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党”的主播路 | 深度报道作品系列
简介
本期推送是人大新闻学院唐铮老师指导的《深度报道》课程第三期学生作品。李曜宇、柳瑞敏、赵跃三位同学的《“学生党”主播路》，关注学习直播和镜头面前的学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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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的灯打开了，漆黑一片的屏幕亮了起来，369名观众沉寂的氛围也在一刹那间被点燃。这个每天在北京时间凌晨4:20与大家准时见面的直播间，迎回了它在外奔波一天的主人。
对于直播室的主人佳瑾来说，这只是一个待在家里完成学习功课的寻常夜晚。
屏幕上是一个画面接近静止的房间。没有互动，只有像是雨声一样的“沙沙”声作为背景音，和一个女生翻动着学习资料的侧影。屏幕右上方是一款显示倒计时的“番茄钟”应用程序，番茄钟下方是直播公告栏和当日学习任务表，左侧纵向排列着几位“学友”借助云自习聊天室共享屏幕的画面。
这个直播间偶尔会有弹幕飘过，除了“打卡”签到的学友，也有几条佳瑾和观众相互交流的弹幕。“大家一起加油啦，明天期末第二天！”一位观众和大家道别。而一位昵称叫“火鸭”的观众因为在弹幕区的活跃表现被佳瑾留意到，“学累了吃火鸭补脑呀！”“震惊！知名学习直播UP竟在偷偷烤火鸭……”大家开起了玩笑。
B站是哔哩哔哩弹幕视频网的简称。自2009年建站以来，B站已经成为拥有多个分区与品类的视频、直播与社交平台。学习直播，在游戏、Cosplay、生活记录等注重娱乐的直播栏目中脱颖而出，为这个打着“二次元”标签的网站开辟了一片新天地。
主播“脱了缰的哈士淇”拥有B站人气最高的自习直播间，能够吸引成百上千的观众
为梦想出发
在日本留学的佳瑾修读产品设计专业，步入2019年以来一直在准备考研。为此，佳瑾每天会投入大量时间备战日语N1级考试——这是日本语能力测试水平最高的一级。
去年12月底，佳瑾在YouTube上偶然发现一些学习直播间，几位来自韩国的主播搭建了在线视频自习室。年轻人们安静地坐在书桌旁，一读就是几个小时，很少从椅子上站起来，似乎完全专注于学习。
佳瑾很喜欢这样的方式，这让她有一种有人陪着的感觉。除此之外，她注意到有些主播设计了精美的界面，让观众心旷神怡。渐渐地，佳瑾喜欢上了一边看着别人的直播一边学习的生活。
距离关注韩国主播的自习室小半年过去了，佳瑾准备自己也试一下。“目标是想让更多的人一起学习，我觉得这种氛围是有一定作用的。”
佳瑾做了充足的准备，她的设计功底也派上了用场。除了直播设备，佳瑾还使用了一款名为Open Broadcaster Software（简称OBS）的软件。OBS是一款视频直播录制软件，能够为用户提供视频、文本、图像等的捕获录制功能。在B站直播会生成一个推流的链接，佳瑾把那个链接粘贴到自己的OBS上，就可以分享自己精心装点的界面了。
借助OBS，佳瑾在直播界面上添加了很多元素，比如屏幕上醒目的“番茄钟”、学习任务表、公告和图片。
“舒适的颜色或者环境可以吸引观众。我也想尽量满足大家的一些需要，让直播间符合大众的口味。”佳瑾说。
佳瑾的直播间有“学友”参与进来，共同完成时间计划
刚开始直播没多久，一条弹幕在不经意间引起了佳瑾的注意：“主播的阅读架很棒呀，能不能告诉我是在哪里买的？”
看到这条弹幕之后，她感到很意外：“我桌上东西的品牌，我自己都不会太在意，这才知道大家的关注点原来会这么有趣。”
此后，电脑架、垫板，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小贴纸，但凡是屏幕上出现的文具，都先后成为观众们关注和提问的对象，佳瑾也耐心地一一回复。
让佳瑾感到有趣的不仅仅是小伙伴们特殊的关注角度，还有他们戳进直播间的不同心思。有的观众会甚至抱着助眠的目的来到她的直播间——佳瑾早上开播很早，他们如果睡不着觉，就会来到直播间，边听音乐边入眠。
这些发现使一开始只想带着大家一起学习的佳瑾发现了直播的妙趣横生之处，这让她更有动力进行下去。
共同奋斗的小屋
与佳瑾不同，卓然与直播结缘于困扰她的小毛病。
