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枝词》的原名与别名
1、《竹枝词》的原名是《竹枝》
《竹枝词》原名为《竹枝》,并无“词”字。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八十一《近代曲辞》云:“《竹枝》本出于巴渝,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里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新调九章,教里中儿歌之,由是盛于贞元、元和之间。”
按:刘禹锡集自序云:“《竹枝》,巴歈也。巴儿联歌,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音协黄钟羽。”白居易在忠州,亦有《竹枝》四首。但刘、白《竹枝》俱无和声。皇甫松、孙光宪之作,始有“竹枝”、“女儿”和声。关于“和声”,容后再作阐释。
其实,早在开元、天宝年间,张旭就曾唱《竹枝》。据后唐冯贽《云仙杂记》记载,“张旭醉后唱《竹枝曲〉,反复必至九回乃止。” 张旭字伯高,吴郡(今苏州)人,天宝年间当过金吾长史,世称“张长史”,与贺知章、包融、张若虚合称“吴中四士”,存诗十首,最著名者乃收于《唐诗三百首》之《桃花溪》绝句:“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鱼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老杜《饮中八仙歌》称赞他说:“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可惜其所唱《竹枝》今已失传,但从“反复必至九回乃止”看,其曲必哀婉低旋,回肠荡气也。而就张旭“醉后唱《竹枝曲》”一事,可知《竹枝》之调至少在唐代开元以前就已存在,且《竹枝》亦有《竹枝曲》之别名。
又据清人王士祯《居易录》所载,“《竹枝》本名《竹枝子》,与《采莲子》、《山花子》、《水仙子》、《南乡子》、《生查子》并列,今独去‘子’字,但云‘竹枝’”。可知《竹枝》又名《竹枝子》。类此别名尚多,下面再作介绍。
2、《竹枝》之别名
王运熙《六朝乐府与民歌》从和声有“女儿”之音,以为《竹枝》渊源于《女儿子》。《女儿子》乃隋代民歌,收入《乐府诗集》第四十九卷《清商曲辞六》,郭茂倩引《古今乐录》曰:“《女儿子》,倚歌也。”其第二首云:“我欲上蜀蜀水难,蹋蹀珂头腰环环。”
任半塘《唐声诗》则云:“(此体)始见于宪宗时皇甫松辞。其始歌舞时手执竹枝,黄钟羽。又收七言四句体三首,前二首,无和声分‘初体’和‘常体’,后一首有和声,称‘别体’,以为此三体。‘盛唐以前已行,中唐刘禹锡倡为民歌体,别名《竹枝曲》、《竹枝辞》、《竹枝歌》、《竹歌》、《巴渝辞》,民歌合黄钟羽。’”
二、《竹枝词》乃唐之“声诗”
“声诗”之名,乃任半塘先生所创,唐本有“歌诗”之称,如李长吉之诗集,即名《李贺歌诗集》,意谓可歌之诗,而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本,乃名之曰《李贺诗歌集》,大违作者本意。任半塘先生以为“唐声诗学,实际关系着辞、乐、歌、舞四事......声诗以其特点齐言体与唐曲子及大曲内之杂言体对立”(《唐声诗上下编简介》)。在《唐声诗》下编里,任半塘先生收录《竹枝》三体,兹先列其二十八字之初体与十四字之有“竹枝”、“女儿”和声者如下,并略加评述:
1、顾况的二十八字体,源于杜甫的《夔州歌十绝句》。
顾况《竹枝》
帝子苍梧不复归,洞庭叶下荆云飞。
巴人夜唱竹枝后,肠断晓猿声渐稀。
任半塘《唐声诗》列顾况此词为初体,云:“初体表接近盛唐之早期辞。”指出其第二句“荆云飞”,三连平。第三、四句用拗体,不用和声,并云:“初体,常格非无和声,乃被传本省略。”
我以为,顾况此诗,当源于杜甫的《夔州歌》十首。大历元年(766)杜甫时年55岁,由云安到夔州,作《夔州歌十绝句》,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云:“大概作于七六六年夏,多写夔州山川形势和古迹,很像《竹枝》。”兹将其十绝录于下:
中巴之东巴东山,江水开辟流其间。
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
白帝夔州各异城,蜀江楚峡混殊名。
英雄割据非天意,霸主并吞在物情。
