从洞里看手机上的电影。这个发明同样得到五良的重视,让他再一次把具体的操作方法分享给最后一排的有功之臣。马乐工蜂般勤劳,将这个天赐的好座位改造成安逸的乐园,打算在这里快乐地度过他与世无争犹如养老生活的学习生涯,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连绵不绝的噩梦。那个大个子同桌,他体内源源不断的废气终日笼罩着这片马乐辛勤开垦的世外桃源,犹如一座废弃的核电站,无用却醒目地耸立,散发着让人难以靠近的危险气息。
他叫李光辉,是个毫无光彩可言的人物。他个子很大,又大又壮,只是脑子不太好使。个子大的人脑子普遍差点意思,这是马乐的观察结果。他爱打架,只是每一架都不是为自己打的。他根本没有打架的需求和欲望,第一,没有人敢惹他;第二,他想讨好任何人。没有五良的授意,他打架的天赋根本不会被开发出来。没遇到五良之前,他只是一个乐乐呵呵妄图和每一个人交朋友以便快乐玩耍的傻大个而已。他干过最恶劣的事情,也就是趴课桌底下偷看女生的袜子颜色,或者把屁藏在手心里强行捂住男同学让人家闻一闻而已。他觉得这两件事很有意思,到现在仍乐此不疲。认识五良之后,他成了一个纯粹的打手,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锁喉机器。无论是谁,他都能用胳膊勒住对方的脖子并使其双脚离开地面。如果五良不下令,恐怕那人在他怀中窒息而死他都不会注意到。他想讨好任何人,五良的权威和富贵让他倍加讨好。五良在殴打和辱骂他怀里的倒霉鬼时,他讨好的心因为得到极大满足而使手臂颤抖,只能越来越用力以回应五良殴打和辱骂的兴致。五良尽兴了,他也就跟着高兴了。五良经常给他买点辣条冰棍之类的零食,这让他把五良看得比爹妈都亲,并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忠犬。虽然由于爱讨好人的老毛病他经常事后去接近那个刚刚被他锁在空中吐出舌头的倒霉鬼,而对方看见他就逃或者逃不掉时的战战兢兢让他倍感伤心与失落——甚至后来看见他就逃的人越来越多,他跟着越来越失落,但只要看到五良,他就高兴起来,他所有的讨好就瞬间被满足了。
就是这么一个人,坐在了马乐身边,成为他必将朝夕与共的同桌。没坐在一起之前,马乐也只不过是一个看见他就逃的小人物而已,他可能都没注意过他逃的速度和姿态。如今成了五良钦点的同桌,他当然不会放弃讨好马乐的机会,只是他的方式马乐实在无福消受。正上着课,马乐戴着耳机从课桌的洞里看动画片,他突然钻到桌子底下,又兴奋地爬上来扯开马乐的耳机,一股脑地告诉他好几个女生的袜子颜色,强行把他拽下去以证自己所言不虚。这个还好,顶多是打搅了马乐的娱乐时光。闻屁这事儿,马乐实在是难以承受。他总是频繁地放屁,马乐大部分时间只能开着窗并朝向窗外,这样能略微减少一些气味侵袭。味道这个东西是防不胜防的,看不见也摸不着,防不了也挡不住。即便这样李光辉仍嫌不够,他会时不时对马乐进行突袭,把空握的拳头突然在他面前张开并迅速捂住他的口鼻。他个子大,手大,劲当然也大。马乐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无法挣脱,只能被迫将他手中的氧气和氮气吸食殆尽。