就读于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的卓然像许多大学生一样，希望能保质保量地完成作业。但她有时比较拖延，很多时候难以按时完成任务。
为了克服自己的拖延症，卓然有时会从网上看一些学习直播视频。“看别人直播学习。就会给自己多一点点动力。”卓然回忆道。
去年秋天，卓然到美国高校当交换生，希望找到一种督促自己每天规律学习的方法。正好是自己租房子，限制也没有那么多，于是萌生了直播自习的想法。
卓然并不太了解五花八门的直播平台，而她平时最常用的视频网站就是B站。“正好它也有一个直播区，所以我就点开看了一下，发现里面还真的有自习直播哎！”回忆起与直播结缘的瞬间，她面带喜色。
B站官方微博给出的数据显示，2018年，B站直播学习的时长达146万小时，103万次的学习类直播在B站开播。
当然，并非所有的学习直播都采取类似的形式。见齐是哈尔滨工业大学威海分校的大四学生，专业是软件工程，平常主要的工作就是通过编程设计一些程序或者网站。过去的一年间，见齐制作的一系列数据可视化视频在各大社交媒体和视频平台走红。
借此在B站赢得13.3万粉丝的见齐，很早就考虑起了直播。他的直播并不会使用摄像头记录自己的书桌，而是借助电脑上的直播软件将艰深难懂的程序代码呈现给观众，大部分观众很难看出其中的门道，所以依他的话说，直播“纯属自high”。
见齐相信，有很多年轻人都想要成为主播，但是想要出效果是很难的，需要有很高的个人魅力才行。
“而倘若真的能用‘个人魅力’吸引到旁人的关注，不能说不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嗓音深沉而富有磁性的见齐，有时会在直播间里解说自己的工作。
见齐的直播界面铺满高深的程序代码
比起卓然和见齐，佳瑾与粉丝的联系更加紧密，互动也更频繁。
由于B站的弹幕存在字数限制，粉丝们为了与主播深入地交流经验，会借助私信功能，而一些主播也会为观众创建QQ群。随着粉丝数的上涨，佳瑾也意识到了搭建平台的重要性。
“QQ群里可以一起约着种树、一起学习，也可以闲聊一些学习之外的事情。”
佳瑾的粉丝群名字叫做“不学习的不要进”，创建于2019年3月24日。最近一段时间，群里的“学友”们经常相约在Forest（专注森林）软件里种树——这是一个帮助使用者暂时远离手机、专心于目前工作的 App。除此之外，还会有群友一起语音通话——并不是为了聊天，而是在静默中陪伴彼此完成功课。
当然，对于更多的“小透明”来说，他们更希望在自习直播中实现自省与自律。
自认为浮躁的嗝嘎，拥有一千二百多个粉丝。她自己的本科专业没有学好，考研方向也没有确定，正处于一种迷茫的状态。但她没有中断备考，除了定期的直播之外，她还在自己B站空间的个人相簿中每天上传一个托福词汇。
个人空间也有一千三百多个粉丝的烟雪则觉得自己缺乏自律能力。大三的她目前就读于南京栖霞区一所二本院校，同样为考研做着准备。
“二本院校，只有考研才有好前途。”基于这种对自我处境的认识，她下定了自习直播的决心。
研究生考试作为一部分意欲进修的大学生必须迈过的一道坎，成为学生们开启自习直播的诱因之一。与考研并列的还有高考，尽管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无法通过B站的实名认证进而开启直播，但是在6月份的高考前已经度过了18岁生日的备考生大有人在，观众们经常能够看到直播写作业或备考的“高三党”。
ID为“黄昏睡南迢”的2019届四川理科考生就架设了一个24小时轻音乐自习室。高考结束后，直播间的名称被改为了“高考幸存者”，屏幕上很少能见到他的身影。不过，每天依然有不少粉丝前来打卡。
过去一年，共有1827万人在B站学习，这个数字相当于2018年高考人数的2倍。
沉寂的直播间
“我下播了，大家晚安，感谢大家的陪伴！”
夜深了，和三五观众打声招呼，卓然关闭了直播间。
刚开始直播时，卓然的态度是十分随缘的。“大概的预期是能有人看就好，但心里还是希望观看人数能破个十。”人少的时候，卓然的直播间只有两三个观众，多的时候也就二三十人。但即使只有一个观众陪伴，她也会有完全不同的学习体验。
“有时‘嘣！’的一下多了一个粉丝，我就会觉得直播确实有人在看，对自己也是一种鼓励。”卓然笑着说。