群雄竞起闻前朝,王者无外见今朝。
比讶渔阳结怨恨,元听舜日旧箫韶。
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接山巅。
枫林橘树丹青合,复道重楼锦绣悬。
瀼东瀼西一万家,江北江南春冬花。
背飞鹤子遗琼蕊,相趁凫雏入蒋牙。
东屯稻畦一百顷,北有涧水通青苗。
晴浴狎鸥分处处,雨随神女下朝朝。
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
长年三老长歌里,白昼摊钱高浪中。
忆昔咸阳都市合,山水之图张卖时。
巫峡曾经宝屏见,楚宫犹对碧峰疑。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
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
阆风玄圃与蓬壶,中有高唐天下无。
借问夔州压何处,峡门江腹拥城隅。
老杜这十首绝句几乎全突破格律,明显是受夔州民歌影响。再联系郦道元《水经注》所引民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可知杜少陵初到夔州听到当地人所唱民谣时心灵之震撼。前人对此十绝,早已指出其与《竹枝》的渊源。如杨伦《杜诗镜诠》评曰:“十首亦竹枝词体,自是老境。前二首记形胜,兼入感慨。”又如翁方纲《石洲诗话》:“《竹枝》本近鄙俚,杜公虽无《竹枝》,而《夔州歌》之类,即开其端。”而顾况《竹枝》中所以发“巴人夜唱竹枝后,肠断晓猿声渐稀”之叹者,必因老杜“阆风玄圃与蓬壶,中有高唐天下无。借问夔州压何处,峡门江腹拥城隅”而起也。又,老杜此组拗绝,颇多三平尾,而顾况“洞庭叶下荆云飞”亦然,二者嬗递关系,分明可见。
2、皇甫松七言二句十四字《竹枝》,源于《女儿子》“巴东三峡”民歌。
先录皇甫松《竹枝》二首如下:
芙蓉并蒂(竹枝 和声) 一心连(女儿 和声)
花侵格子(竹枝 和声) 眼应穿(女儿 和声)
——押平韵者(常体)
山 头 桃 花(竹枝 和声) 谷 底 杏(女儿 和声)
两 花 窈 窕(竹枝 和声) 遥 相 应(女儿 和声)
——押仄韵者(别体)
按:皇甫松此二辞均收于《尊前集》。原作六首,五平一仄,每句皆以平起,四字后和声曰“竹枝”,句末又有和声“女儿”。“枝”与“儿”叶韵。
王运熙先生《六朝乐府与民歌》论及皇甫松十四字体之《竹枝》,以为源于隋代的《女儿子》,颇具卓识。王先生说:“《女儿子》现存二曲,首篇云:‘巴东三峡猿鸣悲,夜鸣三声泪沾衣!’(按:第二首前面已引,是“我欲上蜀蜀水难,蹋蹀珂头腰环环。”)盖原为巴东的歌谣,其后被演为乐曲的。唐皇甫松《竹枝辞》六首,均以‘竹枝’‘女儿’为和声……《竹枝辞》一名《巴渝辞》,与巴东谣产地相同。皇甫松的《竹枝辞》必定渊源于《女儿子》无疑。”萧涤非《论词之起源》则进一步论断:“《云谣集杂曲》所载《竹枝子》二首,则已并‘竹枝’、‘女儿’诸和声(兼包孙光宪七言四句《竹枝》)而为实字,遂成长短句。二首文句.....与七绝体之《竹枝》,亦不甚相远,知必由孳乳而来。此词之作,应在孙光宪之前,亦足为《竹枝》自始即有和声之一证。《竹枝子》……腔调虽出于里巷之《竹枝》,而其由七绝体之《竹枝》变为长短句,则亦未始不缘泛声也。”
萧先生所言《云谣集杂曲》,即《敦煌曲子词》。其中《竹枝子》有两体,与流传之《竹枝》迥然不同,只可视为变格。
先看《敦煌曲子词》中的57字体《竹枝子》:
罗幌尘生,帡帏悄悄,笙篁(簧)无绪理,恨小郎,游荡经年。不施红粉镜台前。只是焚香祷祝天。 垂珠泪,的(滴)点点,的(滴)成斑。待伊来,敬共伊言。须改往来段(断)却颠。
按:此词双调,57字。上片34字,6句,1仄韵,3平韵;下片23字,1仄韵,3平韵。
再看《竹枝子》63字体(《敦煌曲子词》)
高卷朱帘垂玉牖。公子王孙女。倾容二八小娘。满头珠翠影争光。百步惟闻兰麝香。 含红豆相思语。几度遥相许。修书传与萧郎(娘)。倘若有意嫁潘郎。休遣潘郎争断肠。
按:此词双调63字,上片32字,下片31字,各5句,2仄韵,3平韵)
