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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功才:词语的秘密--石板屋

谭功才 硒园雅吟 2021-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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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 板 屋

文/谭功才


石板屋是鄂西大山里的一道魅力风景线。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石头就只能吃石头了,这是山里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上帝造人时并没分彼此。你看,汉江边的人家用泥烧瓦住瓦房,白洋淀边的人家用芦苇盖,鄂西山里人就只有这规则不一的石板了。

墙是石块砌的,顶是石板盖的,门枋是石条做的,水缸是石板合的,院坝是石板铺的,甚至连猪槽和舂米的碓窝也是用厚厚的石板,一錾子一錾子凿出来的。或许,是要费些工夫和时日,这不打紧,你看那圈里的年猪,只要轮回几圈,浅浅的猪槽就有了你想象不到的深度。于是,你对生活以及生命穿透力有了别样慨叹。

石头以各种不规则的形式或卧或立于群山中,只有钢钎铁锤和炸药的紧密团结,才能使它们还原成最终的最初表现形式。这时,我们民间最伟大的艺人——石匠,站了出来,用一把锤一把錾子一把尺,将它们裁割成各种样式,然后又组合成花样繁多的器具。而门窗、楼板以及椽角、檩子,则是木匠的任务了。山里多木材,石板屋也是一明两暗的传统结构。中间多是五柱或七柱的木栅子,柱与柱之间用木板装成扇子似的板壁,“农业学大寨”期间,密攒攒的山林没几天就稀稀疏疏的了,这才不得不改做石墙屋。原先木石二匠中排在前面的木匠历史性地退居二线,而石匠则成了座上宾。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免不了又要感慨一番。

所谓石板屋,其核心就在盖顶是石板,如果墙身是石头,而盖顶是青瓦,就叫瓦房了,富裕人家才住得起的。石板又要取决于山的构造体系,断层山断然不可能有,只有褶皱山才有可能,褶皱山的概率又极小,而苏家坡在这方圆几公里算是一个奇迹了。平时,建新房的人家只要两包挂面一斤包谷老烧,拿去意思一下苏家老爷子,就可任你开采,茶泡好了还送到石场来。农闲时节,建新房的便请了帮工,自带背架子打杵前来帮忙背。石板大者如簸箕,小者如筛篮,从后面望去,不见人身,只见一张张石板一起一伏悠悠颤动。前面的下了苏家槽又开始上麻岩包,后面的才开始起步,而钉了铁的打杵不规则地在两山之间来回空响。石板沉沉,直压得背架子下面的人黑汗长流。然而,整个石墙屋要支撑起的重量就更令人担惊受怕。大碗粗的横梁每隔尺许就是一条,然后又是茶杯粗细的枝梁每隔尺许就打竖一条,织成筛网状,这才开始盖石板盖子。背着一背架子石板上那木梯,梯子有些摇晃,便加固,可双腿免不了微颤。开始直看得堂客手里捏了一把汗,后来见没事,才放心去灶屋做饭。

不方不圆而多棱的石板到了师傅手里,便被纸张一样演绎成一线一线的盖子,从屋檐一直盖到屋脊。看惯了,你觉得很美,然后就有了某种满足感。再如果一场大雪不期而来,填满了所有的缝隙,炊烟就被压得低低的,找寻着木板门的缝隙,夺门而逃。想必它是内疚,熏坏了母亲的双眼,难过得随风而去。而年代久远的石板屋,被长期烟熏火燎成老屋,有了纵深感和历史感,更有了某种灵性和神秘。

木材越来越少,中间的两排木栅子渐渐被石墙所替代,但上梁树这个环节定不会少。梁树就是娘树,梁与娘同音,不言自明。上梁树是有规矩的。梁树得是杉木,或者椿树。松树之类断然不能做梁木,因其没有生育之力。砍伐梁树的师傅要德艺双馨,且是两位,一位主力,一位帮手。两位师傅是要彼此谦让一下,才各就各位,开始动第一斧头的。先将梁树夹直,然后抛光披红,红长五米许,给梁树穿戴起来,每边下垂少许。再将糯米粑粑和一分两分的硬币装进斗里,用绳子拴在梁树两端。一切准备就绪,就只等上梁树这道最重要的工序了。

四周邻里莫不用背篓或是对角手巾早备好了面条包谷酒,前来祝贺立屋。立屋是鄂西山里人除了红白两喜之外的又一大喜事。男女老少结伴而来,无非是凑个热闹图个吉庆,当然还有正常的礼尚往来,主家并不十分在意茶食的多寡,特别是从来没共过人情的新客,甚至有些感动。主持立屋仪式的师傅一阵哼哼唱唱之后,就陡然听见一声高八度的“起——”,鞭炮也就噼里啪啦炸开了。披了红的梁树徐徐上升,所有人开始像升旗一样行注目礼。锣鼓唢呐唱起了主旋律,把人的那个心哟,敲得都快要跳出来。所有这一切,在小孩子们看来,都只不过是序曲而已。他们等待的是那两只大大的四方形的斗,斗里有他们喜爱的糯米粑粑和难得一见的分子钱。他们估计着守候着糯米粑粑和分子钱将要落下的位置。紧接着,他们守候的天空里下起了希望的“雨点”。可以想见,这个夜晚与他们密切相关的词语,不是新屋,也不是上梁树,就更不是锣鼓家业了。

本来,鄂西与湘西一样,也是以土家族、苗族特色的吊脚楼闻名于世,可近三十年间的物事让这片神秘的天空,一下子嬗变得不可思议。吊脚楼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取而代之的是这清一色的石板屋或者瓦屋了。于是,石匠渐渐走到舞台的正前方,名正言顺吃香喝辣了。

石板屋与吊脚楼一样还是一明两暗,中间一明是堂屋,正中是香火台,设有“天地君亲师”位,两暗是灶屋和火塘。灶是泥土铸就的,火塘上有稀疏的楼板,索筒钩钩上挂着沙锅或铜炊壶,整日里炊烟袅袅。八十岁的老嗲嗲坐在石墙边,三尺长的铜烟袋,不用弯腰,就能在火塘里的柴蔸上着火燃烟。虽然闲着,却在担心,这山上的硬柴一天比一天少,日子究竟要怎么过下去。几十里山外的山外也有煤炭,但那是用钱包起来的,烧的时候心里滋滋地疼,于是就开动那快要生锈的脑壳,将来之不易的煤炭发挥到极致的功效。临睡前,在尚未烧完的煤炭上面放上一层鸡蛋大小的石头,然后用灰煤和稀泥的调和物,将火炉糊得碉堡一般,在上面留下几个气孔,待至明天清晨,那些小石头就完全变了模样。只要在石头上淋一点水,看起来麻黑麻黑的石头立刻就变成了白得耀眼的石灰。日积月累,这屋檐下的灰粪堆竟然就变成了银山,光秃秃的石墙便被粉饰一新,在大山的深处格外耀眼。

光阴荏苒。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但之字形盘山公路就像玉带一样,在群山中来回穿梭。突突拖沓的拖拉机,将石头化身的水泥一包一包运了回来。在拖着长长尾巴的石板屋旁边,魔术一般立起了一座座两三层的平房,就这样古老与现代共为一体,交叉演绎着山里人的居住史。

上梁树的古老风俗已渐渐退出山里人的舞台,石板屋也渐渐退出了山里人的舞台,许多与我一样的山里人也渐渐退出了山里的舞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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