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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晋晋|睡狮形象的起源、演变与语义

《美术》 美术杂志社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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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 题 研 究

Special Research

睡狮形象的起源、演变与语义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刘晋晋





摘  要:近20年来一些学者声称拿破仑未预言过中国的觉醒,是梁启超发明了睡狮概念,但是睡狮隐喻实际上最初出现于古希腊的《伊索寓言》;同时,也源于《圣经》中的犹大之狮,之后被基督教理解为“犹大的睡狮”,因而睡狮在西方文化中具有无可争议的正面价值,出现在众多纹章、文学和宣传画中。从语用学上看,睡狮隐喻只能作为第一和第三人称使用。中国的睡狮隐喻是经日本传入的西方隐喻,协助近代的中国人重塑了世界观,是一个影响了世界历史的伟大形象。


关键词:睡狮;唤醒;隐喻;民族国家;跨文化





可能所有国人都听说过拿破仑“中国是只睡狮”的说法,因而普遍把睡狮或醒狮看作专指中国的隐喻。然而,2004年费约翰(John Fitzgerald)在《唤醒中国:国民革命中的政治、文化与阶级》中称拿破仑未预言过中国的觉醒,其只是“谣传”,反而是清末官员曾纪泽及其后的中国民族主义者发明了这一称呼。此后中国(及日本)的学者对这一论点进行补充,普遍认定梁启超发明了此概念,胡适最早将之归于拿破仑之口。费约翰及其追随者的颠覆性“发现”颇具轰动效果,却是反直觉和反事实的。已有论者指出费约翰等人的错误所在。本文将论述拿破仑名言的生成过程。对本文而言,中国的睡狮隐喻无疑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结果。只有跨文化视角才能真正理解睡狮形象。2011年瓦格纳(Rudolf G. Wagner)已从跨文化视角研究了该问题,但他对西方相关材料只是一笔带过甚至曲解证据,未完整说明睡狮的跨文化旅程。本文将在文与图等各种媒介中探讨西方文化中睡狮隐喻的生成及含义。


一、古老的混血睡狮


费约翰的追随者之一,中国台湾政治大学杨瑞松在《病夫、黄祸与睡狮:“西方”视野的中国形象与近代中国国族论述想象》中称睡狮诞生于近代中国,是“藉由将‘睡’与‘狮’两种负面意涵的结合(睡代表麻木不仁,狮则是老大腐朽的象征),从而产生此项具有强烈负面意涵的国族符号”。此种谬论令人汗颜。对西方文化稍有了解就知道睡狮是地道西方隐喻,且绝非负面,最初源于《伊索寓言》:


狮子正在睡觉,一只老鼠从他的嘴边跑过。狮子站起来四下寻找是什么动物走近他。狐狸看见了,责备他身为狮子,却害怕老鼠。狮子回答说:“我并不是害怕老鼠,而是他的胆大妄为令我气愤。”这则故事告诫聪明人,即使事情不大,也不可藐视。


可见睡的状态并非狮子的罪责,睡眠是正常生活。寓言中狮子未因睡觉被指责,胆大妄为的老鼠才是问题。狮子未轻视而是正确处理了老鼠带来的危害。值得注意的是伊索寓言中睡狮并不象征国家或民族,甚至不是权威的象征,而是所有“聪明人”的榜样。直到古罗马改编伊索寓言的巴伯利乌斯(Babrius)寓言里才称狮子为“百兽的统治者”,因而睡狮始与权力相联。这里睡狮依然作为个人而非国家或民族的象征,与后世睡狮意象完全不同。


然而,睡狮意象还源于两希文化的另一极:希伯来《圣经》。《圣经》中未直接说到睡狮,而是不断提及一个隐喻:犹大之狮。《创世记》49:9中雅各临死前祝福其子犹大,预言其兄弟必向他下拜,并以狮子比喻预言犹大的权威。此处各《圣经》版本略有不同,中译和合本为:


犹大是个小狮子;我儿阿,你抓了食便上去。你屈下身去,卧如公狮,蹲如母狮,谁敢惹你?


