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丨范文发:金门炮战前我们从福州疏散到乡下
作者简介
范文发,上海控江中学68届高中,1969年3月到吉林延边珲春插队落户,1977年考入吉林大学中文系。曾当过大学教师、企业管理。业余喜爱创作,出版过《白山黑水》《重做上海人》《边城盛放金达莱 》等纪实文学多部。
原题
一个甲子前的故事:逃难
作者:范文发
正好一个甲子。
说起像我近七十岁的这种年纪,都应该是在和平环境里长大的,基本没有遭遇过逃难的经历。而我恰恰经历过了,而且还经历了两次。我就说说第一次的“逃难”。
那是1958年的7月。父亲所在的陕西省建筑公司归并到福建省建设厅,全家从西安迁移到福州。才刚来几日,母亲都还没整理完细软杂物,我们几幢单元楼的小孩子却已经混熟,相聚在一起“捉强盗”“打水仗”,武的玩累了玩文的,“下象棋”“说故事”,不亦乐乎。
但公司里按上级指示却悄悄地搞起了备战,派了年轻职工轮流挖战壕(是掩护人的壕沟),后来还进行了实地演练,要求全公司的职工、家属听到警报,马上跳进战壕里蹲下藏身。大家看着壕沟里的积水,谁也不愿意下去,嘻嘻哈哈的没人将它当回事。
可几天后的一个早晨,让大家认真当回事的紧急通知来了:公司要求职工一早在食堂召开大会。因父亲在北京,母亲便去参加。任务十分紧迫:海峡对岸叫嚣反攻大陆,为躲避战火,要求部分职工(多数是女职工)、全体家属马上回去整理简便的行装,当天中午十二点必须在篮球场集中,乘车去船码头,疏散到山区村落。
这一下让平静的宿舍区炸开了锅! 公司原是从上海迁到西安的,所以大部分都是上海人。大人们经历过杨树浦发电厂遭遇的二六轰炸,甚至目睹过日本人轰炸大世界游乐场的血肉横飞,面对这次突然降临的“疏散”,自然而然地与“逃难”重合起来。于是,女人们都蜂拥至篮球场上,一时失魂落魄,大呼小叫,甚至腿软气短,熟识的、不熟识的泪水统统都流在了一起,甚至相互抱头痛哭。小孩子见大人们的惨状,以为是末日,跟着一路哭喊,惊天动地!
公司的转业军人毕经理可是行伍出身,见这帮人枪炮还未响,就一个个吓成这种熊样,又好气又好笑。他随即登上水泥领操台,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大喝一声:“立正,向前看!”女人孩子突然听到号令,立马中止了哭泣,目光集中到了领操台。毕经理开始训话:“福州全市有几十万人,为什么单单让我们公司疏散?这是省、厅领导对我们这些初来乍到建设者的关心与重视,大家要加倍地感激才是,哭啥嘛哭?哭,仗就不打啦?各自赶快回去整理行装,谁耽误行程就处分谁!”
大人孩子默默地散开。
母亲也是乱了方寸,一会儿往网兜里装铁锅,一会儿又取出铁锅换铝锅;一会儿往脸盆里塞碗碟口杯,一会儿又换成大米白面。见姐姐傻站着,便支使她快往皮箱里装有用的东西。谁知姐姐竟然将汗衫短裤毛巾鞋袜塞满了一箱子,急得母亲又翻出来重装:“我的首饰盒这么值钱的东西你不装?你爸爸的英纳格呢?这么贵重的物品你也忘记带!”帮不上忙的我还将军棋小人书偷偷地塞在网兜里,被母亲一一翻捡出来:“炸弹都要落到头上了,还顾得上玩?”
十二点之前,扛箱提包的人又重新集合到篮球场上,黑压压的足有两百来号人。负责疏散的老贾领着二十来名男职工,分插在人群中,将人群分成几组,平均四、五个职工管理一个组近五十号人。有几位年轻女士衣着靓丽,抹着口红,更有甚者还脚登高跟鞋,一摇一扭的,她们肯定对战争逃难不甚清楚或记忆不全,这样的打扮可不是去疏散逃难,而是去上海百乐门开Party啊?老贾急了:“哎哟哟,看看你们穿成什么样了?还著高跟鞋,这怎么出行?”
女士们对自己的装束浑然不觉过分:“老贾也是的,少见多怪,坐船去怕什么嘛?”
“下船了怎么办?还要爬山涉水钻林子,穿着高跟鞋谁来抬你们走?”
