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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欣如、张保红:诗情话“译”——张保红教授访谈录

浙江大学出版社 浙大译学馆
2024-09-09

本次访谈为半结构化访谈,于北京时间2019年3月15日14:00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高级翻译学院副院长办公室进行。访谈者就译者生涯、翻译实践与翻译教学、翻译理论与翻译教学和实践等话题与张保红教授进行了长达2小时的访谈。

丁欣如:张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拨冗接受我们此次访谈。首先想问,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翻译实践的?

张保红:热爱翻译的人,一般都会热爱翻译实践。但说实话,我笔译实践的成果并不多,只是偶尔做一些。最早做的实践都是一些零散的,做完别人象征性地付点报酬,所有没有留下什么署名的资料。比如,我在中国地质大学任教的时候,翻译过粉煤灰、金刚石、纤头等地质方面的内容。后来,还翻译了一些政府官员的工作讲话稿,企事业单位的一些介绍性的文字材料。我自己的译本非常有限,一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双语读物,好像是北外一位学者用汉语写的一本书,叫《文学》,内容是从《诗经》《楚辞》到《红楼梦》《水浒卷》《三国演义》等的介绍,包括作者背景、基本的历史缘起、故事梗概、文化特色、语言特点等,我将这些内容翻译成英文。另一本是给天津人民出版社翻译了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动物庄园》。那本书的版本很多。我自己翻的时候有我自己的理解和想法,有自己对文学语言的特点、行文节奏、人物塑造、叙事方式等如何再现或表现的追求。译完之后也去看了看别人的译文,这时相互比较异同还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事情,像是两个朋友在就同一个翻译对象进行聊天,你那么处理有你的特点,我这么处理有我的考量,殊途同归,和而不同。还有一个是奥威尔的《1984》那本书,译了一大半,后来出版社悔约,也就不了了之。我还译了一本传教士看中国的书,因某些原因,书稿辗转几个出版社,最后也泥牛入海了。另有一些诗歌翻译的散篇。

       因为我是学翻译的,在译的时候,我很清楚,要是去参考人家的,或者是直接看人家的版本,那就没法译了,因为那样不利于形成自己对作品的自我认识。我会在译文中追求自己表现文学和叙述文学的一个结构与方式。我在翻译的时候想要表现自我理解的诗歌或小说文体的语言特色。我自己总结过一句话:我译我研究,我译我追求,我译我自己。例如,我译《动物庄园》时,开篇第一章里有这么一句话:“At one end of the big barn,on a sort of raised platform,Major was already ensconced on his bed of straw,under a lantern which hung from a beam.”有的译者这么翻译:“大谷仓一头有一个隆起的台子,少校已经安坐在那铺了干草的一个垫子上了,从房梁上悬挂而下的一盏马灯就在他头顶上方。”我觉得这个译文较烦琐,也不便于诵读、记忆。我的译文是这样的:“大谷仓的一角,有个搭建的高台,少校安坐在草铺中,头顶的横梁上挂着一盏灯。”我译的时候就按照汉语绘画空间顺序来处理,在译文中建立一条形式线,按这条形式线的引导从下往上看。我认为这样翻译,译文朗朗上口,可以直接背诵着说出来。其他的译文也不能说不好,但那是人家的方式,至少我读起来、念起来觉得不容易记住。可能我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方式和叙述节奏。除此以外,我翻译过的还有《老北京画卷》。总之译得不多,真正出版的没几本,个人觉得这方面的信息和资源还不多。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可以做一点的,感觉有一定把握尽可能做好。如果是文学作品,比如诗歌、散文、戏剧、小说,我对它们的审美鉴赏,对它们的认知感受或者理解表达方面还是有较好的认知方式方法,可对作品有整体的把握与表达有着自己显意识的理解与追求。

丁欣如:您对文学作品的这种鉴赏能力,还有认知,是不是跟您对诗歌的深入研究有密不可分的联系?让您更能够感受到文学作品的美?