现代英译本(如现代英语版MEV和英语标准版ESV)把最后一句译成“谁敢把他唤醒?”(who dares rouse him?)犹大部落后以犹大之狮为标志。《民数记》中蹲卧的狮子进一步成了以色列“民族—国家”的象征——巴兰不依摩押国王之命诅咒以色列而是望着以色列人作起颂诗:


神领他出埃及;他似乎有野牛之力。他要吞吃敌国,折断他们的骨头,用箭射透他们。他蹲如公狮,卧如母狮,谁敢惹他?(《民数记》24:8-9)


这显然是对《创世记》段落的复述,却指涉整个以色列。那么,蛰伏的狮子作为“民族—国家”的象征并非近代民族主义者的发明。至此《圣经》中未明确狮子的蹲卧状态是否为睡觉。狮子能酣然入睡并走向世界还归功于基督教:


长老中有一位对我说:不要哭。看哪,犹大支派中的狮子,大卫的根,他已得胜,能以展开那书卷,揭开那七印。(《启示录》5:5)


这里狮子指耶稣,因为据说其属犹大支派,是大卫后裔。据预成论,犹太历史同时有基督教意义。《创世记》相关段落被认作基督降临的最早预言,因而格外受释经者重视。武加大译本中“谁敢惹你”的动词是“suscitabit”,已有唤醒之意;詹姆士王本中用“rouse”明确将其理解为唤醒。所以基督教常以“犹大的睡狮”指耶稣。有时“睡”隐喻死亡(亚里士多德说睡是死亡的形象),因而犹大的睡狮联系于基督死而复活。


犹太—基督教传统给睡狮意象赋予了没人敢惹的无敌角色。“无敌”源于以色列人对自身国族的期望;基督徒的意识中是耶稣权能的体现。所以基督教释经者着重强调睡狮的威严。如18世纪初英国牧师马修·亨利(Matthew Henry)解读《民数记》相关段落称:“观察狮子会发现,(像博学的帕特里克主教在此注意到的)它们不会退到隐蔽之处睡觉,而是躺在任何地方,狮子知道没人敢搅扰它们。”无人敢惹的睡狮与近代中国人观念中被欺辱的形象相去甚远。今天睡狮隐喻由两种来源结合而成:希腊睡狮提供了睡觉时被鼠辈冒犯的义素,而希伯来睡狮提供了与强大的“民族—国家”的替代关系。


中世纪睡狮意象还不明确。伴随圣哲罗姆(St. Jerome)或丹尼尔的睡狮也与近代意象无关。不过纹章学中存在专门术语“睡狮”(lion dormant)。如英国纹章院纹章官奎利姆 (John Guillim)的《纹章的展示》(1610)一书收录了睡狮纹章(图1),并以《民数记》对其解释。同时,还提到狮子睡觉不合眼,称统治者应在别人休息时保持警觉。历史上确有些睡狮纹章案例。1839年出版的《大不列颠的王家徽章》(The Regal Armorie of Great Britain)一书甚至称狮心王理查(Richard I)在十字军东征中占领塞浦路斯并将其献给名义上的耶路撒冷王居伊(Gui de Lusignan)以换其名号,所以“理查举起了圣城的狮子旗。这就是犹大的睡狮(sleeping lion or dormant lion of Judah)——大卫和所罗门的徽章,耶路撒冷的王来自犹大支派。此后理查承担了狮心的绰号,要么是为了他的狮子,要么是为了他反对异教徒的成就。(当时)纹章科学还非常不完美,耶路撒冷的睡狮被不加区别地再现为卧、走或立。后来数个世纪的纹章专家、雕刻家和画家不了解诺曼豹,把理查再现为3只走狮,其明显是错误的”。那么英格兰纹章本应是3只睡狮。目前,以占耶路撒冷城纹章就是犹大之狮,但其是立狮而非睡狮,所以英国纹章学家之说恐为后世附会,或层累历史。把英格兰纹章说成犹大之狮具明显政治动机:论证英帝国是新以色列。毕竟纹章学家未给出理查的狮子确实睡着的证明。


