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陶 譯 | R.M里爾克法文散文詩一輯
Family of Saltimbanques ,Pablo Picasso, 1905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1994年8月23期
R.M.里爾克法文散文詩一輯
秀陶 譯
(SALTIMBANQUE)
I
我們的路並不比你的寬廣,我們也常自高處跌下,也跌傷。只是因爲無人期待,乃不必勉強再爬回索上。而你,你輕微的錯誤便足以致命。我們千百次的錯誤只不過逗得死神發笑——那個觀衆在我們苦難的馬戲團中總是坐最好的席位。
II
讓我們也像他們一樣吧:一跌就死。這樣多人圍觀我們一頭栽下去。但在一邊過去一點,一個小孩望著空索,他後方的夜,秋毫無損。
III
索在高處,一切都發生在射燈之上。而後她回到我們之間,粉紅的緊身衣更紅。高處,另一朵玫瑰正向無垠的夜表演她純然生動而危險的荒膠。
IV
如此的完美。如果靈魂也如此,你便成了聖人!——靈魂本也完美,但只有在那罕有的一刻,犯了一個無人能覺察的小錯而出事時,你方能知道。
(À MONIQUE
Un petit recueillement de ma gratitude)
(L’HEURE DU THÉ)
自這銘有不識的外文的茶杯啜飲。文字也許是祝福之類。我舉杯的手也刻滿了我從不能解的紋線,這兩種文字是相通的麼? 而既然兩者都包容在我的視野的穹蒼之中,當這兩種古文字因飲者的手姿而相遇時,會否以它們自己的方式交談並相好呢?
(CHAPELLE RUSTIQUE )
聽吧,這屋裡眞靜,但上面那個白白的禮拜堂内那更深的靜來自何方呢? 是來自百多年前,進來僅因爲不願留在外面,下跪並爲弄出聲響而不安的那些人麼? 是來自那些失聲跌入奉獻箱,收集時又颯颯發聲的錢幣麼? 或者來自聖·安尼那神殿主人的不在而依舊不敢上前,總怕破壞了因一聲呼叫所暗示的純粹的距離麼?
(FARFALLETTINA)
她週身颤動,來到燈前,暈眩使她在焚毀之前得到一刻最終遲疑的緩刑。她跌落在綠色的檯布上,在那顯眼的背景之前展示了片刻(她的片刻我們將永不能測度) ,她那難以想像的光彩的奢麗,像是一個小婦人暈倒在去戲院的途中。她永不能到達。再說又那裡會有接納這樣孱弱觀衆的戲院呢? ......幼細的金線在她一對像是扇子樣的翅上,扇子搧向無人的臉; 那之間是小小的身軀,如翻筋斗的玩具,翠玉樣的雙眼跌出……
親愛的,上帝已在妳内中耗盡了精神,祂投妳入火只是要收回一點精力。(像一個小孩打碎他的撲满。)
(LE MANGEUR DE MANDARINES)
呵,何等的先見! 這果類中的兔子。
想想看,隨便一個裡面就有三十七個小小的種子,隨時會落在任何地方發芽繁殖。我們一定得想點辦法,否則她便會佔據全世界。這小小的拿定了主意的橘子,老是穿寬大的衣裳,彷佛還有得長似的,衣著之壞像是僅關心生殖,衣飾全不講究。她也該看看那穿紋皮外衣的石榴; 雖然被未來擠得行將爆裂,但仍然自制,謙虛……而當她洞悉了後代的繁衍時,便在深紅的搖籃中將其窒息。大地似乎迴避而不贊助她後代的昌盛。
(POÈME EN PROSE )
繡成綠色的這漂亮的風景,今夜它伸展得就如商販陳列的貨品一樣美麗
小巧的女神老愛在水瀑的外衣下藏身。
飛鳥迴翔如思緒。
移動的雲影將郷村的面容染上悲戚。
綠而發亮的草原,看來是天空而非那崎嶇的山嶺的一部份。雖然那草原一直在陰暗的松林中隱現
而天空,一塊塊地藍得莊嚴而遥遠,藍得無盡。
西邊,在更多的雲後,壯烈的夕陽因脫走得太快,彷佛要破裂。
而一直面對著我的那小巧的水的女神,垂落時數度分散而又重合。她不多的泡沫的噴洒,使得她的肩看來彷佛大了一點。
在她的上方有一株灰暗的垂柳,以及一叢開得頗久大有溢出之勢的野玫瑰。
(MELON)
漂亮的甜瓜,你怎能要了那麼多的日照而成熟,内部郤又是如許的清涼呢? 不禁教人想起一位愛人她可口的唇來,即使在熾熱的愛之夏日也沁涼如泉。
(MÉLANCOLIE MATINALE )
一日伊始,一切便顯得枯焦,無疑地將被烤得更其灼熱。唯有那夏日的樹葉,在地上卷曲,猶保存了露珠。
(CIMETIÈRE)
這些墳中是否猶有生之回味呢? 在花的口中,蜜蜂們找得到拒絕出聲的話語麼? 呵花,我們歡樂天性的囚徒,你們還會回來麼? 在血管中帶著我們的死者回來麼? 花,你怎可以脫出我們的掌握呢? 怎能不再是我們的花呢? 玫瑰是用所有的花瓣飛離我們麼? 它僅只要作玫瑰而不要成爲任何其他麼? 在這樣多的眼瞼之下不要成爲任何一個的睡眠麼?
輯在這裡的九首(如果賣藝者算作四首的話則是十二首,譯者以《賣藝者》爲總題涵蓋)散文詩,如果不計《馬爾它手記》 (Die Aufzeichnungen des Malte Laurids Brigge )某些詩意甚濃的片段的話,則終其一生散文詩作便全在這裡了,而且全是以法文寫出的,至一九二二年頭,里爾克完成了他傳世的《杜伊諾哀歌》 (Duineser Elegien )及《給奧菲爾斯的十四行詩》 (Die Sonette An Orpheus )兩部巨作之時,他的法文詩作僅得廿八首,至一九二六年底逝世時,法文作品已達四百首,即使不計這個時期的德文作品,這種產量也足以驚人。
里爾克墓,Raron,瑞士
譯者最不願替詩加註解,這裡的幾篇不註大都還過得去,唯最後一篇《墓地》本身便是他自題的“墓誌銘”的注解。一九二五年十月里爾克死前爲他自己撰寫了《墓誌銘》 ,後來便刻在他的墓石上:
Niemandes Schlaf zu sein unter soviel
五0年代台北即有人譯出這幾行“墓誌銘” ,因譯筆不同,衆老友也都不曾讀過《墓地》一詩,乃一致慨嘆這幾行“墓誌銘”眞是難解,這當然是題外話了。
秀陶 (1934-2020),早期為「現代派」健將,而後改作散文詩,此外亦翻譯西洋散文詩並研究其理論與歷史。秀陶歷年來發表在新大陸詩刊上的世界各國譯詩,絕大部分屬散文詩,後編成一集名《不死的章魚—世界散文詩選粹》,台灣黑眼睛文化事業公司2006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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