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丨马雅： 一个胖人家庭在美国的典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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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丨马雅：一个胖人家庭在美国的典型生活

马雅新三届 2020-08-25

原题

汤姆家的心病

作者：马雅

美国人尊重隐私权。而汤姆家和我家是邻居，孩子们的年龄又相仿，走得近，所以难免听见汤姆的一些家事。且不说，汤姆自己苦恼时，也忍不住吐槽。

肥胖在美国很常见，汤姆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与众不同的是，汤姆家的小辈为此困扰不已，成了一大心病。

这还得从祖父詹说起。詹在一家公司当经理，薪水给得很不错，他心满意足。虽说美国历来兴瘦，可那时二战刚结束，胖人还不至于自惭形秽。总之，詹心宽体胖，从不忌口，如此这般，活到六十多岁中风过世。

轮到汤姆一代，时尚对胖人已经相当苛刻。无论是体育新闻，还是商业广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俊男美女，一个个身材苗条；而电影里的丑角多是胖人。你说，这还能有胖人的地位吗？记得在高中，杰森的学分在中等以下，就仗着体型帅，每次舞会成为女生的热点，狂得不得了。因此上大学以后，汤姆之心不在学，全在如何降体重。

他先节食，用减肥冲剂对付辘辘饥肠；一开始似乎挺见效，可半年下来，掉十磅倒增二十磅，身子净往横里长。汤姆正发愁，忽听媒介报导：总统尽管身高六尺，体重不过一百八，诀窍是酸牛奶对番茄汁，餐餐不误。汤姆大喜过望，不但食谱照搬，还每天长跑五英里；经过这番艰苦卓绝的努力，总算维持了个“敦实”。

可惜好景不长，自打毕业当上会计，娶了希拉，汤姆就松了弦，不但好吃好喝，又告别了长跑，其后果可以想见。不久，希拉跟她的妇科大夫搞上了，闹来闹去只得离婚。至于他婚姻破裂的原因众说纷纭，而瞅一眼汤姆那圣诞老人的身架，再比比希拉那楚楚动人的风姿，谁都免不了会心地叹上一口气……那堆陈芝麻烂谷子，汤姆提都懒得提了。

如今他重建家庭，新太太比较实在，加上又添了个宝贝女儿，日子过得蛮红火，哪顾得上减肥节食？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再看看这满世界的男盗女娼，汤姆他不过是饱饱口福。肥胖，超重，那全是面子货。世上有什么比面子更肤浅？饱餐后，他抓一大把糖果，盛满一碟点心，有滋有味地享用，从来不遮遮掩掩，用那些假惺惺的鲜果来代替。

而赶上卡文和尼娜的时代，胖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卡文呱呱落地便是个胖娃娃，可爱得像只小天使，缺的只是副肉翅膀。不料一上幼儿园，风刀霜剑就劈将过来，在班里人称“胖小子”，沦为二等公民。久而久之，孩子们打架起哄，但凡提“肥”或者“猪”，卡文就对号入座，敏感之极。

这种以肥瘦分丑美的观念，更因家庭变故而加深。他与妹妹尼娜由母亲和继父抚养。继父便是那位妇科大夫理查。这理查身姿笔挺，须发黝黑，一双细眼深藏不露；即便消闲在家，仍旧橄榄绿马球衫配咔叽便裤，潇洒入时。卡文崇拜他的风度甚至人品，里里外外，都及时效仿。然而，每逢周末看望生父汤姆，鲜明的对比，总让卡文大受刺激。他父子血脉相通，本生性相投，一起打猎、钓鱼，共度不少快乐时光。可汤姆一旦酒足饭饱，便像只棕熊倒在沙发上打呼嚕大睡，怎不让卡文百感交集？