图1 睡狮纹章书籍插图 1610年

出自约翰·吉列姆《纹章的展示》

1611年版,第138页


相比中世纪狮子睡与醒的暧昧,进入现代早期的狮子终于名正言顺地入睡了。睡狮在文艺复兴英语文学中是常客。以《仙后》(The Faerie Queene)闻名的英国桂冠诗人斯宾塞(Edmund Spenser)写有政治寓言诗《胡伯特大娘的故事》(Mother Hubberd¡¯s Tale,1591)。其中猿和狐发现狮王睡了,便窃取权杖和宝座冒充国王作威作福。之后天神乔武派墨丘利唤醒睡狮,狮子最终惩罚了僭越者。一般认为猿和狐指伊丽莎白一世的权臣威廉·塞西尔(William Cecil)和其幼子;睡狮是女王自己。这里遵循了把统治者比作狮子的传统。同时,斯宾塞的睡狮并非没人敢惹,反而在睡中被宵小窃取了王权。这是伊索寓言义素的显现。不过英语中传播睡狮隐喻贡献最大的要数一个谚语:“不要唤醒睡狮。”(“It is not good to wake a sleeping lion”)一般认为是文学家菲利普·西德尼(Philip Sidney)在长篇散文传奇《彭布罗克女伯爵的阿卡迪亚》(The Countess of Pembroke¡¯s Arcadia,1593)中首创。该谚语把《圣经》中“谁敢惹他?”的反问转写成劝诫的陈述句。使句意从对睡狮的赞美转向对妄图挑衅睡狮的“鼠辈”的告诫。这个转换把《圣经》义素和伊索寓言义素完美融合。类似谚语还有:“醒狗远远对着睡狮叫。”


二、睡狮语用学


这些谚语广为流传。如受到挑衅或欺辱时警告对方勿轻举妄动:“不要唤醒睡狮”或“不要激怒某某胸中的睡狮”,含蓄表达形式是“某某是只睡狮”,类似于中文的“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是对敌方的威胁,也用于劝阻第三者的行动或表达对某人的恐惧。这种恐惧也转义为别惹麻烦。所以,睡狮首先可比喻被激怒的准备反击的个人,见于双方打架或冲突场景;也比喻易怒者。引申指须激发才会显示才能者,如文学家“丁尼生就像一只睡狮,在他咆哮之前要求大量的搅扰”。此外,有某方面实力的人也可以是睡狮,比如林肯;被怀疑忠诚的女人是睡狮,因为她会通过行动把猜疑变成事实以报复猜疑者。实力可以是潜在的,如在学校中成绩不佳长大后却大有作为的人的天才“像睡狮的力量一样”。


某群体也可为睡狮,如法国五百人院,或长诗《尼尼微的陷落》(The Fall of Nineveh)中开始行军的亚述大军。1819年,著名诗人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在英国政府犯下“彼得卢屠杀”罪行后写了《无政府状态的假面剧》(The Masque of Anarchy):


像狮子般在沉睡后奋起,

以无法征服的人数——

像露水一样把你们身上的枷锁抖落在地

那是睡觉时落于你身的——

你们势众,他们势微。


该诗把革命群众比作睡狮。当美国排华分子引述该诗时睡狮又变成种族主义者的标榜。


睡狮可比喻某地区、民族或国家。美国南北战争前北方人告诫南方友人“不要唤醒北方睡狮的敌意”。而美国东部人“不应忘记西部是这个国家的睡狮。它有无边无际的自然资源,并且人口正快速增长”。英国政府增加酒税唤醒了爱尔兰人胸中的睡狮。印度总督寇松侯爵(George Nathaniel Curzon)的错误政策唤醒了印度人民胸中的睡狮。英国常自比睡狮。如拿破仑战争时的歌词:


挑战到达不列颠的海岸

于是唤醒了她的睡狮,

狮子迅速开始大声咆哮,

随之震动了躺在床上的人们!

然后他们醒来,跨上他们的战马,

准备给他沉重的打击,

在他自己的土地上,喝一杯,

与著名的拿破仑。


面对法国的挑战,英国睡狮醒了;面对中国的禁毒,英国睡狮又醒了。两次鸦片战争的英国文献中侵略行动常被说成是英国睡狮醒来发威。无论是侵略还是被侵略,英国都被比作醒来的睡狮。得胜后英国又躺平成了睡狮:1848年发行的《陆军一般服役纪念章1793—1814》(MGSM)背面,维多利亚女王正在为惠林顿将军授予桂冠,脚下台阶侧面就是睡狮(图2)。不过与某些作者的幻想不同,狮子不止隐喻英国。狮子是常见纹章动物,是力量和权威的象征,把本国比作睡狮在欧洲很普遍。早在1578年荷兰宣传画就用睡狮形象比喻被西班牙侵略的尼德兰(图3),因为尼德兰地图形似狮子。据资料显示,没有英国睡狮画早于此日期,所以英国以睡狮自居应是受荷兰启发。此外,葡萄牙、西班牙、美国、土耳其甚至是现已覆灭的希瓦汗国(Khiva)都曾被称为睡狮。


