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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杜课839期)

杜骏飞 杜课 2020-01-25

全文共  3264 字,阅读大约需要  10  分钟



杜骏飞


下班了,一身疲倦地走进家门,素会淡淡地和我打个招呼,虽然不多说什么,但必会站在楼梯上,睁大着眼,慰藉、释然地看着我。


上班时也是这样,听到我拿钥匙、开门,素总会快步跑来,站到楼梯上,迷惘、不舍地看着我,但也并不说什么。


素的眼睛是金黄色的,那里面的景象很浩瀚,有很多我想看懂,但又怕看懂的东西。


是的,素,它是一只苏格兰折耳猫,毛发是灰色的,带几分浅蓝,总是淡淡的,静静的,神态里带着几分深邃的忧伤。我并不知道这忧伤从何而来,直到昨天才懂。



我少时养过猫,更见过很多猫,但从来没见过像素那样安静的猫。


素开心的时候,是不叫的,只是围绕着人来回走动而已,自然,被关起来,被批评,或者不能遂愿时,也是不叫的,它那时的难过,只表现为更强烈的安静。


饿了,素不叫,渴了,也不叫,只是默默坐到食盆、水盆边,看着有人的方向。如果没有人来,它会去找人,然后三步一回头,看看你是否懂它的来意。


甚至,素在思春时,也不肯叫,只肯在咽喉里发出低声的叹息。


真的,我从没见过这样克制的猫。



有些猫并不愿意和人太亲近,有些猫则很黏人。但素是第三类,它不喜欢你抱它、亲它,但又对你不离不弃。


它总是斜躺在那里看我们,看啊,看啊,好像看不够主人的样子。


我去书房上网,它就卧在书房的另一张画桌上,半梦半醒地看我。


即使我去盥洗间,出来时,也总能看到它斜躺在门口,好奇地看我。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即使被关在卧室外一夜又一夜,素也绝不气馁,清晨,它总会准时等在门口,等人出来,然后默默地仰视着你的眼睛,似乎是向人要一个解释。


我们只有妥协。从此,卧室不敢关门,任它来去。因为,没有人肯辜负它那样的眼神。



没人的时候,它会隔着落地窗,久久凝视着外面的世界。我们住翠岛花城时,是在十楼,站在阳台上,小区里的风景一览无余。


它费力地看地面上的人来人往,也激动地看天空掠过的各种飞鸟,日复一日。


后来,它更喜欢看远方了,看南京南站的屋顶,看遥远的天际线,看不绝如缕的彩云。


孩子奶奶说,当我们出差时,它会盯着通往大街的小路,看啊,看啊,一看就是半天,似乎以为,我们是否出现在门口,取决于它用在凝视上的努力。


我并不知道它为何如此热切于看世界,更不知道它为什么喜欢凝视人,直到昨天才懂。



看过它照片的人,都说素很豪迈的样子,但没有多少人知道,其实它胆怯,犹豫,脆弱得像一个易碎品。


每天,我要为素梳毛,它是一只长毛猫,抖擞毛发时,全身很蓬松,轮廓很写意,显得威风而文艺。


梳头,梳它独特的鬣毛,梳背,梳它喜欢晒的肚皮。


但素的样子,真的不算甜美。灰扑扑的不说,鼻子也是扁扁的,神情也是苦苦的。


素的大名叫Susie,孩子叫它“小咪”,妻子叫它“小苏茜”,我叫它“土拨鼠”,或者“灰姑娘”——因为有一次,我对它献唱“灰姑娘”时,它居然走近吉他,轻轻拨动琴弦。


它不喜欢热闹,不爱社交,怕陌生的环境。


灰色的它适合躲在任何地方,它最喜欢的游戏,似乎也是躲猫猫——故意让我们焦虑。它曾尝试过无穷多的创意,藏身于衣柜,藏身于坛子里,藏身于花架上,藏身于家具的缝隙里。


最让人焦灼不安的,是它躲在广阔的晒台上,那里设施多,路径复杂,且通往楼顶。


为了找它,我们发动过无数人,有过无数次惊魂。我还拄着拐杖,爬过笔直陡峭的检修梯。


但不管怎样,每次,我都找到了它。每次,当我看到它时,它不跑开,不躲闪,只温顺地被抱起,或静静地钻进我带去的猫包里。


看起来,它是在等人找,或者,只是寻求它在这世上被爱过的证明。



转眼到了一月,它实在是需要做绝育手术了。母猫发情是很痛苦的,生产更是。不忍它被折磨,颇下了几次狠心,我带它去兽医室了。


但绝育手术,对母猫来说,是大手术。


坐在车里,它有预感了,于是一路上无比惶恐,始终看着我的眼睛。全然是因为对我的巨大信任,它镇定下来,走进了那个弥散着药水味的地方。


也全然是因为对我的巨大信任,它默默地仰卧到手术台上,全身战栗。


如果不是科学的理性在说服我,我恨不得抱起它来,夺门而去。


但终究,它挨了那一刀。


手术倒是非常成功的,主刀者在这个手术上有成名绝技,切口小,疼痛少。小家伙几乎是麻醉感过后,即可下地走路了。


但它对我的信任消失了,它的神情恐慌,姿态沮丧,走路时也只躲避我。


我对它讲道理,坚持继续给它梳毛,经过漫长而复杂的自辨程序,经过无数次我的喃喃自语和它的沉默不语,素才恢复了对爱的信心。


但其实,它是不必手术的,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春天到了。我们搬迁到宝华山下,这是一个空气更好、风光更秀丽的新居,有院子,有山景,我们觉得,这安安静静的所在,或许更适合素的天性吧。


