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番花信风•楝花】风到楝花,你已迎来一个夏天
谷雨 三候楝花
我的老家把楝树叫苦枣树。
我曾经很好奇地想,如果让楝树们自己去挑,它们一定不会选这么一个悲情的名字。但是人们都这么叫,硬生生就叫成了苦枣树,楝树们实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这个名字曾经让我上过当。那时屋前有一棵真正的枣树,枣子熟透的时候黄得发亮,吃起来脆甜脆甜,那滋味真是无法形容。这样黄得发亮的枣子,如果再生出几道红褐色的裂纹,就会更脆更甜,入口时果香味也更清晰。只是家里有几个整天眼巴巴围着转的小毛孩,再能干的枣树也很难把枣子留到那个时候。
实际上我们每年差不多从枣花刚落就开始谋划着吃枣子了。
几个人一人手上抓一根长长的竹杆,伸长了脖子绕着枣树转圈。看着(实际上是想着)哪个枣子有点发亮,扑拉一杆子扫过去,叶子落了一地,还只有葵瓜子般大小的青枣也落了一地。心里知道不能吃,可是不吃又舍不得,再说不吃就等于承认还不该把它们打下来。所以不仅要一个一个全吃了,而且还得很满意地说:“已经有一点甜了!”当然一点也不甜,相反还有一点苦,但这个绝对不能说也不能承认。只要那天没吵架,哥哥姐姐们就不会说破,有时还一个劲儿地附和着。也搞不清他们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在为自己打掩护。
与少得可怜的果树相比,四下里最多的还是柳树、楝树和杉树。这三种树中,只有我们叫做苦枣树的楝树,会结一种我们叫做苦枣果儿的果。
苦枣果儿刚结出来的时候也是青绿色,细长细长的,像极了枣树上刚结的枣。既然叫苦枣果儿,又这么像真的枣子,会不会味道也差不多呢?于是握几颗青绿的苦枣果儿在手里,犹豫着要不要尝一尝。拿一颗放到嘴边,飞快地舔一口又赶紧握住。犹豫再三,细长的苦枣果儿被捏得发软,手掌也握出了汗,下定决心往嘴里一放,使劲一口咬下去。哎呀,又苦又麻,老半天还吐不干净。再过几个月,苦枣果儿也熟得亮澄澄的了,那时早已忘了青果时上过了当,又偷偷试吃过一颗,自然又蹲在地上吐了老半天。
一群野小子在一起常常会越玩越疯,大人们基本上都是放手不管的。有时实在看着太危险了,才会断喝一声:“快给我停下来,是不是两天没挨打就要上树了?!”那时我们往往并不是真的在爬树,说不定正泡在被搅得泥浆翻滚的小河里,用河底挖起来的淤泥“打水仗”。不过我们确实很喜欢树,能从树上找到各种各样的好处和乐处。
成天在树中间穿来穿去,时间久了就发现楝树和柳树是最老实巴交的两种树。其他的树还是小苗的时候,都会像竹笋一样光溜溜地往上窜,长得够高了才分出枝枝桠桠遮盖其他树苗。楝树和柳树都不这样。柳树再怎么样也长不高,争来争去也没用。楝树能长得很高,但是它们似乎并不急。刚出土的小苗,头上便顶着圆圆的一大团枝叶,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屁孩儿撑着一把大伞,趔趄着随时都可能跌倒的样子。所以楝树跟柳树还不一样,如果说柳树是老实、认命,楝树看起来其实是有一点笨的。
楝树苗们就这么顶着一把越来越大的伞往上长。你天天盯着它,它天天纹丝不动。忽然想起来再去看时,它已经比你高出一大截了,细密的枝叶间挂着一簇簇白的紫的粉的花。正午时分搬来一把竹睡椅,躺在树底看楝树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细密的枝叶和那些蝴蝶般扑腾的花簇间,斑斑驳驳筛落几丝阳光。“紫丝晖粉缀鲜花,绿罗布叶攒飞霞。莺舌未调香萼醉,柔风细吹铜梗斜”,花和阳光淡淡的香味,在清凉的微风中照拂着脸庞,转瞬之间便沁入心脾。
花是楝树全身上下唯一不苦的东西。野小子们人人腰上别着一把弹弓,花谢后结出的苦枣果儿,是最优质的弹药。但是再调皮捣蛋胆大包天的野小子,都会怕楝树的苦。如果哪一天谁突然被父母拎到跟前看脸色了,十有八九就要遭殃了。