试比较皇甫松《竹枝》与《敦煌曲子词》中的《竹枝子》,觉萧涤非先生所言“已并‘竹枝’、‘女儿’诸和声(兼包孙光宪七言四句《竹枝》)而为实字,遂成长短句。二首文句……与七绝体之《竹枝》,亦不甚相远,知必由孳乳而来”,似嫌武断。我们至多能说两者之间乃一正一变,敦煌曲子词乃变格,而不能说将皇甫松的《竹枝》里的和声“竹枝”与“女儿”“并而为实字”。倘若一定要举出“并而为实字”的例子,我以为元代杨朝英《阳春白雪》所引无名氏《阳关三叠》:“渭城朝雨,一霎浥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里柳色新。更洒遍客舍青青,千里柳色新。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功名富贵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只恐怕、西出阳关,眼前无故人”,完全是隐括王维《阳关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即加以“泛声”,才勉强可称得上是把和声“并而为实字”。
三、刘禹锡《竹枝》九首
1、刘词作于夔州而非朗州辨(新旧《唐书》皆误)。
兹先录梦得《竹枝九首》(并序)于下:
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辞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歌舞之。故余亦有《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拍山”一作“拍江”,“山”字更好)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江上朱楼新雨晴,瀼西春水縠文生。
(“朱楼”二字,梦得集作“春来”)
桥东桥西好杨柳,人来人去唱歌行。
日出三竿春雾消,江头蜀客驻兰桡。
凭寄狂夫书一纸,住在成都万里桥。
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宫外踏青来。
(除第三句外,其余皆合律)
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此乃折腰体,此首《尊前集》未收)
按:建平,郡名,三国吴置,隋改为巫山县,参见《隋书·地理志》上“巴东郡”,今属重庆市,此代指夔州。刘梦得于穆宗长庆二年(822)正月至长庆四年(824)夏任夔州刺史,时年51岁到53岁。
不久后,梦得又作《竹枝二首》云: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乡歌。
今朝北客思归去,回入纥那披绿萝。
此二首纯乎律绝,与前九首之拗绝不同,第二首结尾的“纥那”另见梦得《纥那曲》:“杨柳郁青青,竹枝无限情。周郎一回顾,听唱纥那声。”纥那,梦得自谓:“纥囊得体那之句,岂其所本欤?“按:唐人于舟中唱得体歌,有号头,即和声。纥那者,或曲之和声也。
梦得这11首《竹枝》究竟作于何处?《唐才子传》、《乐府诗集》、《词律》、《词谱》均以为作于朗州,盖沿新、旧《唐书》之误也。兹将旧、新《唐书》相关资料摘引如下:
《旧唐书》一六0《刘禹锡传》:“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怡情性。蛮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谿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也。”
《新唐书》一六八《刘禹锡传》:“禹锡贬连州刺史,未至,斥朗州司马,州接夜郎诸夷,风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声伧儜。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声,作《竹枝辞》十余篇。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
(《唐才子传》、《乐府诗集》等書所载略同。按:朗州,今湖南常德。)
第一位对此说表示怀疑的,是南宋的学者葛立方,其《韵语阳秋》十五云: “刘梦得《竹枝》九篇,其一云:‘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其一云:‘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其一云:‘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曾摧。’又言‘昭君坊’、‘瀼西春’之类,皆夔州事。乃梦得为夔州刺史时所作。而史称梦得为武陵司马,作《竹枝词》,误矣。郭茂倩《乐府诗集》言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俗,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辞》九章,则茂倩亦以为武陵所作,当是从史所书也。”