图2 威廉·怀恩《陆军一般服役纪念章1793—1814》

直径3.6cm 1848年 不列颠博物馆


图3 约翰内斯·维里克斯《睡狮,1567年》

雕版版画 20.2cm×31.4cm 1578年 荷兰国家博物馆


睡狮还是大炮。1524年为王权伯爵奥托·海因里希(Ott Heinrich)造的大炮装饰就是睡狮,铭文为“别把我唤醒”。美军第33野战炮兵团的团徽也是睡狮。某种力量或概念也被比作睡狮。错误的良知“是像一只睡狮,虽然安静,但是当它醒来就会咆哮”。老人不应说自己被死亡忘记,因为死神是只会被唤醒的睡狮。德国君主惧怕的法国大革命的革命精神是睡狮。


从女王到悍妇,从文学家到差生,从小国到帝国,从大炮到自由民主,一切皆可为睡狮,这体现了符号的任意性。睡狮是19世纪欧洲常见的隐喻,其隐喻对象一般无限制,不过有用法上的限制。例如,当睡狮带有威胁意义时,其一般只用于第一、第三人称,说对手(你)是睡狮毫无意义,毕竟没人会威胁自己。上述只有雪莱的诗是第二人称,雪莱用睡狮隐喻唤醒民众的革命意识。诗人站在人民中,同时这首诗也是对统治者的威胁,所以雪莱的诗是以第二人称统合第一和第三人称的独特修辞。英国人自称睡狮是典型的第一人称睡狮。该隐喻对外威胁敌人,对内激发士气。第三人称的睡狮隐喻是冲突双方之外的“我”以第三方为睡狮来威胁或劝阻对方行动。前述论俄国与希瓦汗国关系的论文篇末,英译者警告俄国人说:“然而,征服像是土耳其和中亚的鞑靼人这样民族的任务并不容易;……也许,他们(俄国人)的尝试也可能造成在那些野蛮人中再次激起进取的精神,这种精神现已沉睡了将近两个世纪。——他们确实不能忘记成吉思(汗)和帖木儿;让俄国人当心,在他们唤醒这只睡狮以前!”很快被沙俄变成附庸国的希瓦汗国之所以被比作睡狮,并非英人畏惧该国,而是英人借这只假想的睡狮阻止俄国在中亚扩张。这就是难以找到西方人指称中国是睡狮的缘由。西方人面对中国之时把作为对手的中国称为睡狮不符合该词用法。


可见,睡狮隐喻只能是自西方传入中国,只是转经了日本。2016年,杨瑞松指出1898年2月10日日刊《中外时论》中,大泽龙以汉字写的文中称:“往者曾纪泽尝比支那于眠狮。”该文5月1日又刊于与梁启超关系密切的澳门《知新报》上,所以梁启超完全可能在保国会演说前见过此文。日本把中国比作睡狮的文本还有很多,多集中于甲午战争前后。例如,1894年11月10日的《日本每周新闻》(Japan weekly mail)对日报文章《从真实的观点看中国》(China seen in her true light)的摘录,文中写道:“我们当代人谈到过去五十年中已降临在这个大国身上的鸦片战争和其他困难,没有明显促进睡狮将要醒来的时代到来。”日本传统文化中无睡狮意象。日本人在接触西方文化后即便知晓睡狮隐喻也没理由主动把威胁性隐喻用于敌国。那么,日本的中国睡狮的表述来自与西方人的交流,如英国陆军元帅沃尔斯利(Garnet Wolseley)就认为与日本海军相比中国海军有更大吨位和更好的水手。日本人在甲午战争前后极力否定并说服西方人放弃这种观点。上述《日本每周邮报》就是向西方人传达日本观点的宣传工具。这说明睡狮隐喻是西方人为阻止日本扩张而劝告日本人时使用的,可能出自直接交谈,所以未留下相关文献。


三、睡狮的反面语义


当睡狮来到中国成为革命口号后,就威严不再,总与负面价值相关。中国留学生称中国睡狮论出自讽刺家之口,小说家说“这是外国人骂我中国人的话”,二战中驻美武官夫人认为睡狮是中国的绰号(nicknames)。中国人都致力于使中国变成醒狮。梁启超把睡狮与弗兰金仙/弗兰肯斯坦相混淆,可见他不了解西方睡狮之意。所以该隐喻自然不是梁启超发明的。《动物谈》叹睡狮因腐朽而不醒,但梁启超明确把睡狮/弗兰金仙说成本有“千人之力,未之敌也”的不可轻视的对象。这一对睡狮威力的理解与西方文化对睡狮的理解相同。核心含义不变,外在形式与弗兰肯斯坦或机械怪物混淆,这是梁启超间接知晓睡狮隐喻后,面对众舶来隐喻无法明辨,将其凝缩的结果。梁启超受日本人否定中国睡狮论的刺激。他肯定中国是睡狮,只哀睡狮长睡不醒。正是梁启超的哀叹给睡狮的中国形象定了调。此后,几乎所有中国人对睡狮的使用都基于把睡狮唤醒,民族才不致危亡这一观点。一方面,睡狮在中国成了负面语义,成为必须解除的状态;另一方面,狮子的强大又给予中国醒后强国的希望。所以,中国睡狮意象中所带来负面意义的不是睡狮本身,而是梁启超及日本人加诸的“不醒”义素。