张保红:是的。诗歌和其他的文学体裁相比,更加注重声音节奏、外在形式、主题意义表达的艺术和技巧。散文、小说当然也有各自的艺术技巧。可能是对诗歌的研究,培养或者锻炼了我对语言文字的感受力和鉴赏力,而且还培养了我对文学作品内涵的认知和想象能力。比如看到某个语词意象,会习惯性地联想到一连串的类似意象。有了诗歌这方面的积累,我感觉在学习或解读散文、小说、戏剧时,有些东西是共通的,因为文学语言都讲究审美,都会讲究自身的声音节奏、语法结构、语义修辞等方面的审美价值。现在有的同学,一听要上文学翻译课,扭头就走。为什么呢?可能他们觉得文学翻译太阳春白雪了,不大实用,和自己将来的工作、生活联系不大。学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啊?又不靠文学翻译来谋生!而事实上我们学文学或诗歌翻译,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打基础,一种训练,一种自我提升与自我修养的积累。

       说起这个,我想起曾经有一位副省长去美国出访,给美国当地市长用白话写了一首诗。他说之前找人翻译了一遍,可一看,觉得语言还不够美,还不够文学味。要找一个人,把语言加工一下。后来他们找到我,我看了之后就把语言调整了一下,按照上下文,根据我积累的英语诗歌及其知识,就给他按“美”的方式翻译出来。比如,他的诗中有一个诗节写到美好欢乐的气氛,写到鱼儿遨游,我就想鱼翔浅底,用了glide这样的词来替代之前译文中的swim;说鸟儿飞翔,我就借用了叶芝写的《库尔的野天鹅》(“The Wild Swans at Coole”)等。这些修改可能不一定精准,但传递了美好的感受与画面,至少像一点文学。我告诉学生,做文学翻译,你要是译小说,你要对人物形象的特点下功夫。你的语言要像众星拱月一样让人物形象鲜明突出。还有叙述的策略和方式,是不是能形成一个有自我特点的叙述节奏与速度。第一次让学生译诗的时候,我会问,想把诗译成什么样?想怎么译就怎么译。事实上,如果你有古诗功底,你可能会借鉴古诗的四言五言七言,当然,你也可以用现代白话来翻译,然后我告诉你把哪些诗歌的元素加进去,译诗就会显得像诗。我认为如果真正做文学翻译实践,这是一个基本的认识,这对于作品的再现和重构还是很有帮助的。

丁欣如:张老师,您能否与我们分享一下您在读诗或译诗的过程中印象颇深的体验?

张保红:印象比较深的,就是我起初读到某首诗歌或诗歌翻译时,我感觉有话要说,想将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比如,柳宗元在《江雪》写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当时读到的一个译文是:“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A straw-cloak’d man in a boat,lo!/Fishing on river clad in snow.”这个译文很好背诵。译文中有一个词“lo”,好像暗示有个旁观者在画面里,我认为这个词有可能会破坏了原文天寒地冻、人鸟绝迹的意境,我觉得这是可以讨论的部分。然后我看了翁显良的翻译版本,发现他处理的方式有所不同。我就从这个地方开始做比较研究,随后发表了研究文章,之后慢慢地一直坚持到现在。我觉得做英汉诗歌翻译,那就应该对中文诗歌有相当的了解。因此我背诵诗经楚辞、汉魏诗歌、唐诗宋词元曲、明清诗歌、现代革命家的诗歌……比较有名的诗歌我一般都能背诵。汉诗方面,我可以读背唐诗300首,我就想,对英文的诗歌,我能够做到这样吗?于是,我就开始背诵英文诗歌。在这过程当中,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感受。比如,汉语诗歌背一首,你只需要几分钟,就背会了,以后还不大会忘记。背英文诗歌,花了很多时间,可能今天背得很熟,明天就忘了,这是一方面。还有就是,背诵汉语诗歌有时你要抽取其中的某一句,比如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一般不需要从头背起,可以随便抽取。背诵英文诗歌,要达到随便抽取的能力,就要花更多功夫。就像我们唱歌的时候要让你唱,你都还能够都唱出来,要是只让你随意抽取其中的一句歌词来唱,就会感觉有些困难。英文诗歌其实也是这样,但只要不断地练习和阅读,慢慢地,还是可以做到这样。在背诵英汉诗歌这个过程当中,我自动地走向了英汉诗歌的对比与研究,所以后来就写了本英汉诗歌对比与翻译研究的小书——《中外诗人共灵犀—英汉诗歌的读与翻译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2)。

丁欣如:您刚刚说到英文诗歌背诵难度相对汉语诗歌要大很多,那您是通过什么方法背诵的?就是多背吗?