这样做让李光辉很快乐。他一定觉得自己很机智,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气体并将之分享给自己的朋友,是一件难能可贵且有情有趣的乐事。毕竟,那可是刚从体内排出来的啊。至于对方因为这件事所出现恶心干呕和恼羞成怒的状况,多半被他视为恶作剧之后的积极反馈,对方越是恶心干呕和恼羞成怒,他越是高兴,越是感到这件事取悦了彼此双方。他也对五良干过这事,被五良摁住脑袋狂揍一顿并严重警告之后,他没再对他这样干过。他只是有点疑惑,为什么五良不喜欢这样,后来他想明白了,大概五良不喜欢臭味。他没有往前多想一步,所以他还没意识到,所有人都不喜欢臭味。
马乐能说什么呢。马乐只能忍着。他又不是没看过李光辉和五良打人的样子。由于李光辉娴熟的锁喉技巧,人送外号上吊绳,这名字简直像个冷血杀手。上吊绳不太顺嘴,大家都叫他吊哥,后来渐渐演化为屌哥,大概是觉得他个子大屌也大的缘故。外号的形成大多都是这么莫名其妙,有外号的人本身就很莫名其妙。这些马乐并不关心,马乐也没有这么叫过他。他只是单纯地怕他们,怕李光辉、上吊绳、屌哥……任何一个站在这些名字后面的人,更别提五良了。马乐实在是不理解他们,为什么打架和欺负别人能带来那么大的乐趣。马乐多想把《海贼王》和《蜡笔小新》介绍给他们啊,或者看看《射雕英雄传》也好啊。夏日的午后——或者秋日的午后——冬日的午后也行,和煦的日光从窗外洒下来,他机智的窗帘挡住大部分,挡不住的那一小部分也化为美好的一部分,老师在上面讲些什么,透过课桌的洞看着手机里的电视剧,只要老师不发现就是赚到。这多美好啊。然而他们却只是打架、惹事、找麻烦,难道找别人的麻烦自己就不觉得麻烦吗?有一次,他坐在乒乓球台上看鬼故事书,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根本没注意到五良和李光辉把架打到他面前。等他抬起头,看到那个在李光辉怀里双脚离地吐出舌头的倒霉鬼,吓得魂飞魄散,啊啊大叫。五良气坏了,以为马乐要拆他的台。“你叫什么?”五良说,“你想把谁叫来。”五良右手挥动一根钢管,频率一致地落在左手上,啪啪作响。每一下都让马乐情不自禁眨一下眼,好像他已经感到这根钢管落在头上的痛感和那一声脆响。他吓坏了,说不出话来,只能举着鬼故事书妄图阻挡那即将到来的一下。五良注意到他手里的书,明白了他为什么惊叫。五良夺过书,念出上面的标题:“《吊死鬼和淹死鬼》?”五良笑了,“看把你吓得,胆子小就不要看嘛。你和屌哥坐在一起,屌哥大号叫什么,知道吗?他可以天天让你看吊死鬼,把你变成吊死鬼都行,还看什么书。”那本书马乐是没法再看了,五良用它连续拍打李光辉怀里那个倒霉鬼的脸,上面沾满了口水和鼻血。鼻血和印刷物上的假血混在一起,更加恐怖骇人。那是马乐唯一一次看到他们打架,其他时候他只是听说。他没有看打架的兴趣,正巧碰上也都是悄悄走开,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远远地偷望。仅那一次,已经足以让他心惊胆战了。他忍不住想过一次,被李光辉锁在怀里的若是自己该怎么办,被五良拿着鬼故事书一次一次扇在脸上的是自己该怎么办?他能承受这些吗?光是想想,他就吓得不敢再想了。