西方睡狮意象主要是正面形象。然而,伊索寓言中睡狮被老鼠冒犯,给该隐喻留下了向负面含义转化的开端,但真正使睡狮趋于贬义的又是基督教。国内有论者因费约翰的话就认定“唤醒中国”来自基督教会“唤醒东方”的口号,因而是基督教或西方对东方居高临下的姿态或优越感,却从未以文献证明。实际上此说只是使睡狮污名化的手段。“唤醒”在基督教中并非针对东方而是基本隐喻,也未体现欧洲优越感。瓦格纳提到圣彼得的《罗马人书》(13:11-12)已有睡与醒隐喻:“再者,你们晓得现今就是该趁早睡醒的时候,因为我们得救,现今比初信的时候更近了。黑夜已深白昼将近。”北美宗教史上一大事件是“大觉醒”(Great Awakening)运动。此后,类似的宗教觉醒运动在美、德等地多有发生。那么,基督徒首先在唤醒本民族,而“醒”指的是积极信仰状态;而当代中国话语中“唤醒”一般与革命和启蒙相联系。据笔者所知,18世纪的法国启蒙主义者很少用唤醒的表述。换言之,唤醒在欧洲历史上非但不是启蒙话语,反而是基督教的惯用话语。


基督教对醒的坚持导致把睡看作罪恶。所以睡狮隐喻在基督教文化中滑向负面价值。睡与醒建立了基础语义轴。其他二元对立概念作为其聚合项可替代睡与醒的隐喻。其中,“睡”承担消极、无力、潜在、被动等负面义素,但负面义素不一定导致负面价值。相比文学媒介,图画睡狮更易承载负面意义,这可用莱辛的诗画区别解释。文中睡狮处于叙事或行动过程,因而其只是作为觉醒并惩罚敌人前的无行动阶段。画中睡狮往往只表现特定时刻,因而易偏向负面。


前述荷兰版画表现了1567年阿尔巴公爵(Duque de Alba)镇压尼德兰革命时的社会状况:西班牙兵牵牛赶鹅;尼德兰人却在山坡上饮酒或小憩。画面前景的睡狮下写着“尼德兰的力量”,它对代表西班牙的豺狼叼走笼中家禽不闻不问。这里的负面价值集中于睡狮无行动的消极状态。睡与醒替代的是非行动与行动,但其同时蕴含了正面的期待:只要睡狮醒来就能赶走外国豺狼。而这是1578年的制图者实际所知的。所以负面价值被观者所知的历史淡化。另一张1652年的荷兰讽刺版画(图4)表现了第一次英荷战争。前景中西班牙人用音乐催眠荷兰狮,英国人正戳弄睡狮,放出代表英国的狗向睡狮狂吠。背景中荷兰醒狮咬住一只英国狗,克伦威尔及其将军正徒劳救狗。这里的睡狮类似于“不要唤醒睡狮”。睡狮象征与西班牙的和约导致荷兰荒废海军建设。但荷兰狮一旦醒来发威,英国狗只有死路一条。其以连环画形式展示了睡狮醒后的结局,同样消除了负面价值。两幅画表达的都是睡狮即便睡着仍不可侵犯,只是阿尔巴公爵和克伦威尔等狼狗之辈有眼无珠。


近百年后的众多英国睡狮图中就有瓦格纳提到的《对1778年2月国势的看法》(图5)。有趣的是,瓦格纳对画中睡狮无甚可言,反倒关心代表商业利益的母牛。瓦格纳不提荷兰的睡狮作品,却找出一组包括16世纪尼德兰讽刺画在内的母牛作品。其离题欲说明“母牛四周的国家仅仅得利于英国自身的软弱,而非将各自的意图强加其上,可知,周边国家亦非这张画抗议的对象”。之后他继续离题,罗列了法国大革命唤醒人民的版画及吉尔雷的《育婴——不列颠尼亚沉睡和平中》(图6,以下简称《育婴》)等作,就是不谈睡狮。选《育婴》是证明英国的拟人不列颠尼亚“女神本身才是问题,而非外国势力”。最终,瓦格纳把这些结论转嫁于中国睡狮,论证中国近代被侵略是咎由自取,而非外部压迫。然而,这种受害者有罪论的西方论据并不成立。《育婴》作为政治讽刺画,创作目的是打击政敌——促成亚眠和约的阿丁顿首相(Henry Addington)。按政治讽刺画的逻辑认清并打倒卖国贼阿丁顿才是不列颠尼亚醒来的前提。当时的政治讽刺画是为了打击政敌,而非动员群众,那时英国人民可没普选权。瓦格纳抛开社会目的讨论作品是因为脱离语境的作品就能任由他解释了。