“哎哟,要死快了,把我们拉到什么鬼地方去?要我们到山里去当白毛女啊?我们不走了!”
“好,你们敢不走,我去跟毕经理说,扣你们的工资,连带你们老公的工资也一并扣脱!”
“死老贾!算我们倒霉!”这几位漂亮的女士沮丧地往回走,去换鞋子。
移时,开来了七八辆大卡车,老贾让人端来了木板凳放在车后厢盖下,好让女人孩子踏着板凳上车。大家按着组别各上各的车,秩序井然。卡车沿着福新路五一路向台江开去。大人们望着远去的宿舍楼有些茫茫然,而小孩子看着沿街的玻璃窗为防炮弹震动都贴着米字形的白纸条时,争辩着是像美国旗还是英国旗?一路叽叽喳喳喜笑颜开,宛若是学校组织的春游、秋游,快活得像群小鸟。
到了船码头。老贾给各组分发船票,大人票8毛儿童票4毛。谁知我们这一组少了一张儿童票,补回来的儿童票又是下一班的船,让谁家的孩子留下坐下一班船?我当年9岁,同组的小孩多数是3岁、4 岁的,数我最大。于是,就将我从组里扣下,编到乘下一班船的另一个组里。我嘴上不说,心里直犯毛: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让我和妈妈、兄姐分开,会是怎么样的一个结局?母亲要上船时回头叮嘱我:“在船上不要乱跑,跟着领队叔叔,我们两只船也只相隔半小时。”
我点着头答应着,心里却胡思乱想开了:敌机会不会朝闽江上扔炸弹?会不会先炸中母亲乘的船?我又回头朝码头外面的马路上看,这时候敌人要是打进福州城了怎么办?若是把我抓住了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我不敢往下想。慌里慌张地跟随着大人们上了船。心里埋怨着老贾:就为了省4毛钱,让我远离亲人孤单单的一个人坐船,算什么事嘛?
船要开五个多小时,才能到疏散目的地——闽江岸边的小山村源口。
船上一人一个座位。熟识的阿姨叔叔们借用农民的装鸭子竹笼,盖张报纸,围坐着在上面打起了扑克牌来。嘴上还交流着打仗的事:“我敢保证,这两天敌机肯定要来轰炸福州市!”“听说没有?进攻福建的都是老蒋的精锐部队!”听这一说,我就着急,思念亲人的迫切显然让我坐不住。
这五小时真的比五年还长!
我跑出船舱,来到船舷边,紧抓着铁栏杆网格,望着江水激起的浪花,在自己的脚下一片又一片的聚拢又散开;对岸的山丘连绵不断,天空的云层越来越密,我仔细地观察天空,会不会有敌机隐藏在云层里?说不准突然窜出来朝船上一阵扫射?我赶紧将身子移到船舷的铁板后面,完全是自己紧张着自己。不一会儿下起雨来。雨水漂湿了我的头发,我也不离开,好像我只有不停地盯紧着浪花,才能让船只走得快些,才能更早的见到家人。
这时带队的叔叔寻到我:“小家伙,躲这儿来了?让我好找!”他看我苦着脸,知道我想家人了,就笑道:“几个小时的事,你就苦成这样,没出息!”说着拉起我的手:“走,给你吃蛏子炒米粉。”
我挣脱他的手:“我不饿!”
“好香的!”
“我不要吃!”
