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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洒下影子的真实

孙耶西 世代Kosmos 2020-01-01



在信仰上,C. S. 路易斯(Clive Staples Lewis,1898—1963)是我的启蒙者。而在他众多作品当中,《纳尼亚传奇》对我的影响最早,也最长。


弹指算来,初次拿到长辈赠送的《纳尼亚传奇》七卷本已是十多年前。当时的我以貌取书,所关心者是天马流星拳,而不是封面上长翅膀的飞马如何就驮着两个小孩。


但世事奇妙。在搁置一年多之后,我偶然间拿起了《纳尼亚传奇》,好消解回乡时绿皮车上的漫漫长夜。结果是绿皮车变动车,阅读的时间如飞而逝。纳尼亚的世界如电闪雷轰,如空山鸟语,醍醐灌顶般进入我的生命,成为我今后描述信仰闪光和渴盼的重要语言。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样一种发现,就是喜乐(joy),这样的经验,就是美(aesthetics)。


可惜的是,这样一套在英语世界中已然成为经典故事中的故事,在汉语世界中的关注者尚不算多。前些年有幸拜读林鸿信老师在台湾校园书房出版的《纳尼亚神学:路易斯的心灵与悸动》,其作为一本对C. S.路易斯的神学导读,当中包含一章对《纳尼亚传奇》的神学性解读,使我获益颇深。大陆方面有汪咏梅老师从理性、浪漫主义和基督教这三大柱石来分析C. S. 路易斯神学思想的专著。但不论如何,对路易斯和《纳尼亚传奇》的关注还刚刚开始。


于是,马丽和李晋撰写的《通往阿斯兰的国度:C. S. 路易斯<纳尼亚传奇>导读》(以下简称《导读》)便是可喜的信息。该书深入浅出,注重在家庭与亲子的环境中阅读《纳尼亚传奇》,不可不说是应了C. S. 路易斯写作的初衷。两位作者扎实的神学和社科功底,也使得该导读远超一般儿童读物的范畴。正如路易斯自身对童话叙述的期望,《纳尼亚传奇》和《导读》确是面向孩子不假,但其中发人深省的情节和象征意味,足以激发所有人对永恒真实的渴望。


《导读》分为三个部分。序言之后的第一部分逐册介绍了《纳尼亚传奇》七本书的故事梗概。新接触《纳尼亚传奇》故事和世界观的读者,可以借助这一部分的介绍快速上手。而《纳尼亚传奇》的老读者们,也可以在每一册的主题和两位作者的解读中对故事有新的看见。神学方面自不待言,作者对《凯斯宾王子》和《能言马与男孩》以自由为切入点的解读,就令人耳目一新。同样值得赞叹的是,每一篇故事解读之后还附有阅读指导,适合个人、小组或亲子间的讨论反思。阅读指导中的问题从故事情节出发,逐渐过渡到神学主题,帮助讨论者在徜徉故事当中的同时,以富有想象力的方式思考永恒的问题。


《导读》第二部分是以《纳尼亚传奇》当中的具体人物写成的七个属灵小品。如果说第一部分着重故事情节和世界观,那么第二部分的人物小传,则帮助我们聚焦某个人物所表现出的特性,例如露西的信心与尤斯塔斯的重生,帮助我们在美德方面做出反思。第三部分出自两位作者与孩子的阅读互动。其中题为“与儿子谈死亡”的一篇尤其令我动容。从中我看到一个信仰的世界观对孩子处理危机、思考问题的重要性,也看到《纳尼亚传奇》中的异象有助于基督徒默想永恒。


总而言之,我力荐基督徒家庭、教会主日学和众多信仰课堂,若还没有《纳尼亚传奇》七卷本,尽可早些补上。《纳尼亚传奇》在给孩子带来乐趣、熟悉信仰、构建世界观方面的作用,难以估量。我曾经在一个主日学当中讲过尤斯塔斯变龙的故事。在场的小朋友们读书不多,但对龙、宝藏、伙伴和得救的故事则有着天生的接纳和理解力。由此带出的以神为中心的悔改的道理,对小朋友来说,就绝少斧凿痕迹,反而水到渠成。而此本《导读》则是阅读《纳尼亚传奇》的上佳伴侣。


当然,如前所言,《纳尼亚传奇》的重要性并不止于向孩童讲述福音。在我看来,它是一件将文学带入信仰的杰作。套用教会史和宣教史学家安德鲁·沃尔斯(Andrew Walls)的概念,《纳尼亚传奇》是使文化归信(the conversion of culture)的绝佳范例。按照沃尔斯的观点,基督信仰的传承,就是不断地在不同的地域和时间跟从基督道成肉身的样式。上帝永恒的道在公元1世纪的犹太地披上肉身,进入到一个具体的处境当中向我们说话,这个过程好似一种神圣的“翻译”。我们随后接受基督,也必须以原有民族和文化的特殊性作为载体,将上帝的道在一个具体的时代与处境当中“翻译”出来。归信并不是简单的新旧更替,而是把我们现有的个性、智识、情感、关系在基督里尽数重新定位,找到新的意义和表述。