图4 小帕斯《狮子与狗的战斗》

雕版版画 23cm×28.2cm 1652年 荷兰国家博物馆


图5《对1778年2月国势的看法》

蚀刻版画 11.4cm×17.3cm 1778年 不列颠博物馆


图6 吉尔雷《育婴——不列颠尼亚沉睡和平中》

蚀刻版画 25cm×35cm 1802年 不列颠博物馆


在其他18世纪英国讽刺画中,睡狮从未作为咎由自取的消极形象出现。1731年,一组针对首相罗伯特·沃尔波尔(Robert Walpole)的讽刺画的第五幅中,沃尔波尔正在法国枢密院首席大臣弗勒里主教(Bishop of Fleury)面前畏缩地用天平称量,试图使安抚法国的条约与象征战争的剑,锚和三叉戟一样重。前景左下角戴王冠的高卢鸡站在英国睡狮身上打鸣。讽刺画指责首相对法国绥靖妥协。过度妥协使英国狮沉睡不醒任由高卢鸡占上风;而非英国人睡了,首相才被迫搞投降外交。比特伯爵约翰·斯图亚特(John Stuart)成为英国首位苏格兰籍首相后出现的讽刺画《当苏格兰人统治之时》也类似。其中第一幅图(图7)中剥掉衣服捆在柱上的不列颠尼亚被穿苏格兰短裙的男人鞭笞,柱旁英国睡狮一动不动,英格兰绅士只能半跪在地痛哭着目睹国家被蹂躏。首相是苏格兰人因而被政敌和英格兰民族主义者污蔑。这里睡狮不醒不是不列颠尼亚受辱之由。原因是苏格兰异族成了首相。这与《育婴》的逻辑一致。这些讽刺画欲揭示这种负面状态并指出其缘由——卖国贼。类似的还有拿破仑入侵西班牙时期的西班牙宣传画(图8)上貌似乌鸦的法兰西帝国鹰站在呼呼大睡的西班牙狮身上。这同样不是指责西班牙人不抵抗,而是警告侵略者,如题字所言:“如果唤醒西班牙之狮,法国鹰你的翅膀就不值得存在了。”(Águila Francesa, ni aun te han de valer las alas, si despierta el Leon de España)这是图画版的“不要唤醒睡狮”。


图7 约翰·琼斯《当苏格兰人统治之时》(局部)

蚀刻版画 5cm×7cm 1762年 不列颠博物馆


图8《西班牙反法宣传画》蚀刻版画 

14cm×19.4cm 约1808年至1813年 不列颠博物馆


此外,七年战争开始之际,法国舰队击败英军占领了梅诺卡岛(Minorca/Menorca)。于是有了讽刺画《不列颠尼亚的复兴或不列颠狮的唤醒》。画中丢盔折矛的不列颠尼亚瘫坐哀嚎,向英国绅士政客们哭诉领土的丧失。她脚下是拴着锁链的睡狮。狮子昏睡是由于背景中接受法国人钱袋的匿名政客。不过该画更多是陈述失利事实,即以睡狮隐喻战败状态。明确代表失败的睡狮往往加上锁链表示失去自由或行动能力。其是非行动语义的发展。比落败更负面的是死亡。波兰比托姆(Bytom)的睡狮纪念雕塑就是纪念普法战争中比托姆地区遇难的居民。1920年,奠基的英国萨默顿战争纪念碑(Somerton War Memorial)上也卧着睡狮。这座纪念当地阵亡士兵的纪念碑不是抱怨英国在世界大战中醒不过来。象征死亡的睡狮把非行动的语义推到极端,甚至19世纪末有作者把这种睡狮意象看作自古以来纪念战死英雄的惯例。可见这种观念深入人心。