张保红:起初,在背的过程当中,我感觉到了背诵汉语诗歌与英语诗歌的差异。后来我体会到,第一次背你可能背会了,但隔一天你就忘了,你再背一次,可能要隔三到五天或一个星期你开始忘,如果你再接着背一次,估计应该就差不多可以记很久很久,如果你再反复地背,那你可能就一直记得。我现在背诵英语诗歌的时候,会在一张纸上把诗的题目写成目录,然后照着目录一首首背诵。背诗歌还是比较美好的一个事情,可以怡情,虽然我现在可能背了一百遍了,但还是觉得很好玩,很有味道,有时间就愿意拿来读读背背。有时候找些应景的音乐和它配上,还可以互动,可以对背诵者或读者产生一个多角度的影响!背诵诗歌的感受,也可以直接应用到翻译研究中去。没有感性的背诵感受,只从学理开始说起,这样谈论诗歌及其翻译似乎总是隔着一层。

丁欣如:您对诗歌翻译的研究,以及对诗歌小说散文这些文学作品的研究,对您的翻译教学产生了什么影响?您是如何把您的研究成果融入教学中的?

张保红:对诗歌的研究,可以增强对一些语言现象、文化现象的认识,甚至是对那些思维方式和表现艺术的一些认识。这些拿到自己的教学当中,可以针对某些现象做较为深入的一个解读和解释,可以把一些现象说得更透彻,更充分。比如诗歌翻译研究中一般会比较注重音韵节奏的和谐,诗句通常读起来会轻松流畅的。这一经验认识用在翻译教学中来判断译文的审美功效还是有用的。许地山的《落花生》开头有这么一句“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有人这么翻译“At the back of our house there was half a mu of unused land”,也有人这么翻译“Behind our house there lay half a mu of vacant land”。两种译文语义上都没什么问题,但读一读两种译文,哪一种会念起来更顺畅自如呢?不用多做说明,读者从诵读感受上就会得出结论。一个放在作品开头的句子,念起来感觉比较费劲吃力,一般来说原作者写作时是不会这样的。

丁欣如:您觉得翻译理论研究跟翻译教学的关系是什么?

张保红:我觉得理论是认识翻译、研究翻译、指导翻译实践的一个视角或向导。理论有用,它总在发展、在深化,这会对翻译的认识有一个新的影响。在某些时候,理论对具体的翻译实践,有直接的指导作用,有些时候则不一定有直接的指导作用。与翻译实践结合比较紧密的理论,比如文体学、功能语言学等,有着较为广泛的用途。如果翻译的时候总觉得我学的东西不一定能够让我翻译得更好,那是个人认识问题。你学好了文体学,你会把理解的过程处理得很好,接受一定的理论学习与指导会让你的翻译实践或研究做到有的放矢。没有基本理论指引,翻译的认识会停留在原地打转转,也难以说清一些翻译现象。

丁欣如:您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教翻译实践类课程的?

张保红:之前我在中国地质大学任教,大概是1994年左右开始教本科生翻译实践类课程,2000年左右开始教研究生翻译课程,教过翻译与鉴赏之类的半理论半实践的课程,一直教到今天的是本科生的“文学翻译”、研究生的“诗歌翻译”等课程。翻译课程离开翻译实践来讲授,这样的课程有。结合翻译实践来讲授的课程居多,经验意义上的认识是,没有实践,何谈翻译呢?

丁欣如:您教的这些翻译实践类课程,除了“文学翻译”,还有没有其他类型课程?

