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事儿(55)|| 在事关命运转折的时间节点到来之际,我唯一的选择只能是......
赴北航读书前与老同学合影照,摄于常熟庐山照相馆。(前排中间为作者)
1977年的高考赛场,是空前绝后的。从66届到77届总共有12届高中毕业生扎堆角逐、同场比拼。
前篇:
知青生涯九年半(4)
知青生涯九年半(5)
知青生涯九年半 (6)
江棋生 | 文
十五、搏击1977
从1977年入夏开始,关于恢复高考的消息和传闻就一直不绝于耳。作为一名66届高中生,我是太有理由关注这场已经延宕了11年的高考了。
整整11年前的1966年夏天,针对66届高中生的“推迟半年举行高考”的决定出笼了。其后,“停止高考”的决定,则将66至68届高中生的高考之愿完全浇灭。1970年,开始用推荐方式招收工农兵学员。到1974年夏,大学招生有了一些形式上的考试。
我明知自己不会被 “组织推荐”,但对于上大学,我是人还在,心不死。我利用休息时间,去户籍所在地练塘公社报了名,并如期到练塘中学参加了入学 “考试”。
和其他考生一样,我在当堂交上理工类卷子后,按规定将应试作文抄成大字报,张贴在练塘街面的闹市区。尽管我的理工试卷可得满分,尽管我的作文引爆街市,还有,尽管大榕和沈荣全力出手相助,但是,大队和公社推荐名单中,就是没有我。
1977年8月底,恢复高考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但是,已达30来岁的66届高中生也能参加高考的决定,却姗姗来迟。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到9月底,才有确切消息传来。
10月上旬,在肉联厂政工组办公室里,蔡培兴问我:小江,你准备参加高考吗?
没有半点犹豫,我给出自己的回答:一定参加!
在事关命运转折的时间节点到来之际,我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抓住机遇,奋力搏击。
志向定了之后,随即要解决的是,考理工科,还是文科?
从我的内心来说,我喜欢读理工科。但是,出于现实考量,则应该选择文科。
为什么?七七年高考将在12月份举行,满打满算,我只有2个来月复习时间,且只能将周一至周六的晚上和周日整天用以复习。在少得可怜的时间里,我有什么可能,将已荒废了11年的中学数理化知识捡起来,并如愿实现自己的上学梦?
在颇为纠结、难以定夺的情况下,我专程去自己的母校——常熟县中,找到我高一和高二时的班主任、数学老师戴政良。
戴老师像是早已算定我会去找他一样,毫不含糊地对我说:你当然应该考理科。那样的话,你今后可离政治远点。这些年来,你还不清楚政治是怎么一回事吗?另外,照你的底子,只要挤出时间来好好复习,肯定能考过其他往届生和在校应届生。这一点,你不一定清楚,但我很清楚。
戴老师的话说得这样实诚和肯定,我当即表态一定报考理工科。
报考方向定了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寻觅初、高中的数理化教科书。我自己的书,在弟妹们中间过手几次后,多数已不见踪影。自10月中旬开始,我向老同学朱寿年、张振邦借了一些。兴冲冲将书抱回塔弄17号家中,马上翻了翻其中的一本初中《代数》,发现自己竟连一元二次方程根的表达式都已忘得干干净净!
那时的我,顿觉一股凉意袭上心头:初中的东西都全忘了,高中更为复杂的东西肯定也都忘了,我该怎么挤时间一一将数学、物理、化学知识拿回来呢?
照我的脾性,我不可能向肉联厂请事假,以便留在家中复习,更不会设法请“病假”来达到目的。那么,难道我就只能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复习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了吗?
十分幸运的是,徐彩尧和蔡培兴理解我的心志,并及时雨般对我施以援手:10月20号左右,在征得徐彩尧同意后,蔡培兴对我说,小江,你每天正常来上班。到厂后,你就去厂里的工具仓库安安心心复习功课,我已和保管员老陈和老邓都打了招呼。如果有事要办,我会给你打电话,或去库房找你——这是多么驱愁云、暖人心的一席话啊!
为了在有限的复习时间里收获最佳成果,我给自己定下了复习路数:语文、政治不必复习,全部时间用于复习数理化。先是按数、理、化顺序一门门从头复起。这样打下基础后,每天再作三门学科的穿插、交替复习。
我还给自己定下两条规矩:
第一条是,每晚复习不超过11点。白天和晚上,极高强度的迎考复习已进行了10来个小时,再要熬夜,身体吃不消,也不会有效率。
第二条是,坚持午休,雷打不动。每天吃过中午饭,我就去分割肉班男工宿舍,见有空铺,便和衣躺下,并嘱咐工人小刘,务必抽空在下午一点时将我叫起。
复习进行到11月初,我除了去东太平巷登门拜访过县中的查理教师外,还开始主动和别人交流心得,并邀人同做模拟试题,进行实战练兵。我记得自己与高中同班同学蒋兆颐、邹耀洪、丁兆铭等,有过好几次商讨与切磋。
在这一阶段,已从江苏师院毕业、担任大义中学数学老师的倪洪元,每周专门为我出两份难度不断提升的数学试卷。我或去南面店弄他家中,或由他带到塔弄17号,我当场动手解题,他在一旁监考并记录我的用时。
记得我做完第三张卷子,他就大呼道:不得了!比我预想的要快多了!