四、睡狮的其他正面价值


从不行动到死亡都是非行动的负面状态。但上述讽刺画中攻击的从来不是睡狮,而是造成睡狮状态的卖国贼、主政者或外国侵略者。更不用说纪念雕塑是对化作睡狮的战士的怀念和崇敬。那么哪怕负面含义的睡狮仍是正面角色。相比之下睡狮的正面意象更为丰富。睡狮会伴随着爱神丘比特、美神维纳斯、酒神巴库斯出现。作为爱情、欢乐征服狂暴的自然力或人的低级本能的象征。西方艺术史中最著名的睡狮要数古典主义大师卡诺瓦(Antonio Canova)1792年创作的克莱门特十三世教皇的陵墓雕塑。主体雕塑前有一只睁眼的醒狮,一只闭眼的睡狮。这对卧狮在19世纪颇受欢迎,其复制品遍布世界。这说明即便这只睡狮无特别象征,也不被当作负面形象。


更重要的是睡狮与和平的联系。虽然前述那些好战分子或反对党把缔结和平条约看作卖国,但当狮子不再咆哮和捕猎而是满足于睡眠时就意味着和平时光。一枚1667年的纪念章上一面是英王查理二世,一面是只睡狮。其指同年第二次英荷战争以签署《布雷达条约》结束。而前述维多利亚纪念章上的睡狮无疑是战胜拿破仑后和平的象征。文艺复兴之后狮子就是和平图像志的一部分。里帕《图像学》中和平词条称:“一位年轻女子长着翅膀,头带橄榄枝和玉米穗编成的冠冕。狮子和羔羊一起围在她身旁,她正在焚烧一堆战利品。”其中“狮子和羊羔意指和平能够将野兽的温和和凶猛结合起来,将敌对民族的残忍转变为相互间的友善。”后世会把这只狮子画成睡狮。可能是由于狮子只有睡着才不吃羊。如复制罗萨(Salvator Rosa)作品的现题《乡村》(Paese)的版画中风景前一个女子坐在一堆盔甲前正举火焚烧,她身旁有着一只睡狮和一只羊。这种图像志变体甚至与农业图像志结合,无疑是和平图像志的发展形式。1766年,巴黎出版的《十一幅科学与艺术的图像学人物之书》(Livre de XI figures iconologiques des sciences et des arts)中农业拟人像(图9)旁就伴随着睡狮和羊。农业发展依靠和平环境,需要和平的不仅是农业,还有教育。克鲁克山克(George Cruikshank)的《一片面包和黄油》(A Slice of Bread and Butter)的尾页插图上不列颠尼亚坐在睡狮前面搂着一贫一富两个手捧书本的学童。作者号召全民教育,而教育联系于睡狮体现的和平环境。莫里茨·雷茲(Moritz Retzsch)的一幅素描中伊甸园中的赤身裸体的亚当和夏娃正依偎在一只睡狮身边。这里的睡狮象征着人类堕落前没有杀戮和劳苦的伊甸园中的和平与安宁。


图9 格拉沃洛绘制 让·弗朗索瓦·卢梭刻印

《农业的寓言》 蚀刻版画 21.7cm×15cm

约1766年 不列颠博物馆


就像“不要唤醒睡狮”的谚语所警示的,狮子只有睡着才能安静和平。国家如此,个人亦然。如英国诗人和作曲家托马斯·坎皮恩(Thomas Campion)1617年的诗《睡吧,愤怒的美人》(Sleeping, Angury Beauty)中易怒的情人被比作睡狮,只有睡着才不让诗人畏惧。胡适一定不知道在西方,美人也是睡狮。


回首上文列举的众多与民族国家相关的睡狮意象也无不把睡与和平,醒与战争相联系。和平就是一种非行动。像英国牧师马修·亨利解释犹大之狮时所言:“犹大不被比较于狂暴的狮子,总是易怒的,总是狂怒的,总是徘徊;而是比较于俯卧的狮子,享受他的力量和成功的满足,没有给别人制造苦恼:这才是真正伟大的。”那么,在隐喻中睡狮本无须醒,本可享受伊甸园般的和平与繁荣,是外部敌人和内部叛徒的刺激才让睡狮不得不醒。像一首1885年的诗《醒来,不列颠人,醒来!》(Wake, Britons, Wake!)所言:


……

敌人嘲笑狮子;卖国贼致力于让他生病;

他还将沉睡多久不去理会?

醒来,狮子,醒来!不列颠尼亚的儿子们,起来!