葛立方此论,以梦得《竹枝》中涉及夔州地名为内证,颇有说服力。
2、刘词何以连章九首?白居易《竹枝》四首并非与刘唱酬
窃以为刘梦得之所以写完《竹枝》连章九首后,又作《竹枝》二首,盖欲效屈子之《九歌》。《九歌》共十一篇:《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和《礼魂》。梦得先赋九章,旋又补写《竹枝》二篇,盖亦欲以骚人自居,故有意续成十一首,以凑《九歌》十一之数,其末首“今朝北客思归去,回入纥那披绿萝”,似亦略含《礼魂》之意也。
有意思的是,与刘禹锡并称“刘白”的白居易,也曾作《竹枝词》四首:
瞿唐峡口水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
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暗鸟一时啼。
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静山空歇又闻。
蛮儿巴女齐声唱,愁杀江楼病使君。(折腰体)
巴东船舫上巴西,波面风生雨脚齐。
水蓼冷花红簇簇,江蓠湿叶碧凄凄。
江畔谁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
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诗。
一般人都认为,白乐天《竹枝》四首,乃与刘梦得唱和之作。如毛奇龄《西河诗话》三云:“白乐天《竹枝辞》云:‘江畔何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怪来调苦缘辞苦,此是通州司马诗。’乐天善歌,每识歌法。观第二句,则长年唱和之法尽之矣。其以‘调’与‘辞’分为二格,亦属歌法。所谓善歌者须得诗中意耳。”任半塘按语云:“白诗第二句,诚有关歌法;后二句仅美刘诗而已。”可见,任半塘断定乐天此组《竹枝》乃和梦得之作。实则此四首作于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乐天时年 48岁,由江州司马改任忠州(今重庆忠县)刺史,形同谪居。诗中“通州司马”,乃元微之,而非刘梦得。盖当时梦得尚在湖南朗州司马任上,且与乐天尚不相识,三年之后(822年,即穆宗长庆二年),梦得方到夔州,其时乐天已离忠州,在杭州刺史任上,无从晤面与唱酬。刘白两人俱出生于肃宗大历七年(772),其初次相逢,乃在敬宗宝历二年(826),时年65岁。总之,白氏《竹枝》四首,除第二首折腰外,其余皆格律严谨,与梦得之拗大异。就创作时间而言,亦早于梦得三年或五年。为便于比较,兹将刘白二人生平略述如下
四、刘、白生平及其唱酬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洛阳人,祖籍彭城。德宗贞元九年(793)进士,当过崇陵使刺官,改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等案,太子校书、监察御史等。顺宗永贞间,参与王叔文革新活动。宪宗立,贬连州刺史,再贬朗州司马,后又当过播州、夔州、和州刺史。文宗太和初,入朝为主客,礼部郎中,充集贤殿直学士,复出为苏州、汝州、同州刺史,文宗开成初年,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后改秘书监分司,加检校礼部尚书,世称“刘宾客”。梦得诗才卓异,白乐天推之为“诗豪”,谓“其锋森然,少敢当者”(《刘白唱和集解》)。杨慎以为“元和以后,诗人之全集可观者数家,当以刘禹锡为第一”,尤以《竹枝词》最受称道。苏轼誉之为“奔轶绝尘,不可追也”,黄庭坚称“词意高妙”(俱见《豫章黄先生集》卷二十六引),有《刘梦得文集》四十卷,《全唐诗》编其诗十二卷。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祖籍太原,居于下邳(今陕西渭南),生于郑州新郑县。贞元十六年(800)进士,历任秘书省校书郎、左拾遗、京兆府户曹参军等职,为翰林学士。元和十年(815)因上书请捕暗杀宰相武元衡凶手,遭当政者嫉恨,贬为江州司马。