“要打虫了。”大人们拿一把铁锹走向楝树,铲开外面粗糙的树皮,揭下里面薄纸片一样黄色的皮,放在锅里熬成黑褐色的水。楝树皮熬的水散发的苦味,闻着都令人翻胃,到嘴里更是苦得令人窒息,喝一次便终生难忘。大人们有时会在水里煮一个鸡蛋,那是绝对正宗的土鸡蛋,但每一个细孔都浸透了楝树皮的苦味。我宁愿真的去吃土,也不愿吃用楝树皮的水煮出来的土鸡蛋。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湘北农村,谈婚论嫁的条件之一,是新家具得凑齐多少条腿。根据男方的家庭条件和女方开出的条件,从24条腿、36条腿、48条腿,到56条腿、72条腿都有。这时楝树就派上了大用场。主人家会提前一段时间将成材的楝树砍了,削皮晾干后,请木匠师傅到家里来现做。木匠用大马钉钉住楝树,拿墨盒在树干两侧弹出又直又长的墨线,两人嘎吱嘎吱地拉锯,锯齿顺着墨线往里吃,锯末就从两边飞出来。几个小屁孩儿蹲在一旁死死盯住锯齿,眼看着要偏离墨线了,马上大叫起来。两个木匠并不停手,不急不忙地问:“真偏了吗?看清楚没有?”嘎吱几声,锯子又回到墨线上去了。
杉木的锯末有一股清香,楝树却连木屑都散发着浓浓的苦味。所以锯杉木的时候,边上蹲的小孩儿要多得多。如果锯的是楝树,两个木匠就只能一连几日单调重复地在那儿嘎吱嘎吱拉大锯,逗乐解闷的小屁孩儿影都没有。两人身体前倾后仰地,像演皮影戏一样忙活着,却没有一个观众,那场景看起来真有点令人同情。
后来差不多家家都买得起好木材了,再后来差不多家家都买成套的家具了,楝树似乎就真的没有什么用了。它们像曾经随处可见的柳树一样,不知不觉间便从屋前屋后、田间地头、河边路边,彻底消失了。但柳树偶尔还能在一些公园、景点和农家乐的池塘边见到,楝树却是彻底消失不见了。
它们默默背负着无人不知的“苦”名,和人们一起走过了最苦的岁月,却在越来越好的日子里和人们分开了。
有一次走川藏线,翻折多山前稍事休整,在康定城内的小河边看到成排成排的垂柳,下意识地便想在柳树旁找到楝树。还有一次穿过大巴山中的一个高山草甸,远远看到一株柳树,又在它的周围四下寻找楝树。但是都没有。是楝树的生存能力差,还是它们不愿意再跟飘来飘去的柳树为伍?没人知道。
绘图/白胖燕
看过楝花的人都知道,楝花真是很漂亮的。“雨过溪头鸟篆沙,溪山深处野人家。门前桃李都飞尽,又见春光到楝花。”“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槿篱竹屋江村路,时见宜城卖酒家。”“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楝花的出生很“苦”,却一点儿也不悲情,总是给人轻松愉悦的感受。所以真正看懂了楝花的诗人,大概都愿意为它们写出最美的诗。
但楝树却似乎从来进不了什么景点,是它密密的枝叶掩住了花让人无法远观吗?是它的花开得太高让人无法俯视和亵玩吗?是它的“苦”名让变得功利势利的人们敬而远之惧而远之吗?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但是我知道,一定还有很多楝花,在很多地方开成了风景。
“楝花飘砌,簌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山翠。”风到楝花,二十四番吹遍。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沉默不语的树,有时反而让我更多地感动和想念。
撰文 | 张国圣 编辑 | 王佳 于欣宜
主编 | 周立文 副主编 | 殷燕召
二十四番花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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