张保红:主要是文学翻译,我到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之后,教本科生“高级英语”和“文学翻译”课,也教研究生“文学翻译概论”“文体概论”“翻译美学”“散文翻译研究”等课程。这些课程教了多年后,感觉很多地方是相通的。比如都注重理解与分析,这一点在翻译研究中尤为重要。只是文学作品的理解或文体分析更为自由,可以自由想象与发挥,文本字面的,字里行间的,象征的,等等,都可以作为理解的内容,而翻译中的理解更多的是注重那些对翻译表达或选词造句、谋篇可能产生直接影响的方面,关联不大的理解需有所克制,这个需要评估与选择,一般情况下结合文本的文体特点与英汉之间的语言文化异同来考量,问题还是可以得到针对性的解决。

丁欣如:明白了。您能不能举例说一说某门翻译课程的教学设计?

张保红:以本科生“文学翻译”课程为例,我把文学翻译分成诗歌、散文、戏剧、小说四块。教学安排中,每个类别都会讲到。在这之前还有一个关于文学翻译的一个综论,包括对文学翻译的定义、文学翻译的总原则、文学语言的基本特点、文学文本层次的论述等。再就是围绕各块内容的实践,进行案例分析,然后结合诗歌、散文、戏剧、小说的一些体裁特征、语言特点、翻译原则、译者翻译观等展开介绍。这个课程主要是给本科生一个认识:文学翻译是可以学习的,虽然我们不一定能够最终成为文学翻译家,但我们的文学翻译认识与能力还是可以逐步得到提高的,其辐射开来的应用范围还是较为广泛的。

丁欣如:您觉得翻译专业现在应该培养怎样的翻译人才?现在像人工智能、机器翻译等发展势头迅猛,您觉得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一名好的译者应该具备什么样的能力?

张保红:这个问题很大。可能我们的方式还是比较传统,就是讲积累,讲修养提升,讲大量的阅读,讲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你提到如何做好的译者,这个在一些教材或专业书籍上都有表述,比如译者需要具有语言能力、笔译能力、口译能力、学科素养等。这些我认同,觉得挺好。我想说的是人才的培养是一个发展的过程。大学,无论你是读本科还是读硕士,甚至是读博士,肯定不会是一个人翻译水平或者翻译能力的一个终结。学生应该在此期间,对基本的翻译理论知识有相当的了解;对翻译实践有自己一些独到的体会和认识;对他人的一些翻译作品有一定的鉴赏或者鉴别能力,也就是一定的分析评价和自我评价的能力。归结到译者素质,应该是要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找到针对性的有效学习方法,要有广泛涉猎的兴趣,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调整自己知识积累的层次与方向。在这个阶段做好了准备,对后一个阶段的发展,会起到一个提升作用。我们起初学了一点翻译,还不能说对翻译就了解到多深的程度,可能还需在后来的工作实践当中不断积累,不断学习、深化、提升。我觉得这是一个过程,前提是打好了基础,做好充分的准备,做好积累。人工智能、机器翻译这块我不大懂,学院开设了这方面的部分课程。我自己实践中做翻译也借助一些翻译软件做初步的帮忙。翻译软件是高效的,是人工难以比拟的,再多的文字,再长的篇幅,输进去转瞬就呈现出译文来,只是质量这一块还需改进,表达方式的多样化还待开发。因文本体裁差异,非文学文本的翻译有些还是很不错的,有时稍做修改即可,我接触到的文学文本的翻译似乎问题多一些,不过也可提供相当的启示与指引,比如选词用字、句法结构等。若机器翻译有一天解决了更高层次审美文本的翻译问题,情景不可想象。

丁欣如:您刚刚讲到要打好基础,您觉得这些基础里面包括哪些内容?