这就是他拿李光辉和他的屁没办法的原因。他根本不敢开口跟李光辉说这些,“你别放屁了好吗?你别把屁捂在我嘴里了好吗?”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李光辉的课桌里有一根钢管和一把砍刀。钢管是他从澡堂子里锯的,他整整锯了一个礼拜,每次去洗澡锯一点,走的时候用胶带缠上,第二天接着锯,等他终于把这根钢管拿走,澡堂子发了大水。砍刀是五良给他配备的,只是充门面。这些他都没用过,他坚实的双臂已经足以搞定一切。如果打架动用了砍刀,那势必引来警察,那就是大事了。这样的大事一般人承担不起。钢管和砍刀,即使李光辉不用,单是放在那里也够瘆人的。所以马乐不敢说。他不了解李光辉,这个爱看女生袜子和总在放屁的大个子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他只能小心翼翼和他相处,免得触怒他。其实李光辉除了这两件事,没有找过他一次麻烦,甚至对他还挺热情。有时候五良给了零食,他还会拿来跟马乐分享。马乐把这当作客气,一次都没有吃过。他能看见李光辉吃得有多香,他不认为分吃这些零食会让李光辉更开心。因为坐在最后一排,又是和李光辉坐在一起,在校园里五良偶尔还会和他打声招呼,这些都让他身价倍增,被同学们当作他们之中显耀的一员,对他客气有加。尽管有如此种种好处,他还是感到生不如死。他的美好生活完全被李光辉体内那股不可捉摸的气体破坏了。他看电影的时候,听音乐的时候,呆呆望着窗外发呆的时候,所有这些美妙时光随时有可能被一股气体冲散,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马乐一直在想办法。一开始是单方面抵御。他给自己买了口罩,偷了家里的花露水,确实有所减缓,但远远不够。他又从城里买来活性炭,给李光辉做了个坐垫,还是不够。那气体狡黠又迅猛,来得猛时排山倒海,像暴涨的河床突然将他淹没,像一块巨大的豆腐从高空砸下,封死了所有出路;来得巧时如灵蛇出洞,先是若有似无的一缕,他动动脑袋,也许能躲得过,他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刚放松下来,另一缕又钻进鼻孔,一缕、一缕、又一缕……犹如被恶鬼缠上,永无宁日。他再也受不了了。那气味一次次让他火冒三丈,一转头看到高大自在的李光辉,他又一次次缩回龟壳,甚至连不高兴的表情都硬生生憋成笑脸。他知道这样迟早要出问题。他的心总是慌的,看到李光辉是这样,听到上课铃也是这样,更别提坐在李光辉身边的时候了。那气体来了,他恼怒,迟迟不来,他又担心。像一个相声段子里说的,晚归的邻居把鞋扔 到地板上,惊醒了楼下的房客,楼下那位整夜无法入睡,等着第二只鞋落下。他就是这样,每一堂课,等着那股气体降临,同时又畏惧那个毫无预兆的瞬间。忧虑声音还可以捂住耳朵,害怕气味总不能堵住鼻子吧。他算想明白了,只要还和李光辉坐在一起,就别想过一天好日子。他鼓足了勇气去找老师,长得像男人的班主任对他的请求失声大笑。
“你想从最后一排离开?”班主任笑得合不拢嘴,好一会儿才说出下一句,“凭什么?”