见齐的直播内容对于没有编程基础的观众而言十分艰深，有限的互动大概也只是念念送礼名单。也正因如此，见齐的直播总是门庭冷清，不过他并不太在意。
在直播的过程中，见齐越发觉得很多粉丝是很可爱的，和他们交流很舒服。懂编程的粉丝会向他请教专业问题，而程序小白也愿意和见齐侃侃学业生活。现在他的头号粉丝里，有几个从他第一天直播的那次一直跟随到现在，这样的粉丝让他感受到直播的美好之处。
直播观众最多的佳瑾，在几个月内积累起了2万粉丝，直播人气在晚间高峰期能达到2-3万。来观看自习直播的粉丝，除了亲友之外，也有会在直播间里发弹幕打卡签到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佳瑾认为，看到这些努力学习的小伙伴，自己也会更有动力。
开播之前，佳瑾希望来到直播间的小伙伴能够比较单纯一点。“我自己遇到过一些太复杂的情况，怕遇到一些不太友好的人。”不过，佳瑾遇到的观众们都还比较友善，大家基本都是学生，探讨的也都是关于学习的问题，这让她长舒一口气。
佳瑾的粉丝群十分活跃
在佳瑾的直播间一起学习的人比她预期的要多很多，仅是她建立的学习群，便已经有了450名群成员。能有一起学习的人对佳瑾来说就是一件开心的事情，那么多小伙伴的支持更让她喜出望外。
自习直播能够排除学生党的孤独感，让他们产生共鸣，在陪伴中获得动力。哔哩哔哩董事长兼CEO陈睿对这种良性循环的解释十分通俗：“你在上自习或者在写作业的时候，开着直播就有很多人监督你，你就不敢开小差。一个人写作业很孤单，开着直播看别人也在写作业，就觉得自己不是最惨的。”
直播改变生活
不像有的自习主播一整天全职在家学习，佳瑾每天都要去学校上课。这段直播的经历让佳瑾更加自律，以前她常常七点才起床，而现在每天五点就能从床上爬下来。日本的时间比国内早一小时，佳瑾的五点对于国内的观众们来说就是四点。
早先，她在五点到七点之间直播自己学习的情况，上学期间就会关闭直播间，傍晚回家后再重新上播。但是一段时间后，有的粉丝提出想法，希望白天的这段时间不下线，因为他们很享受大家在一起学习的状态。佳瑾听从了他们的建议，上学时也长时间挂机直播，人不在家，直播间却开着。
直播之外，佳瑾的生活类似三点一线的状态，在家、学校和兴趣班之间往返，只是周末会偶尔出去走走，成为主播之后她的生活节奏一往如常。不过，佳瑾上个学期只有早上有课，午餐过后休息一下就可以开播。但这学期课程陡然增多，下午也有了课，傍晚才能到家，直播间便会出现短暂的“黑夜”。
收获影响力的同时，佳瑾也在直播间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学。有的观众希望她能设计一个百日学习计划表格。经过构思，佳瑾设计了一款季度计划表格，通过Vlog视频讲解了表格的使用方式并分享了下载链接。在设计表格的时候，佳瑾别出心裁地将一些日本旅游地的元素穿插在里面。
类似的视频还有五个，有的涉及荧光笔的使用方法，有的介绍了佳瑾喜欢的白噪音或是轻音乐。
佳瑾在录制的Vlog中展示自己给粉丝设计分享的计划表
自习直播对佳瑾的生活产生了一些影响，最显著的一点便是个人的时间更少了，个人规划相比开始直播前不再那么自由。如果有事要外出，她会担心无法及时开播而影响到大家。
“如果有事，就会担心停播会不会给大家造成什么影响，而且确实会有人私信问我今天怎么啦之类的问题，会有一点压力。”
三个月来，佳瑾陆续收到三十多条关于学习、留学方面的问题。有的观众来咨询如何设计直播的界面，佳瑾就把自己的一些经验告诉他们。有些人听过佳瑾的讲解依然不知道该如何操作，也担心是不是会打扰到她，之后就断了联系；而有的同学在佳瑾的指导下成功设计好了界面，自己开通了直播间。
一开始，佳瑾总想着直播的事情，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戳开直播间看看观众们的留言，上着课也惦记着。现在逐渐习惯了，就不会老想到这件事情。
与游戏、美妆等直播相比，缺乏看点与亮点的自习直播相对小众，打赏与盈利必然不会太多。佳瑾的直播间，现在一个月大概有一两百人民币的收益。
“刚开始那个月，只收到了五分钱，我还特别开心，因为是自己赚的钱，高兴了挺久。”
在不考虑个人所得税的前提下，B站将从用户的打赏中获得50%抽成，主播可以分得剩下的50%。如果有观众送礼物用的是苹果手机，苹果公司还要分30%的成，最终到手的礼物金额少之又少。但是佳瑾看到有人以实打实的方式支持她的时候，也会喜出望外。