张保红:学翻译肯定首先是双语基础。我们读书的时候,老师要求我们阅读古代与现代的经典作品,通常大家耳熟能详的应该都知道,很熟悉,要广泛阅读。从前的阅读,像我们初高中学习语文课的那种阅读,那个时候的阅读可能更多地注重大意或者基本的文学知识,主要是为了考大学服务。我们现在的阅读我认为应该主要是为翻译服务。你可能要更多地关注作品中选词造句、谋篇布局的技艺与方法。《陋室铭》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再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如果你能把作品里的形式节奏变化、表达方式、谋篇布局的艺术技巧内化到自己身上,在切景切题的时候用到翻译里面来,我觉得从翻译的角度看你将此作品学习得不错。你经过大量阅读后脑中内化了大量的行文节奏方式、文本结构形式等,一定能在日后的翻译实践中派上用场,这样的话,可以说是打好了基础的一个重要表现。英文作品也是要求熟读。我给学生上课的时候说至少要熟读50篇英汉诗歌、散文等,那个量其实也是不够的。长篇小说太长,但是你要去看。也许你不能把那些书都看完,尤其是长篇小说,但最起码你要看一看小说的第一章,因为第一章往往是作者花的功夫和心思最多的,在许多方面值得我们多多学习或模仿借鉴。

丁欣如:您在课堂上会跟学生具体分享如何提高翻译能力吗?

张保红:我有一个口诀:听声音节奏,看形式结构,想意义意味意境。面对文学文本,听声音节奏就是听那个声音,感受那个节奏的作用与价值;看形式结构是看文本的句子长短整散,句子结构的复杂程度,是简单句还是复杂句,主动句还是被动句,是掉尾句,还是平行句、倒装句等;看内在形式,也要看外在形式;想意义意味意境,想前者各个要素综合起来的效果。这是我编的口诀,听,看,想。听和看的东西都是比较实的,声音可以听得到,结构可以看得到,字面意义可以计算出来,实的东西可以抓得住。反正到最后,九九归一,走向意境。其他人也有一些口诀,如翁显良教授所说,一问其旨,二问其据,三问其调。我把这个化成自己的一个感知,至少告诉学生,你可以直接对语言本身有一步一步的接触,可以化整为零,各个击破。你觉得这个声音怎么样?节奏怎么样?形式结构意义怎么样?然后再合零为整,艺术综合,走向意境。因为文章是一个统一体,要表现一定的主题,尤其是要表现一个鲜明的主题。这是谈理解。谈翻译的时候,通常我们说怎么理解怎么表达,可是这个说得太绝对,因为有时候理解得很好的东西却表达不出来,因为它有双语因素或译者个人能力的影响。再者,在表达的时候,你要介入双语的语言、文化、思维。在表达的时候,还可以参照作者、译者的艺术水平。比如,我要研究王佐良的译文,除了理解表达之外,还要参照一下他的风格,因为这是他的主要特点。不光要有文本之间的文内互动,文外互动也要有,例如时代背景就是一个重要的文外因素。我编写的教材《文学翻译》里面写有许渊冲译的“Gettysburg Address”,我能感到许老师个人的豪爽豪迈之气与原文是匹配的。这个主要是针对本科生上的“文学翻译”。

       从研究生层次来说,在这个基础之上,我可能更注重教授研究方法。比如我书里选材《落花生》,在研究生层面讲的时候,我就展示不同的研究方法,比如有人用英汉对比的方法来研究,有人用传统美学方法来研究,有人用的是传统语文学的方法做研究,还有的人用的是翻译美学,等等。这只是举个例子,我要教给研究生的是各种研究方法的汇总,探讨不同方法的特色与局限,比较它们的异同。比如说传统语文学方法,本身就是经验式、点评式的,可能只是抓住了研究对象的性质,但缺乏一个定量的分析。文学翻译实践应该是常翻常新,并不是同学看到网上有,就抄过来,那不是你的。如果你经过自己仔细地解读,认真地思考,走进文本的篇章,你肯定有你自己独特的感受。对于研究生的翻译课,过多讲述理论和方法似也不行。对研究生而言,我们讲究追求层次。在研究生阶段,让大家看学院规定的20本中外学者的翻译学书目,要对翻译学的一些核心概念、翻译流派、基本方法有较好的了解。但我还建议同学看看文艺美学方法论方面的书,这些书可能会帮助你进一步认识到一些翻译理论的源头。

丁欣如:这些都是从理论研究层面,让学生能够有一个比较系统、整体的认识。您之前讲到,在您的课堂上,也会让学生做翻译实践。请问您是如何为学生练习选材的呢?