见我这样,他摇摇头走了。
我实在是没有胃口。
就这样,我在焦虑、恐惧中,站立了五个小时。天色渐暗时分,船慢慢地靠近原口的码头。远处是黑樾樾的山丘,岸边泛白的沙滩上站立着几个黑影。我一眼就认出了母亲与哥哥,便响亮地叫着。说是源口码头,其实连个建筑物都没有,只是搭上一条长木板,让乘客登岸。
我高兴地拉着母亲的手,但母亲没有笑容,我方才知道,母亲为了等我,没跟同一组的人走,但姐姐却跟着大家走了,这让母亲十分担忧,怕姐姐走失了。
还好,一位叔叔将手提皮箱的姐姐从黑暗中领了出来。大家才松了一口气。母亲不让姐姐拎皮箱了,说下船走木板时,差一点被挤到江里去。说着便把一只包裹给了她,母亲自己拎皮箱;哥哥负责提网兜;我夹着几把大蒲扇。这班船的一行人,一脚高一脚低的跟着当地一位老乡走。
因为大家手里都有东西,有些孩子没人牵,黑暗中孩子跌倒的声响此起彼伏。我都摔倒了好几次,幸亏都是沙土地,也没摔破皮肉。只是母亲将几把大蒲扇从我手里拿去,让我空着两手不容易跌倒。
当走到半山腰的一户人家,门口映出微弱的光亮。带队的老贾喊道:“范总工、戴总工家属就住这一家。 ”他还对着我们轻声补充道:“这一家条件比较好。”
房东大嫂手提油灯领着众人沿着木梯上了阁楼。阁楼很大,里外两间,一半堆着粮食农具等杂物,一半腾出来供我们住。戴师母一家四个孩子共五人住在里间,我们四人住在外间。幸亏都带了蚊帐来,母亲与姐姐一顶,我与哥哥一顶,从此,蚊帐成了我们的避难所。
听到楼下叫声(闽北山区的话无法听懂),以为在叫别人;直至听到楼下有敲碗声,才知道叫我们下楼吃饭。母亲将装满毛豆炒罗卜干的搪瓷茶缸也带下楼去,知道它十分下饭。到了楼下,见房东大嫂已经盛好七、八碗米饭摆在灶台上,旁边是一脸盆黑乌乌的水煮空心菜。见状,大家端着碗都不愿意夹菜,知道不会好吃。母亲忙不迭地拿出搪瓷茶缸,先往我的碗里拨了一些,又向众人说:“罗卜干炒毛豆下饭!今天临走时现炒的,放了不少油和糖呢。”
我在黑暗之中吃着饭,怎么嘴巴里的东西自己会动的,正纳闷间,发觉嘴唇腮帮子也有东西在爬,忙叫母亲看看。母亲拉我到油灯下,这一看不要紧,吓得母亲差一点打掉了自己的饭碗:“哎哟,蚂蚁!啥地方来的介细多蚂蚁?”随即拖着我到门口台阶上,要我吐出来。我哪里吐得出来,已经吃到肚子里了。
母亲叹道:“也就是挂蚊帐的这一会儿工夫,搪瓷缸里就爬进去了这么多蚂蚁。”众人见到这触目惊心的现身说法,伸出舌头惊讶不已,庆幸自己都还没碰过搪瓷茶缸里的“美食”。于是,纷纷放下了饭碗,谁也吃不下饭去。我则不然,有了这次误吃蚂蚁的经历,后来到广东,很自然地就能随着当地人一起吃白灼或油炸蚂蚁了。这是后话。
那天晚上也不洗脸不洗脚,大家都是和衣躺在蚊帐里。小孩子一躺倒便呼呼大睡,大人估计就会彻夜难眠了。
第二天早上,天已经亮了,但大家还是不敢跨出蚊帐来。戴总工的小儿子只有两岁,摇摇摆摆地跑到外间来。姐姐眼尖,看到他的小光头上有样东西,还会动,吓得叫出声来。母亲定睛一看:不得了,竟然是只壁虎!于是从蚊帐里伸出手来,用大蒲扇将壁虎从他的头顶上掀掉。母亲又赶紧将手缩回蚊帐里,怕壁虎找她算账。
于是,大家都不敢走出蚊帐来。可厕所总要上吧?我们几个男孩子率先从蚊帐里走出来,下楼去方便;母亲姐姐她们硬着头皮从蚊帐里钻出来,顶着大蒲扇,生怕壁虎掉到自己的头上。
下了楼,都不想再上楼。房东都已经下地干活去了。我们老小九个人站立在门外,才想起要洗脸刷牙。见一口井旁有吊水桶,可谁也不会用竹杆吊水,你试我试都不行。这时有一位山里的半老女人,她说的话我们还能听懂一半。她跑过来帮助我们吊了一桶水上来。但我们看到上面漂浮着树叶水草,都觉得不卫生,不敢用。她于是做起了我们的生意:“这口井浑,是不干净,我可以挑干净的水来,一担水两毛钱行不行?”母亲就和她讨价还价起来,最后落实到每担一毛四分。从此之后,每天给我们早晚各挑一担水来。
原来公司统一安排由房东提供伙食。但当地人的节俭和我们的习惯出入太大,比如房东炒菜,是用毛笔似的布条蘸点油在锅底涂沫几下就算是倒了油,我们显然没法适应。于是,只有自己买米买油开伙仓。这样,就与挑水女人有了更多往来。
这个挑水女人叫阿黄,做事十分守时,早晨在我们洗脸刷牙前两桶清水就担来了;下午也不会误了母亲她们的做饭。有时还挖个竹笋送来,改善一下我们的伙食。后来熟悉了,阿黄就领着我们上山挖竹笋,那是我们最开心的事情,我们可以钻进橄榄树林里,捡拾漫山遍野的青橄榄,那橄榄实在是太多了,我们总是挑选最饱满最漂亮的,有一点划痕都是不要的。母亲她们采购柴米油盐也由阿黄来指点,陪着乘坐摆渡船去闽江对岸小镇。
日子久了,才知道阿黄的身世。她告诉母亲,她是浙江缙云附近的人,十四岁时被人拐骗到了这里,逃了几次均被抓回。后来成家有了孩子,也慢慢死心了。二十多年没有回去过,和家人早断了联系。母亲听了十分同情:“现在寻找也来得及,家里还有什么人?”