穆宗即位后,召为尚书司门员外郎,以后当过主客郎中、知制诰、中书舍人、杭州刺史、苏州刺史、刑部侍郎、河南尹、太子宾客等。会昌二年(842)以刑部尚书致仕。晚年皈依佛教,吟咏自适,自号“醉吟先生”、“香山居士”。白居易以诗著称,早年与元稹齐名,称“元白”。晚年与刘禹锡齐名,称“刘白”,元和年间,提倡“新乐府”,主张作诗“辞质而径”、“言直而切”、“事检而实”、“体顺而肆”(《新乐府序》),影响深远。其作品“自擅天然,贵在近俗”(蔡绦《西清诗话》),“不事雕琢,直写性情”(何良俊《四友斋丛说》),“看似平易,其实精纯”(赵翼《瓯北诗话》),以《长恨歌》、《琵琶行》最著名,赵翼以为“即无全集,而二诗已自不朽”(《瓯北诗话》)。张为《诗人主客图》称之为“广大教化主”。有《白氏长庆集》七十五卷,《全唐诗》编其诗三十九卷。
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刘禹锡罢和州刺史返回洛阳,白居易从苏州返洛阳,二人在扬州初逢,白赠诗与刘,刘亦和之。录之于下:
白乐天《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刘梦得《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按:刘禹锡于唐顺宗永贞元年(805)旧历九月被贬连州刺史,赴任途中再贬朗州司马。十年后,奉诏入京,又复贬连州刺史,转夔、和二州刺史。直至文宗大和元年(827),方得回京,已达二十三年之久。白居易亦由苏州返洛阳,相逢于扬州。刘、白政治观点原本不同,但均遭贬谪,故同病相怜。白氏同情梦得凄凉遭际,故言“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刘氏则感激香山深厚友情,故说“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就诗论诗,刘氏之和远胜原唱,特别是“沉舟”一联,已脍炙人口,家弦户诵,成为格言,通常都理解为揭示新陈代谢规律,表示新生事物不可战胜。其实,结合梦得身世,“沉舟”、“病树”皆自喻,而“千帆”与“万物”则是比喻自己当年提拔的官员,可与其“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同参。此即清代谭复堂所谓“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也。
自此之后,刘、白唱酬不断,乐天在《与刘禹锡书》中曾说:“平生相识虽多,深者盖寡。就中与梦得同厚者,深、敦、微而已。”足见二人相知之深。两人《竹枝》,虽非唱和,而皆蕴屈子去国怀乡悲慨。试加比较,梦得《竹枝》十一首,似更胜白傅一筹。兹举梦得流传最广,且被视为此调正格的《竹枝》一首,简析如下: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此词四句皆平起式,不同于唐代盛行的七言绝句。就立意而言,似乎是写夔州一位女子对郎君的款款深情,虽遭郎君遗弃,而仍矢志靡他。民歌色彩极浓,但蕴含孤臣孽子之深慨。首二句暗喻永贞年间王叔文革新时的大好局面,自己得到唐顺宗的重用,方将大有作为。“花红易衰”忽转,谓宪宗继位后,一改乃父顺宗变法的主张,故“永贞变革”的“二王八司马”皆遭贬谪,甚至被害而死。结句表明自己的贞怀,谓即使如此,仍对朝廷忠心耿耿。这种言此意彼,忠爱缠绵的表现手法,实受屈原《九歌》的影响,与灵均“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湘夫人》)、“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之句若合一契。后代仿刘禹锡而最得其神者,当推北宋的黄庭坚,下面略作介绍。
五、黄庭坚对梦得《竹枝》的评论及其《竹枝词二首》
黄庭坚曾两次书写刘禹锡的《竹枝》九首,都有跋语。第一次跋云::“刘梦得《竹枝》九篇,盖诗人中工道人意中事者也,使白居易、张籍为之,未必能也。”另一题跋云:“刘梦得《竹枝》九章,词意高妙,元和间诚可独步。道风俗而不俚,追古音而不愧,比之子美《夔州歌》,所谓同工异曲也。昔东坡闻余咏第一篇,叹曰:‘此奔逸绝尘,不可追也。’”可见山谷对梦得《竹枝》九首推挹之高。
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山谷51岁,在贬谪黔州途中,作《竹枝词》二首云:
浮云一百八盘萦,落日四十八渡明。