前不久，佳瑾的主播舰队迎来了第一位舰长——开通大航海从而成为舰长或者提督是尊贵粉丝的身份象征。成为舰长的船票，开通1个月需要198元，而提督则需要1998元。
你在B站学了吗
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43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 2018年12月，我国网络直播用户规模达3.97亿，较2017年底减少2533万；用户使用率为47.9%，较2017年底下降6.8个百分点。
在直播行业行至中途、新平台较难积攒影响力的大背景下，B站的学习直播区走出了一条不一样的道路。
自习直播的出现可以追溯至2016年。在德国法兰克福读书的Nicole面对南方都市报记者的采访时，曾半开玩笑地强调“我真的是B站自习第一人，开创了自习流派”，因为她发现在她开播之后出现了不少模仿者。
现在在德国法兰克福读书的她，于2016年6月26日正式开播自习。最开始，Nicole和一位同学产生了一点不愉快，而那位同学以自己的游戏直播为傲，Nicole就希望开设自己的直播间把他“怼”下去。
Nicole本来想直播音乐游戏，但后来觉得还是要学习，“不能玩物丧志”，索性就直播学习。万万没想到，播了一天后发现玩手机开小差的时间真的有所减少，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无论是不是模仿，这批直播自习的“学生党”已经成为了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在2018年11月29日于成都举行的第六届中国网络视听大会暨网络视听产业峰会上，哔哩哔哩董事长兼CEO陈睿发表了题为“数读新世代”的演讲。他说，2018年B站直播时长最长的品类是学习，这个品类在B站被用户称为“study with me”。
“用户把写作业或者上自习的情景直播出去，就会有很多人来看。看的时候他们还会评论，比如说你看的什么书，大家会说你这个教材和我的一样，你做的笔记他们会说你哪儿记错了。”
哔哩哔哩董事长兼CEO陈睿发表演讲
佳瑾并不算是B站的深度用户，很长一段时间使用这个软件时甚至没有登录账号。在选择B站作为直播平台之前，佳瑾也有考虑过其他的平台，但其他直播平台更偏重游戏、娱乐，在风格上并不适合。佳瑾的判断基本合乎现状：虎牙、斗鱼等其他一线直播平台，并不像B站一样设置了专门的学习直播板块，零星的几个自习主播也没有形成影响力。
在佳瑾看来，一方面B站的用户群体中学生党比较多；另一方面，她在日本留学，可以接触到一些日本文化，而B站不乏对日本感兴趣的用户。再三考虑之后，她选择了B站作为直播平台。佳瑾也有试过YouTube，但是这个网站接触不到太多国内的同学，所以她只是完成了注册，还没有在上面开播过。
考上研究生之后还要不要继续直播，佳瑾现在就考虑过这个问题。
研究生的生活会变得更加繁忙，在家的时间就会更少。如果长时间不在镜头前现身，开设直播间的意义在哪里？佳瑾打算，如果自己长时间不在，就把直播间变成一间真正的自习室——现在佳瑾的直播间，一半时间只是一间空荡荡的自习室，另一半是自己的学习直播。
就在东海彼岸的佳瑾建立自己直播间粉丝群的第二天，3月25日晚上，卓然熬了一个通宵，写论文直到凌晨六点，没有直播。
“自己播不播，完全取决于我这两天心情怎么样，环境怎么样。”
对于自己的直播前景，卓然并没有想得特别清楚。如果要做一个上线规律的主播，她或许需要考虑换一部手机，搞一个更专业的摄像头。但是当下，她没有太多精力考虑这方面的改进，这个计划就被无限期地搁置。
曾经自称“B站自习第一人”的Nicole，在个人空间中留下了“金融PhD一年级”的字样。经过两年多的奋斗，她达成了自己的学业目标，并在公告中表示要“继续一起学习”。
“祝我们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拿到理想的成绩，去到自己心仪的学校。”卓然说。
文中佳瑾、卓然、见齐、嗝嘎、烟雪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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