但新居毕竟是新居,素在这里居住,也要努力地适应。


唯一不必改变的,是它的凝视。这里有许多它喜欢的落地窗,它日日夜夜地凝视外面的风景。


有时,它站在后门的玻璃前,看着花园,一看就是半天。


有时,它站在前窗的窗帘前面,看着夜色,一看就是一夜。


有时,它站在花园的餐台上,看着隔壁的野猫掠过,看得目不转睛。


它四处看啊,看啊,微风吹动着它的长发,花草映衬着它的灰蓝。现在想来,它的样子,真动人,那时它的心事,真让人心疼。


剩下的时间,素就站在起居室的高台上,看着我们四下走动。它是那么淡定而慵懒,但又那么肯坚持,我每次经过它,故意不看它,但我知道,它在那里看着,刻骨铭心。


我想,大概它是要把这一切全部记住吧。


最近这个月,忽然,素变得爱缠人了,它夜里一定要睡到我们的床上,在我和妻子的中间。


每次看我们开始梳洗,做睡前准备时,它会从容地跳上床,睡在“它的位置”,然后默默地等着我们。


这一个月,我们并不懂得它的心意,它不肯说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但我知道,它心里一定有什么。



昨天晚上,八点二十五分,素爬上餐桌,当着妻子的面,舔干净自己的毛发,蜷缩成一团,然后,身子猛然一挺。


素死了。


它的死,只花了几十秒。也许,只是一瞬间。我们事后知道,它是心脏病发作而猝死的。


我们也是事后知道,它的血统,是注定有这基因缺陷的,它的命运,也确乎是天注定。


我很无知,从没感到有什么不祥的征兆,但也许,素一直自己知道。


素一定自己知道,当它凝视着我们、默记这世界的一切时,素一定自己知道,当它长久地驻足在所有的地方时。


昨天,我没感到有什么告别的征兆,但下午当我离开家时,看到它凝视着我的样子,我很不寻常地对它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它毫不拒绝。我甚至把它翻作仰脸朝天的姿态,它也一动不动。


我高高兴兴地对它说,我去翠岛花城了,过两天就回来啦。


它没说话,只报之以惯常的眼神。



接到妻子的电话后,我驱车六十公里,赶到素的身边。


它还睁着眼,小小的身体却已开始变冷。


它的眼光里,没有那份浩瀚了,只有空空荡荡的寂静。


我努力安慰着妻子。我们也努力地在对素的死找出解释。但盘桓在脑海里的,却尽是素陪伴我们的短暂一生,它活了一年零八个月,却给我们带来多少幸福,多少慰藉,多少治愈。


或许,它的生命也是欣悦的吧,我们所有人都那么爱它,给了它一切可以给予的深情。


说完一切理性的话语后,我去往门外的走廊,在寒风中,点起一支捡到的香烟,未及咽下烟雾,脸上已满是热泪。


素,是真的死了。



子夜,我们把素的遗体留在楼下的书房,那张凌乱的画桌,是它喜欢看我工作的地方。


我们睡在床上,却几乎一夜无眠。后半夜,想起一句诗,“惟将终夜长开眼 报答平生未展眉”,我忽然惊觉,这是说我们吗?又或者,素在书房里,大睁着眼睛,或也是如此吧?


暗夜的恍惚中,我谛听着门外的纤毫声音,想到素可能会走上来,说自己晚上只是晕厥而已,于是我再也不能按耐,起身下楼,去看素。


素躺在我给它新买的睡盒里,已经慢慢变得僵硬,只有它的眼睛,还是在无神地看我。


悲痛梗塞了我的内心,我哆嗦着,艰难地帮它合上眼,想到我们之间这跨物种的一往深情,直是难以言喻。


显然,素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终其一生,素无法真的懂得我们,无论如何,我也真的不懂它的内心。


也许我们和它的相似,只在生命的脆弱,如那野草野花,开着,长着,笑着,累着,爱着,看着,就默默枯萎了。


唯一不同的只是,我们的世界那么大,它的世界那么小。素只是我们的一只猫,是我们人生里的一小段感情,但我们的爱,却是它的全部生命。


但我不会忘记,它自有辽阔玄秘,它的神态那么宁静,它的眼神那么浩瀚,那里面一定藏着前尘往事,藏着我不能穷尽的秘密。


素死了,在春天里。


从这一刻起,关于它的记忆,关于它的意义,将逐一复活,如春枝萌发,并蓬勃生长在所有亲人的内心里,这些都是被它所爱过的心,也全然是因它的凝视,而变得如此清澈透明。



昨晚,编辑问我今晚的选题。站在素的小小的尸体旁,我心如刀绞,正无法自抑,便将这首昔年的诗作《两棵树》发了过去:

  

我从沙河走过,看见河边 

依偎两棵树 

  

两棵树

一棵名叫紫楝 ,一棵叫紫云 

  

紫楝树很苦,紫云树很香 

所以,这里的地名叫苦香村 

  

苦香村的树,已经长了很久 

  

紫楝的果实叫楝子 

它的味道里,有八种苦 

  

传说它是绝情人 

痴心成枯木 

  

紫云的叶,叫缘子 

它的味道里,有三种香 

  

传说它是须菩提 

来把紫楝度 

  

和风轻吹过,吹过两棵树 

枝枝相交通,叶叶相摩挲 

  

我站在河边,看着树 

  

人生香甜少,酸苦却无数 

沙河虽有船,浪急无人渡


今天,站在素的小小坟包前,我默念起这诗句。这诗句啊,冥冥之中,真的是为素写的吗?


素,小咪,苏茜,土拨鼠,和我的灰姑娘。素,这些名字,和叫过它们的人,都属于你。


在这风急浪高的生命渡口,愿你有以度我们,也愿我们已然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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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阅读本期《杜课》,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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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陈伟杰

责编|江珊 王之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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