马乐诺诺得说不出话来,他确实也不知道凭什么。
“你知道你考多少分吗?”班主任说,“想要从烂泥坑里爬出来,得靠自己的本事。你但凡考试及格一次,全班座位随你挑。”
那就是没得谈了。拿学习说事儿,马乐没有一点发言权。“他爱放屁。”迫于求生本能,马乐不由得将真相脱口而出,“特别臭。”
班主任又一次哈哈大笑,“爱放屁 ……”班主任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爱放屁,这是什么理由。”
“真的,我实在是受不了了。”马乐感觉自己都快哭了。
班主任不笑了,她严肃起来,“那更不能给你调座位了,你学习最差,只能你来忍受。我这个人最讲公平。”
公平。马乐没想到这一层,是啊,谁让自己不会学习呢。也许这就是命里该吧。他学习差,所以沦落到恶劣的环境当中。他享受不学习的松弛,就要忍受松弛中的恶臭。他认了。万物负阴而抱阳。老子在公元前就为世界制定了规则,有阴就有阳,有喜就有悲,谁能想到,那个“冲气以为和”中的“气”到了马乐这里成了李光辉的屁。马乐的世界在李光辉的屁里得以运转,变得公平。他认了。
人可以认同任何一条规则,同意随便一个真理。置身其中,甘受真理与规则鞭笞的倒不多见。马乐认了长得像男人的班主任的公平论,仍不自觉地想着脱离苦海的办法,他倒不是反对真理,他只是忍不住想要去追求幸福。有一天,他想到源头。屁的源头是李光辉。李光辉的源头是五良。至于五良能不能管住李光辉放屁,他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从父亲的床头偷了两包烟去找五良。他可能被父亲狂揍,他不在乎。父亲小时候没少揍他,因为他总考零蛋。后来零蛋看得多了,知道揍也没用,父亲就图省事不管他了。不过犯了错依然免不了挨揍,这是总考零蛋留下的后遗症,父亲因为零蛋揍他,当然可以因为别的事以同样的手法揍他。他认了,谁让自己不会学习呢。
马乐来到公路边的“李豁子饭店”,这是五良他们的老据点。不上课的时候,他们在这里打牌,吃点李豁子老婆做得卤味和咸菜,喝点啤酒什么的。外面的大堂里有两张圆桌,一般学生在这里吃。凳子不够,他们大多站着。往里走,灯光昏暗,越来越黑。进了院子,正中有一张台球案,很旧了,绿色的绒布磨得发黑。院子上空蒙着防雨的胶布,经风吹日晒,胶布锈迹斑斑,杂物堆积,日光只能从缝隙中透下来。在这里吃饭的人,都是五良他们的近身人。大家三三两两或蹲或坐聚在一起吃面条,面条里多半放一袋辣条,这也是马乐最喜欢的吃法。再往里走,是厨房。厨房很大,靠墙的土灶里炭火没怎么熄过,每天半夜这里都有人吃饭。土灶上的两口锅,大的煮面,小的炒菜。李豁子四十多岁的媳妇永远在灶前忙碌,也不知道她在忙些啥。厨房另一端的空地上放着一口 大盆,盆上架着高粱秆编织的锅盖,他们就在这上面打牌。厨房里暖和且隐蔽,一般人进不来,他们不怕老师会找到这里。
马乐第一次走进厨房,这里很黑。五良坐在阴影里,靠着墙,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为手里的一副牌愁眉苦脸。建华,五良一伙儿的二号人物,正跟五良汇报着什么。
“他们在西街打人,”建华说,“就在烧不熟的烧饼摊那儿,老七说了几句,他们把老七骂了一顿。”
“然后呢?”五良说。
“嗯?”
“老七怎么办的。”
“他回来告诉我们了。”
五良打出手里的牌,狠狠摔在锅盖上,荡起其他的牌。“老七太丢人了。”五良说,“三哥怎么说。”
“他还不知道。”
“告诉三哥。”五良说,“我忍不了了。我要跟他们玩大的。”
建华出去了。马乐小心翼翼走到五良身后,弯着腰站了好一会儿五良都没注意到他。他只好轻声在耳边叫他。五良看着手里的牌,问他什么事。马乐把烟放到五良面前说,“想请你帮个忙。”
五良看看烟,目光又回到牌上,说,“别来这套,有屁快放。”
马乐张了几次嘴,没说出话来。他知道五良的耐心在流失。他强迫自己尽量不哆嗦地把话说明白,“五良,你能不能找李光辉聊聊,他放屁实在是太多太臭了。”
“我知道。”五良说,“他确实有这毛病。”
“他还老把屁往我嘴里捂。”马乐说,“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才来找你。”
牌桌前的几个人笑起来,用幸灾乐祸和富有同情的目光看着马乐。
“那能怎么办呢。”五良说,“打嗝放屁,天经地义,咱们不好管吧。”
“你能跟他聊聊吗。”马乐说。“你是他的同桌。”五良说,“你受他的保护,你应该感到庆幸。”
“我对他没意见。”马乐说,“我只是实在受不了了。你找他聊聊,行吗?”