C. S. 路易斯的《纳尼亚传奇》,就成功地使用他所熟悉的文学传统,将永恒的信仰表述出来。如《导读》所说,路易斯并未将护教学或神学的概念生搬硬套在《纳尼亚传奇》的故事上。有人以为,《纳尼亚传奇》不过是路易斯以童话之名,行向儿童传福音之实。但《纳尼亚传奇》并不是一套儿童版的基督教教理。其绝妙之处就在于,它作为一个想象出来的世界,却倒映出一种真实,并且激发我们对真实的渴望。


这大概是因为路易斯与他浸润半生的文学素养一道经历了归信,在基督里重新定位并被更新。他问自己,“如果存在一个如同纳尼亚一样的世界,而基督也选择在那个世界中道成肉身、受死、复活,正如同在我们的世界里所做成的一样,那么,基督会是什么样子呢?” 以这样的问题为引导,他完成了自己的“翻译”,让《纳尼亚传奇》活了过来。


离了文化归信的工作,《纳尼亚传奇》当中的《能言马与男孩》就不过是另一个平民变王子,之后又遇到公主的童话故事。但路易斯的创作却使之自然生动地指向了一个永恒的主题:上帝的护理(providence)。当男主人公夏斯塔饥寒交迫地在山中走迷了路,他开始抱怨自己身世何其不幸——孩提时就不知父母是谁、逃离奴役时又被狮子追赶、中途不得不在坟场过夜忍受豺狼吼叫、终点在即却又有同伴被狮子抓伤。但他身边那个笼在雾中听他倾诉的庞然大物,却不认为夏斯塔真有那么不幸——因为这陪夏斯塔行走的就是那只狮子:那只把摇篮中的夏斯塔推向他养父的狮子、迫使他在逃离途中与女主人公相遇的狮子、在坟场安慰他又撵走豺狼的狮子、在最后关头逼他们及时赶完最后一程的狮子…… 原来我们一生的年日,不论顺境逆境,都在上帝的护理当中。他有时或许会扮演消极的角色,但我们若能在逆境中看到上帝不变的带领,我们就真正看懂了自己的人生。所以,稍后经历神显(epiphany)的夏斯塔,俯伏在狮王阿斯兰面前,敬畏喜乐替代了忧伤。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说什么,更知道自己已无需再说什么。


这种对感受的精确捕捉,使我们在阅读中被激发出一种渴望。这些文学构建常常不是指向某个具体的人物、叙述或情节,而是帮助我们抓住那种难以言喻、似曾相识的激动。或许在此之前,我只能在观山涧流水,听星河涛声时抓住一种超越世界和自我的光芒。但《纳尼亚传奇》的世界让我可以更清楚地观看我对美好和真理的渴望,明白这份似曾相识其实来自于我个人生命的某种归属,也即归属于一个更加宏大的叙事图景。于是,向上认识真理,向下认识自己,就在此交汇了。


作为对比,金庸的世界之所以对华人如此具有感染力,是因为他使用汉语文化的价值观,又向价值观说话。从早期反清复明的民族主义,到构建入世救民的儒侠,到对名教正邪的反思,再到对出世入世、笑傲江湖的渴盼,金庸无不在用华人的文化语言做自省的工作。他似乎是在“朕即天下”的文化处境中辟出一块天地,好讨论自由与责任这一问题。我们归信的文学在汉语情景中也当如此,用熟悉的文化元素激发读者的共鸣。但仅有这个向下的维度还不够,它同时需要有舍身的超越,好透过反思指向那洒下“影子”的本体,那永不令人厌倦的永恒。再好的反思过后,也需要“真实”作为依仗,不然好梦也只能汇聚成为解构与矛盾的集合。金庸的封笔之作《鹿鼎记》中,不仅满清皇帝不再是反派,无父无君的韦小宝也彻底放飞自我,成了清廷正黄旗都统韦爵爷、天地会青木堂韦香主、神龙教白龙使、少林方丈的师弟晦明、假太监小桂子和七个老婆的真老公,可谓风生水起。书中的英雄陈近南死于非命,小宝却凭着水银骰子、蒙汗药和石灰粉得以玩转黑白——大戏过后,所余为何?


而在C. S. 路易斯的《纳尼亚传奇》中,归信的想象力带我们暂离当下这个祛魅的世界,不是为了带人沉浸于非真实的虚幻之中,而是指向一个更加真实的世界。我们对永恒的渴望,若只是落脚于当下世界的美好,其结果只能是或委婉或旷达的悲伤。这在我们汉语的诗词书画中有着源远流长的表现。受制于儒家过于扁平的横向伦理世界观,祖辈们努力地在艺术中寻找超越,在审美(aesthetics) 当中寻找宗教。“悠然见南山”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或许说出了一个事实,即现世的美物不过是影子,却没有告诉我们那洒下影子的真实在哪里,我们所渴望的更伟大的永恒在哪里。C. S. 路易斯的《纳尼亚传奇》做到了,它的美就是活泼而真实的。





题图为《通往阿斯兰的国度:C. S. 路易斯<纳尼亚传奇>导读》书影,设计者是徐徐。此书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2018年9月上市。此书责任编辑是邱红、李天伟。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5期(2018年夏季号)。若有媒体或自媒体考虑转发《世代》文章,请通过微信(世代Kosmos)或电子邮件联系:kosmoseditor@gmail.com。


《世代》第5期主题是“文学”,却也有并非可以简单分门别类的文字。如《世代》文章体例第1期卷首语所写,《世代》涉及生活各方面,鼓励不同领域的研究和创作。《世代》不一定完全认同所分享作品的全部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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