张保红:我在自己的阅读实践当中,积累了一些材料。这些材料比较经典,主题比较正能量,难易度也适中。所谓经典,就是一个标尺,为大家所公认的东西,是大家共有的知识与财富。我在选材时,不选句子和段落,只选篇章,因为句子段落就在篇章里。在真正的实践中,我们接触更多的是篇章。你到某个单位工作,大部分翻译内容肯定是一个个篇章,因此,在学习阶段就应该建立起一种篇章的整体行文、结构、艺术意识。说起经典,我想起的是兰斯顿·休斯(Langston Hughes)的“An Early Autumn”(《早秋》)。该作品语言通俗易懂,简洁凝练,写得很艺术,但翻译表达起来不容易。这样的作品让人读后难忘,翻译之后也许更难忘。经典作品经过时间的淘洗与沉淀,有时不免给人有点过时的错觉,但经典作品中的诸多经典元素流淌在各民族文化记忆的最深处,永不过时,也永不褪色。做好翻译实践,从熟读双语经典,模仿借鉴双语经典开始,在继承中发展,在发展中创新,不失为一条有效的途径。

丁欣如:对研究生的练习选材也是按这个思路吗?

张保红:我想在翻译实践上应该是共通的。研究生和本科生相比,侧重面有所不同。比如给研究生讲狄更斯小说David Copperfield(《大卫·科波菲尔》)中描绘人物的手法,我把描绘大卫童年的灾星、继父的姐姐Miss Murdstone(张谷若译为“枚得孙小姐”,有点汉语“没有子孙”或“断子绝孙”的意味)长相的那段材料给学生,让学生去做翻译、写评论,展开进一步研究论述,在本科生教学中我一般不做这个事情。本科生做翻译实践练习多一些,基本技巧讲述多一些,研究生的翻译实践可能相对要少一点,会让他们做一些自己翻译后的评论和研究,研究你看到了什么,看你用了什么方法来翻译的,去归纳描绘人物形象的多种类型及翻译。我要求他们去实践“我译我研究,我译我追求,我译我自己”的这个过程心得。

丁欣如:本科生翻译实践练习之后,您是如何给他们反馈的?

张保红:本科生练习方式分两部分,先是独立作业,后是让学生分组完成某次作业的翻译过程演讲陈述。学生完成作业后,我会批改,将那些我认为典型的、有代表性的问题,从英汉对比的方式入手,把它们归纳、呈现出来。我刚开始教翻译改作业的时候,看到学生作业中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或错误,当时想这课该怎么讲啊,要讲的太多了。后来,慢慢地有了教学经验,不断地琢磨怎么跟学生讲,总结发现,讲述的时候也是有重点的,要讲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也就是带有共性的问题。如果是一般的错误或不恰当,没有多少典型性,学生自己去更正,我不需要去讲。如果某个词或表达法等有一定代表性,就可以展开,比如翻译前面提到的“An Early Autumn”这篇文章的题目时,有的学生译成《早秋》,有的学生译成《初秋》。哪一个相对切题一些呢?这个可以探讨的。这篇文章是描绘一男一女的故事,他们年轻的时候是恋人,因为某些原因分手了,后来各自成家。男方后来发展得还不错,女方的发展相对差一点,分手多年后两人有一次偶然相逢,女方好像还旧情难忘,对男方颇为关注与在意。基于这样的故事,题目是译为《早秋》还是《初秋》呢?同学们各有选择,但又都似乎难以说服对方为何选译了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我引用了李白诗《长干行》中的诗句“落叶秋风早”以及其他含落叶秋风的诗句,讲述了这些诗篇情景与爱情相关的特点后,最后选择译为《早秋》。

丁欣如:明白了。翻译教学中的教师反馈需要重点讲解有代表性的问题,而且要在反馈中带入英汉语言对比的思维。张老师,您可以大致描述一下文学翻译教学过程中您的教学理念吗?