五良打完了一局,看着对面的人洗牌。那人的洗牌技术不错,花样百出,马乐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看。他们看他洗好了牌,整齐地码在桌子上,切牌,四个人开始抓牌。五良像是抓到了好牌,他很开心,去拿面前的烟,转头看到马乐。
“我会跟他聊聊。”五良说,“我会告诉他,你嫌他放屁臭。”
“别别别。”马乐脸上的笑容还没绽开就化为恐慌,“你别跟他说了,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你不用找他聊了。”
“我愿意聊就聊,还轮不到你指挥。”五良说。
马乐僵立在原地,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出现在这个厨房里,李豁子的老婆在灶前忙碌,五良他们围着锅盖打牌,他半弯着腰杵在当中,像个天然的路障,不合时宜,毫无益处,令人生厌。他不属于这里,他也不知道怎么让自己消失,直到五良说了声“滚”,他才如获大赦,疾步遁去。
接下来的几天,马乐惴惴不安。他提心吊胆地坐在李光辉身边,顾不上担心随时蔓延开来的浓烈气味,而是时刻关注着他的双手和脸上的表情。他怕李光辉突然把脸一横,从课桌里抻出他的砍刀或钢管,随便哪一个他都招架不住。他想过跳窗而逃的可行性,这是二楼,应该不会摔死,就是摔死也总比被李光辉打死的好。他没有心情再看动画片和故事书,他的神经绷得比琴弦还紧,好像随便拨弄一下,都会发出命运的啸叫。
可这命,怎么认啊。
李光辉倒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每天看不同颜色的袜子,释放不同味道的气体。有一天放学,他鬼使神差地跟在李光辉身后,看他骑上破旧的自行车,往北边的集市而去。马乐骑上车跟他出了镇子,下了省道,来到一条狭窄的乡间小路上。这条路没有铺柏油,干硬的土路经过车碾人踩微微有些发白,路面覆着一层细小的土沫,人车经过微微荡起,好像稀薄的云层。路中央有两道很深的车辙,他们只能在路边骑行。路两边的杨树高大茂密,树冠交叠遮住天空。树下是绵延不绝的排水渠,不深,但很陡峭。马乐奋力蹬着自行车,努力跟上李光辉的速度。李光辉将胯下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骑出了赛车的感觉。在平整些的路面,他还会来个大撒把,双手高高举起,抚过头顶的绿叶。这危险的动作让马乐害怕,他从来没有玩过大撒把。看李光辉来回这么玩了几次之后,马乐生出歹念:他要是就这么摔死该多好啊。这个念头破膛而出,马乐的心突突直跳,他全身发抖,险些握不住车把。正午的阳光暴晒,眼睑上的汗水模糊了视线。马乐回头看看,这条路上没有其他人。前路深不见底,两边的杨树延伸开去,形成绿色的漩涡。李光辉像是被这漩涡的引力拉拽,极速下坠,好像轻轻一推,就要坠入虚无。他要是死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马乐的手心大量出汗,只能交替握把,将汗液抹在膝盖上。他骑的是崭新的自行车,却怎么都赶不上李光辉。他拼命地蹬,不断擦着额头上的汗、手心里的汗、快要倒流进鼻孔的汗。他的眼里只剩下前方绿色的漩涡和深陷在漩涡中的李光辉。只要轻轻一推,轻轻推一把,那个漩涡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马乐蹬得更快了。
当视觉的迷惑消失不见,一座村庄在漩涡的尽头展开,马乐因为强大的惯性冲到李光辉前面,在坑坑洼洼的碎砖路上颠簸,因为手汗太多,无法掌握车把,最终摔倒在地。李光辉关切的脸出现在眼前,他险些昏倒过去。他宁愿昏倒过去。
全文未完
刊于《青年作家》2020年第08期点击下方链接购买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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