此外,他还为我找来了历届高考物理试题。
一些因各种原因不参加高考的老同学,像邵子秦、董勇兴、张振邦、顾志坚等,不时为我送来复习资料或测试题卷。振邦和志坚还拉我去常熟有名的新雅点心店,让我吃上一顿十分美味的小笼馒头(包子),说是助我将电充足,把油加满。
高中同班同学吴惠国退伍回来后,有工作,已成家,不复再有参加高考之愿。而他,却存有全套教科书。我闻讯于11月10日赶往东仓街203号他家中求借,他二话没说,就将我所需要的、封皮还是好好的教科书交到我手中,且对我说:相信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等你的好消息!
在满打满算两个来月的超高强度复习中,由于母亲和章虹的全力支持,加上徐彩尧、蔡培兴和老同学们的宝贵相助,抱定宗旨、以命相搏的我所做的迎考功课,明显比一般人做的要更为扎实、更为高效和更为漂亮。
1977年高考,由于江苏省的报考人数太过巨量,省招生办只得先用初考来过一遍筛子。当年11月27日下午,我动身去练塘。当天可口的晚饭,是姚润华母亲做的;当晚,我借宿在练塘街市旁的姚润华家。11月28日上午,我在练塘中学考场考了数学,下午考了作文。
常熟城不大,很快从内部传出消息说,我的数学成绩是119分(满分120),作文是95分(满分100)。后来知道,我初考时的作文试卷,是由县中语文老师张振宁批阅的。据说,他在阅卷过程中,就已猜到是我写的。之后,他又把我的作文用作范文,给人进行高考辅导。
初考小试锋芒的成功,使我更为坚定了本来就有的信心:正式考试要拿全县总分第一。
12月23至24日,我在地处大田岸的县三中考场依次交出数学、语文、理化、政治四份试卷。虽然由于完全不该有的粗心大意,将一道势在必得的数学题审错了题意,白丢了10分;虽然作文考题“苦战”,使我苦苦思考半个多小时后,无奈先去完成附加题,才开始动笔写作——这在77年高考的全部考生中,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但是,我还是比后来进了清华大学的吴宪微微略胜一筹(他的成绩总分是357分),四门学科成绩总分为359分,如愿以偿地实现了自己的目标。
1977年的高考赛场,是空前绝后的。从66届到77届总共有12届高中毕业生扎堆角逐、同场比拼。全社会高度瞩目之下我所取得的成功,使热望或认定我会有出息的朋友兴奋异常、奔走相告。
高考成绩正式公布后,亲朋好友发自内心的祝福纷至沓来的情景,我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当时,我的高中同班同学宋庆动情地对我说:你为县中高三(1)争了光!不,你为全常熟的66届高中生争了光!
1978年元月4日,《人民日报》头版发表长篇文章,题目是:砸烂“海外关系”的枷锁。当天晚上,我一气呵成写就给《人民日报》编辑部的长信;第二天修改、敲定后,一溜小跑去县南街邮电局,郑重地挂号寄出。
元月9日,我给常熟县招生办公室去信;信不长,这里全文照录如下:
县招生办公室:
我想就我填写报名表上 “主要社会关系”一栏事作如下说明。我在填写时,仅写上了嫂嫂、叔父、表哥的情况,并有意识地在前面冠以“主要的”三字。
我为什么不把在海外的阿姨写上去?理由是:1、栏中写不下。2、我认为是非主要的。3、 “海外关系”是可诅咒的。这里,最主要的是第三点。不写上岂非不老实?于是,我就再加上 “主要的”三字以避嫌。
东风一笑花千树。党中央重申毛主席制定的侨务政策,给我们这些在国外有亲属成员的人,带来了一片光明和希望。我于一月五号给《人民日报》编辑部写了信,并请他们转中央华侨事务委员会。
情况简要说明如上。并附上我给《人民日报》的信。
致
礼!
练塘公社考生 江棋生
1978年1月9日
我压根儿没想到的是,《人民日报》编辑竟将我1月5号的去信作了摘编,用我信中的一句话 “真叫人气顺劲足呵!”作为标题,于元月22日公开刊出:
真叫人气顺劲足呵!