张保红:提高学生分析原文的能力和转换表达的能力。面对原文,尽力引导学生学会理解、分析、鉴赏。比如,按文学话语层、形象层与意蕴层这一文本层次结构方法,引导学生如何逐层分析原文的音韵节奏、形式结构、语义修辞、情感韵味、意蕴意境等特色与价值,为翻译表达做好前期准备。鉴于已有的理解,再向学生演示怎样转换或表达,应该如何结合不同体裁的文体特点、翻译原则以及译者翻译观等进行英汉汉英的转化对接与分析批评,最后分析哪些做到了,哪些没做到,原因是什么。

丁欣如:您一开始也提到,现在的学生一听到文学翻译课,可能就掉头走掉了,那么您在课堂上如何激发学生对文学翻译的热情?

张保红:第一次讲课的时候,我会以一些不同文学体裁的经典译例及其译文对比讲解什么更像文学翻译,讲解过程中琴棋书画、说学逗唱等手段我都会用到,我会讲解什么是可以追求与学习的文学翻译的目标或境界,我们离它还有多少距离,给他们一些初步的基本印象。文学翻译在我们的翻译学习中是一种基础,一种训练,一种修养,一种提升。不应把它看成是一个高远宏大,难以企及的东西。在知道了文学翻译通常比较关注作品音、形、义的价值以及不同文学体裁的不同文体特征、写作技艺与特点后,由此出发,有的放矢地去研习追求,我们还是可以逐步提高文学翻译能力的。这一点前面也有所提及。

丁欣如:您在多年的翻译教学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和挑战?

张保红:困难和挑战对我来说肯定有,比如追求教学方式的多样化、创新教学内容融合的生动性。每个人可能惯用自己的方式、方法来教学,要想改变这个很有难度,要让内容创新融合得绘声绘色也很有挑战。我认为对文学翻译除了实实在在的语言、文化的基础修炼与转换之外,应该显得更艺术一些,应让生活中的绘画、音乐、摄影、舞蹈、书法等为我们所用。这样的话,那些经典的作品才能更加灵动起来。让多元艺术能和文学翻译打通互动,那是很有趣,很精彩的。上课为了讲述翻译的需要,唱几句歌或戏还可以,但舞蹈、绘画、书法等这些也不大会,不能直接比画,现身说法。当然可以借助网络帮忙,但如何从网上引为我用,恰到好处,使整个讲述过程带有艺术气息与艺术享受,都会面临着制作技艺等方面问题。文学翻译是一门艺术,既是双语转换的艺术,也是多维艺术融合发展的艺术。这既是困难与挑战之所在,也是创新与发展之所在。

丁欣如:张老师,最后想问您,对于我们年轻老师,您有什么建议?我们应该如何提升自己的翻译教学能力?

张保红:心无旁骛,博采众长。要专注,一心向学,要学会借鉴,通过广泛的学习,通过和这个领域的知名专家学者交流,充实自我,发展自我,提升自我。

丁欣如:谢谢张老师。

作者简介

受访者简介

张保红,任教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高级翻译学院,二级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现任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理事、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典籍英译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诗歌研究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广东省本科高校外语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广东省本科高校翻译专业分委员会主任委员、《翻译界》杂志编委。曾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广东省高等学校“千百十人才培养工程”省级培养对象。2005年在美国内华达大学、西东大学短期进修学习,2014年为剑桥大学访问学者。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翻译理论与实践、英汉诗歌翻译研究。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项,主持完成省部级研究项目3项。目前主持教育部社科项目1项。在《外国语》《中国翻译》《翻译季刊》等学刊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出版著作《古诗英译中西翻译流派比较研究》(人民出版社,2018)等3部,译著《文学》(汉译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等3部,编著《文学翻译》(省级精品教材)(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1部;翻译英汉诗歌互译作品和学术论文若干。


访谈者简介

丁欣如,浙江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化学院讲师,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翻译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为口译教学、影视翻译与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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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来源:原载肖维青、卢巧丹主编《译艺与译道——翻译名师访谈录》,第249-263页,推送已获编者授权,引用请以原书为准,转发请注明“浙大译学馆”以及文献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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