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
撑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头。
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
山谷在此二首后,亦有跋云:“古乐府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但以抑怨之音,和为数叠。惜其声今不传,予自荆州上峡,入黔中,备尝山川险阻,因作二叠与巴娘,令以《竹枝》歌之。前一叠可和云:‘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后一叠可和云:‘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或各用四句入《阳关》、《小秦王》,亦可歌也。绍圣二年四月甲申。”二首均强调“鬼门关”,以暗示此行不得生还。据《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夔州府》记载:“鬼门关,去治(州治奉节)东北三十里,诗云:‘赤甲下映人鲊瓮,黄牛高抗鬼门关。’其险如此。”从声律看,山谷《竹枝》二首,亦多用拗格,尤其是第二首,前三句都是平起式,当是《竹枝》正体。元代的杨铁崖有《西湖竹枝词》,最脍炙人口的是下面这首:
劝君莫上南高峰,劝君莫上北高峰。
南高峰云北高雨,云雨相依愁杀侬。
格调颇得禹锡之神,前三句亦均平起式。可知,《竹枝》正格当如此也。
兹再对此调的三种体式作个小结,并以三首《竹枝》为代表,分别作为“初体”、“正体”与“别体”:
①顾况《竹枝》:“帝子苍梧不复归,洞庭叶下荆云飞。巴人夜唱竹枝后,肠断晓猿声渐稀。”(初体,多拗句)
②刘禹锡《竹枝》:“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常体或正体,属民间歌谣,句式最拗)
③孙光宪《竹枝》:“门前春水(竹枝)白蘋花(女儿),岸上无人(竹枝)小艇斜(女儿)。商女经过(竹枝)江欲暮(女儿),散抛残食(竹枝)饲神鸦(女儿)。”(变格,律最协,且有和声)
六、总结
就现存文献资料看,收集唐人《竹枝》最详备者当属《乐府诗集》和《尊前集》。《乐府诗集》卷八十一《近代曲辞》(三)中收:顾况《竹枝》一首,刘禹锡《同前》九首,《同前》二首,白居易《同前》四首,李涉同前四首,孙光宪同前二首。兹录李、孙二家《竹枝》如下,以供比较:
1、李涉《竹枝》四首
荆门滩急水潺潺,两岸猿啼烟满山。
渡头年少应官去,月落西陵望不还。(此折腰体)
巫峡云开神女祠,绿潭红树影参差。
下牢戍口初相问,无义滩头剩别离。
石壁千重树万重,白云斜掩碧芙蓉。
昭君溪上年年月,独自婵娟色最浓。
十二峰头月欲低,空濛江上子规啼。
孤舟一夜东归客,泣向春风忆建溪。(第二、第三、第四首均为仄起式律绝)
2、孙光宪《竹枝》二首
门前春水白蘋花,岸上无人小艇斜。
商女经过江欲暮,散抛残食饲神鸦。(此首已列入三体中的别体,乃平起式律绝)
乱绳千结绊人深,越罗万丈表长寻。
杨柳在身垂意绪,藕花落尽见莲心。(此首前二句均平起,明显受梦得影响)
至于历代文人对《竹枝》的评价,也选择几家有代表的论述:
1、明代陆时雍《唐诗镜》:“竹枝词俚而雅。”
2、明敖英《唐诗绝句类选》:“竹枝绝唱,后人苦力不逮。”
3、明黄生《唐诗摘钞》:“诸诗生成《竹枝》声口,与绝句不同,即其调以想其声,真足动心悦目。”
4、清毛先舒《诗辩坻》:“诗有近俚,不必其词之闾巷也。刘梦得《竹枝》,所写皆儿女口中语,然颇有雅味。”
5、清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评》:“《竹枝词》本始自刘郎,因巴渝之旧调而易以新词,自成绝调。然其乐府诸作,篇篇皆佳。”
最后,我根据前人的作品及相关论述,并结合自己的体会,对《竹枝》的正体总结如下:
1、体式接近民谣。
2、多用拗句(最好四句均用平起式,其次则前三句为平起,至少前二句平起)。
3、多人吟唱《竹枝》时,最好手持竹枝,伴以歌舞,并以“竹枝”、“女儿”为和声。
4、要有鲜明的地方特色,最好能写出作者的独特感受,亦即在民情风俗之记叙中寄寓高远的情致或理趣。
5、就“唐声诗”的角度看,《竹枝词》应划入“曲子词”,而不宜归入七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