证明自由的生命从未死亡;

向世界证明,在它太迟之前,

忠实的心和忠诚足以征服命运。


民族国家遭遇挑战时才须依靠民众的忠诚醒来,而这种觉醒就意味着战争。19世纪使西方人普遍承认中国觉醒的事件不是洋务运动,而是义和团运动,虽然在西方人看来义和团运动是滥杀无辜。但义和团运动结束后一位西方作者写道:“‘中国的觉醒’是个我们在处理那个国家最近发生的麻烦的几乎每篇文章中都能看见的短语。这是一个不寻常的觉醒,这最近已经使一个沉睡民族的行动变得突出,这种觉醒在义和团运动中达到顶点。”当时一幅漫画(图10)中代表帝国主义国家的一群首脑,围坐在餐桌边惊讶地看到头上悬着一把东方达摩克利斯之剑:写着中国觉醒的大刀。中国的觉醒会让帝国主义国家丢掉抢来的利益。所以与当代中国人的理解不同,西方文化语境下民族国家的觉醒其实与启蒙或者社会革命无关,主要指战争(一种行动状态)。所以睡狮的非行动义素也并非决然负面。


图10 乌多·开普勒《在东方引起恐惧的可能性》

彩色石印版画 1901年 出自《泼克》1901年第1279期


余论:睡狮的礼物


本文以跨文化视角追溯了睡狮意象在东西方文化中的形成和演变:其诞生于伊索寓言和希伯来《圣经》,并在文艺复兴的文学中结合了二者的义素,成为主要用于威胁敌手的话语。睡狮的隐喻因基督教对睡的负面使用而带有一定负面价值,但仍是个正面的用于称赞或鼓励己方的隐喻;同时其还可指代繁荣快乐,富足的农业,胜利和成功的状态。睡狮代表和平,睡狮觉醒代表战争。日本人在甲午战争前从西方人口中得知了睡狮的隐喻,并最终传播给了以梁启超为代表的中国革命者。正是由于这种传播是间接的,也由于文化的隔阂,中国的睡狮隐喻使用者并不知晓这个形象在其文化原境中的含义和历史,更无从分辨日本人在使用这个隐喻时对其负面价值的强化。于是,在中国当时的历史逆境下,梁启超等人把这个日本人用以对中国污名化的形象,变成了鞭策激发国人救亡图存的口号。当时日本人对中国的污名化隐喻有很多,例如死狮子或大象等,只有睡狮被中国人接受并进一步传播。这虽然也有一定的偶然因素,同时更是由于睡狮概念蕴含着中国只要醒来,就能驱逐侵略者自立自强的正面意象。这说明睡狮隐喻中,具有正面价值的义素“强大”作为核心义素并不会因一些别有用心的负面使用而消失。于是,睡狮在中国被重塑为一个批判现实但同时又让人满怀希望的民族隐喻。


总有人问,为何中国近代以来不以龙而以狮子自喻。研究隐喻问题的名著《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提出隐喻帮助人构造现实、理解经验、指导行动。更重要的是,“我们的价值观念并不是独立存在,而必须形成一个与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概念相一致的系统”,牢固确立的价值观都与隐喻系统相连贯。使用西方隐喻就是接受其价值观,就是接受近代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所以,睡狮隐喻在中国近代往往与亡国灭种的警告相伴。那么,睡狮隐喻带给中国的最大礼物,不是“睡”的警醒或“狮”的自豪,而是与这个隐喻相连的西式国际规则和价值观。所以,选狮子的理由很简单:作为隐喻,狮子相关于新价值系统。龙是百兽之上的神灵,而狮子即便强大也只是百兽一员。睡狮隐喻使中国人在历史上首次把自身看作与他国地位相当的存在,从而睡狮隐喻为中国人重塑了眼前现实。这些世界观是自居天朝上国的古中国无法想象的。睡狮隐喻通过其创造的相似性使中国人理解了近代国际关系和法则,指导了中国人奋斗的方向,激励中国人走过黑暗的百年。隐喻总会同时凸显和遮蔽对象的一些特性,睡狮隐喻凸显得正是中国近代最需要的那些方面。可以说,该隐喻是个影响了人类历史的伟大形象。


今日苏醒的中国随时在应对各种挑战,但这还不够。百年来,睡狮始终被国人看作应摆脱的状态。现在本文展现了睡狮的完整文化意象,那么明天的中国有理由也有能力还原睡狮的原意,即把睡狮作为中华民族未来奋斗的目标:中国应有能力在睡眠中享受自身力量带来的和平与繁荣,像《圣经》所言:“谁敢把他唤醒?”(注释从略 详参纸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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