“离家时阿爸早没了,有一个阿妈,还有哥哥妹妹。要找,我也不知道怎么出去?除了对岸小镇,其他地方都没走过。”
“那你为什么不找当地派出所帮助?”
她只是摇头,母亲知道阿黄在当地有家庭,肯定有顾虑。
“不急,让我们帮你想想办法。”
母亲真的就把阿黄的事放在了心上。
家属们在源口呆了半个多月了,福州的情况心口相传地进入到耳边:有说是福州已经全部军管了;有说是福州已经被炸得一片废墟了。总之,大家必须安心呆在山里,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安全。传归传,说归说,大家也只能半信半疑听天由命了。
源口的生活是枯燥的。唯一的浪漫也就是晚饭后全家散步到码头上,注目着每天早晚一班来回的渡船。因为源口是个小站,有时会有二、三位下船客,有时会有三、四位上船客,有时上船下船客都没有,渡船也就径直开过去,不在源口停靠。
一天傍晚,我们吃完饭来到码头边,看着渡船的靠岸。突然发现父亲出现在几位下船客的中间。他先看到我们,向我们招手。这真正是喜从天降。原来父亲北京回来后,方知道全家已经逃难。他处理完公务,第三天就买了船票来了,原先还担心下船后不好寻找,谁知我们就在岸边等他!
晚上,我们坐在几顶蚊帐里,由父亲介绍福州的情况,父亲告诉大家:福州很平静,没有打仗的迹象。于是,母亲便要求回福州。戴总太太见我们要回去,也坚决要同我们一起走。父亲说:“自己家属我可以作主,别人家属就不好作主了,以后追究起责任来怎么办? ” 戴总太太说:“有什么事情我自己负责,我现在就可以写个承诺书。”说着,就要找纸找笔。父亲说:“既然这样,就一起走罢。”
第二天不不及,就买了第三天早上的船票。母亲事先留足了做饭的米,余下的米面油盐全部留给了房东;临时买来的锅碗瓢盆都送给了阿黄。阿黄央母亲留心她浙江寻亲的事,母亲满口答应。阿黄千恩万谢,泪水不断。
第三天一行人悄悄地上了船,不敢惊动其他的公司家属。就像逃犯似的钻进了船舱,希望轮船快快启航,生怕后面有追兵过来,截住不让回福州。然而,当渡船启动了之后,望着岸边熟悉的房舍、满山的翠竹,一股依依不舍的情绪还是涌上了心头,那毕竟是呆了一个多月的避难之地啊!
福州,依然如故。
父亲时不时带着全家坐着三轮车去聚春园享用佛跳墙、鸡汤蚌,到新街口百货四楼品尝肉燕扁食、芋泥甜点。后来逃难家属陆续回来。除了白天能听到炮击马祖岛的轰鸣,其余的一切都归于平静。至今我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当时公司要兴师动众组织这样一场“疏散”?到底是听从了哪位领导的指示?现在要追根,恐怕连问的人都没有了。
至于阿黄的事,母亲想简单了:阿黄连父母的名字、家里的地址都说不全,按当年的条件怎么找?母亲托公司劳资部门帮忙,科长只是搪塞,碍于脸面不好一口回绝。本来嘛,这样的民间寻亲,与公司劳资部门何干、人家又如何来帮忙?母亲又去求派出所,派出所根本不接受:不是管辖范围的事管不着!母亲又四处打探有否与公安系统熟识的人?有否熟悉浙江缙云的人?又往缙云县政府、公安等写信,也不见回音。
几经周折终是落空。
母亲特别内疚,写信告诉阿黄:寻亲事一时半会还没有着落。可阿黄不识字,根本没有回信来过,也不知道接没接到母亲的信?致使好长一段时间,母亲老是犯嘀咕:真对不起阿黄!她肯定是天天在等我的消息……
范文发阅览室
曾经,爱情是一剂致命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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