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理學六家詩鈔》自序
錢穆先生
宋儒金履祥輯有《濂洛風雅》一編,上自濂溪、康節、橫渠、二程,下迄宋末,凡近五十人。采其辭、賦、箴、銘、誡、贊、誄、祭、詩、歌、樂府諸體四百數十首,分爲六卷。唐良瑞爲之序,有曰:“味其詩而溯其志,誦其詞而尋其學;言有教,篇有感。”余之斯鈔,略近其意,而體裁不同。專鈔詩篇,他皆不及。又僅于宋、明、清三代取康節、晦庵、白沙、陽明、景逸、桴亭六家,每家鈔逾百首。讀者進而窺其全集,又進而旁及諸家,庶知理學宗旨,本在陶鑄性情,扢揚風雅,固不如一般所疑,其言則勃窣理窟,其人則木強枯槁,拘謹狹隘,以不近人情相譏,是爲不知理學之真。
理學者,所以學爲人。爲人之道,端在平常日用之間。而平常日用,則必以胸懷灑落、情意恬淡爲能事。惟其能此,始可體道悟真,日臻精微。而要其極,亦必以日常人生之灑落恬淡爲歸宿。至於治平勳業,垂世著作,立功立言,斯則際會不同,才性有異,亦可謂是理學之餘事,不當專憑以作一概之衡量。
斯鈔一以顯示作者之日常人生爲主。所鈔六家,固皆一代之魁傑,理學之宗師,外論其時代,內窺其性情,既已各別不同,其論學宗旨,亦復相殊互異。然觀其平常日用間之胸懷意境,灑落恬淡,則大體相若。可證此乃理學家之共同嚮往與其共同躬修之所在。其所鈔之第二標準,則爲諸家之論學語。以此論詩,若所不宜,然亦見理學詩之一種特殊面貌,可備詩中之一格。至於格律聲色,爲一般論詩者所重,斯鈔轉不經意。然即以詩言,此六家在宋、明、清三代詩人中,亦可列上選而無愧。
康節詩最爲創新,誠可謂之是理學詩。白沙有意追摹。然兩人一居城市,一隱海濱。康節於物理、史跡,研窮廣泛,著述亦豐,數學尤其絕業;而白沙則一片空明,除刻意吟詩外,其他似少厝意。然明代理學家,每以白沙、陽明並稱。可見理學重在人生日用。而人生日用之所重,則在其情懷境界。白沙乃以一詩人而高踞理學上座,可窺此中消息矣。
晦翁詩淡雅淳古,上規《選》體。跨越宋、唐,卓然不倫。以詩人標準言之,晦翁亦爲巨擘。陽明早年溺意辭章,其詩亦詩人之詩也。兩家原集皆以年代編次。茲所鈔《遠遊篇》,乃晦翁十九歲所作;《寫真》一絕,距其易簀僅一月;首尾宛然。其詩集不啻其年譜,惟亦間有參差。如第十卷諸詩,與“樂府”同帙,皆編在九卷《寫真》一絕之後,知乃隨後絡續所收。又如《追和陸子壽》一詩,應在兩人鉛山再晤時,而編入鵝湖初會之年。斯鈔只仍原集次序,未能一一加以辨正。陽明詩分編標題,最爲明白。讀者能將兩家年譜與詩集並讀,則各詩中之時地與其本事,皆可一一考索。今亦未能逐篇詮注,以待讀者之自尋。又兩家思想學問之與年俱進,有一詩之微,旁見側出,可以補年譜、文集之不足者。如陽明《江西詩太極岩》“始信心非明鏡台”之句,足與其天泉橋“四句教”相闡發,此則脫口而出,不易得之文集、語錄中也。
景逸不多作詩,其遺書亦鮮流傳,故斯編特多加鈔錄。其論學在朱、王之間。中年以後,杜門隱淪,跡近邵、陳。然其詩率真清淡,乃亦與邵、陳之絢爛縱肆有別。三家原集,皆以詩體分,不以年代編,此鈔亦一一仍之。六家中惟桴亭遭遇特酷。生值易世,堅貞不仕。生事窮窘,茹苦更深。故其詩多幽憂沉痛之辭。然其近于入屈者,亦終自歸於陶。其心情之灑落恬淡,亦與前五家無殊致。桴亭詩編年可與年譜並讀,一如朱、王。斯編亦摘錄特多,以見明遺民在當時生活之一斑。
讀者得斯鈔,可供進窺理學一新門徑。若擺棄理學觀點,純以詩求,詩以言志,亦可以真得《風》《雅》之遺響。果能忘其爲詩,一吟一詠,直向自己性情日用中反身默會,則誠如程伊川言:“未讀《論語》前是此一人,讀《論語》後將會另是一人,此始爲善讀《論語》。”斯鈔竊亦有意於此,以待讀者之善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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