编辑同志:
展开一月四号的报纸,我们全家立刻沉浸在节日般的欢乐之中。我们含着激动的泪水,一字一句地读了侨务会议预备会的报导,读了《人民日报》社论,读了廖承志同志的文章。越读,对华主席、党中央越爱;越读,对林彪、 “四人帮”越恨。多少年积聚起来的疑虑廓清了,久在心头的压抑解除了,党的政策的温暖象金色的阳光洒满心田,真叫人目展眉舒、气顺劲足呵!
我们的老家在福建永定。父亲出身中农,母亲出身贫农。在黑暗的旧中国,我们家乡因生计所迫而漂洋出海谋生的人比比皆是,我的姑妈去缅甸,一个阿姨去印尼,一个阿姨去泰国,小娘舅去香港,父母来到常熟经商。这种离乡背井、骨肉分离的悲惨情景,完全是反动统治者一手造成的。然而也因此,在我们尚未出生之前,所谓 “海外关系”已成铁的存在。
我们兄妹五人都生长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一九六八年征兵时,我刚好二十岁,积极报名应征。可是,因为我有 “海外关系”,没有被征召。一九六九年,弟弟的参军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以后,招工、上大学以及入党,都因有 “海外关系”而受了影响。
现在,玉宇澄清,疑虑尽扫。党的英明的侨务政策象春风一样暖人心怀:我们年逾六十的老母亲,心情难以形容的畅快;我们兄妹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青春活力。我们决心以实际行动报答华主席、党中央的亲切关怀,以加倍的干劲投入到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去!
国营常熟肉类联合加工厂
江棋生
那天下午,当邮递员将报刊送达肉联厂后,因干木工活致残而在传达室上班的知青工陆师傅,奔到政工组办公室,一脸喜庆又颇显神秘地要我自己下楼去取今天的报纸。
我俩到传达室后,他指着被他打开的《人民日报》,要我去看第三版。难以置信地,我见到自己的文章竟赫然居于其上!
随后,厂里一下子就闹腾开了。当天晚上,则是全家都乐开了。几天之后,小小常熟城中的居民,大多数也都知道了。其中,县中老同学和我的老师,影管处的原同事,我的小学老师和同学,县南街53号、东门大街345号和塔弄17号周边原先和现在的邻里街坊们,肯定都知晓了。我的好友,梅李公社卫生院的内科医生徐峰,下了夜班不休息,急急赶到城里,动情地当面表达他的庆贺之意。
很快得知,消息在路北大队的农民中轰然传开了。当然,也在我支过农的吴市6大队14生产队、王庄尤巷大队前介庄生产队和谢桥勤丰大队传开了。而原先并不相识的福建老乡吴家哲,径自摸到东门大街345号,用福建普通话与母亲和弟妹们畅怀聊开了。在北京的老同学李志强和沈国放,还有我的初中同班同学、北航发动机系的沈建新,都为我感到由衷的高兴。
接下去,我络续接到了好多封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除来自新疆的老同学杨一飞和好友周政保,来自安徽的慧日小学校友苏庆德和来自苏北的好友毛兴无、王鑫林等外,其余来信者,都是与我同命运的、有所谓 “海外关系”的人——他们的来信,尤其使我心潮起伏,感怀不已。我所能做的,是认真地给他们每个人都写了回信。
2月下旬,我接到了北京航空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徐峰闻讯,马上给我送来了他的让人艳羡的海军军大衣,说是北方寒冷,我特别用得上。周培文、徐健等朋友,送来崭新的笔记本,希冀和热望我代表读不上大学的他们,一定把书读好。徐健还笑着对我说,他等着看我设计的飞机从常熟上空飞过呢。
3月上旬的一天,我和章虹骑自行车同赴练塘。在明媚春光与熙和春风的陪伴下,我俩先去季家塘生产队付清口粮款,与农民们一一深情话别;再去练塘公社户籍管理部门,将我的户口,从没扎下根的泥土中轻轻拔起,由路北大队迁至北京航空学院。
1977年的人生搏击,给长达九年零五个月的知青生涯“圆满”划上了句号。怀揣户口迁出证明、百感交集的我,当时已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回忆和反思那一段铭心刻骨的青春岁月。
在与家人和朋友欢宴数天、合影留念后,3月9日,我借住在上海四川北路吴家哲的岳母家。3月10号晚上,我手持章虹伯母陈行之为我代购的硬座车票,带上母亲和章虹给我打点的行装,在上海登上了福州至北京的46次特别快车。
在呼啸北上的列车上,夤夜远奔的我,难以入眠。不过,在我脑子里来回转悠的,就只有一件事:
而立之年负笈京城,一定要“抢回被耽误的10年光阴”,一定要实现儿时就已萌生、但被文革深埋的 “当科学家”之梦。
(全篇完)
知青生涯九年半(3)
知青生涯九年半(4)
知青生涯九年半(5)
【作者简介】江棋生:一枚园地耕耘者。
作者的素描像 。(画像作者:Xiaohui Qiu)
(本文编辑: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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