十三岁生日那天，卡文恨恨地揪起肚上那把多余的肉，立誓绝不重蹈他爹的覆辙。其实卡文并不贪嘴，无奈祖上传下的基因，喝凉水都长肥肉，逼得他走上极端：戒了汉堡包、热狗不算，又免了火腿、煎蛋，肉只吃鸡脯，对海鲜也挑三拣四；“可乐”含糖，牛奶含脂，颚梨含胆固醇……禁忌的单子长得令人咂舌。而扪心自问：谁不饿？谁不馋？谁不想图个痛快？到头来却落得个蠢猪相，让人在背后点点戳戳。好像你就那么不自爱、缺乏自制，就那么没出息！

卡文宁可咬牙隐忍那口腹之欲。他暑假顶烈日骑车，寒假喝西北风竞走，人虽不见瘦，倒也勉强控制了发胖的趋势。有了上乘的体态，那服饰就好搭配，怎么穿得派，怎么显得酷，卡文心里早有数。当汤姆带着尼娜逛书店时，卡文则在时装店里溜达，想象着有朝一日一身轻，自己该会何等地神气。

去年过节，汤姆给儿子一把祖传的猎枪，卡文连眼皮子都没眨，不甚稀罕；可才几年以前，一个很便宜的小玩具，他也会玩上老半天。汤姆多么留恋那些老日子，卡文领着尼娜在花园的喷头间来回窜，淋得浑身精湿，乐不可支。现在，卡文差不多跟自己一般高了，只是消费欲长得更快……爹对儿子有看法，儿子对爹也不是没意見。卡文已不止一次地提示他爹，蓝袜子配黄皮鞋犯色，这副穿戴在公共场合里太露脸，可汤姆全然不理会，卡文只得更加自重。

至于尼娜，起初对肥胖的忧虑似不如卡文明显，其后果倒更为严重，正所谓“响水不开，开水不响”。她长一张小圆脸，鼻梁端正，嘴唇轮廓分明，尤其那两道天然生就的眉毛，又细又弯，使她的面孔典雅清秀；美中不足的是眼睛，倒不是那颜色和形状有啥缺陷，走气的只是眼里没神儿。理由很简单：尼娜个子矮，又从来没甩掉那与生俱来的一身婴儿膘。如果说她的脸能评上“B+”的话，她的体型顶多能打个“C”，平均起来也够“B-”了。

可尼娜天生胖乎乎天生自卑，自我形象不佳自然就自我感觉差，于是把本来有富余的“B-”自动降为“C”。虽说她刚过十岁，人们已用成人的标准打量她了，上下扫两眼便心说：“这可怜的小东西！”随即把她归入次档，从此与学校的拉拉队和社区的选美无缘。

人轻自轻，人贱自贱。在班上，尼娜的女友不是五大三粗，就是性情乖张，不外乎是一些不入流的“困难户”。在美国常听成人抱怨：“我近来情绪消沉，又添了几磅。”不经世事的小尼娜怎能明白其中的深意？只晓得巧克力、冰激凌、蛋糕、烤肉都能填充自己，而且胡吃闷睡能使她的感觉暂时改善。所以，当卡文带着小妹香农开越野车穿林过水，尼娜却龟缩在弹簧床上看卡通，看完了猫看狗，看完了狗再看兔子，看不到一半就手捧一盆爆米花，口淌哈喇子地昏昏睡去。

这种状态在尼娜迷恋上丹尼以后更急转直下。丹尼是全校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一头金发，不长不短地拢到耳后，在球场上纵横驰骋，仿佛白马王子果真从童话里跃出。哪个女孩不为他疯魔？尼娜在餐桌上叨念丹尼，在校车里叨念丹尼，回家後找借口往他家里挂电话，次次都被他姐姐婉言推托。

直到有一天，尼娜神经兮兮地跑进树林里哭爹喊妈，希拉方觉不对，遂拉她去看心理医生。因为是初诊，大夫认为她屬於青春前期症候群，试着开了一些抗抑郁的药物。尼娜遵从医嘱，服用了适量的药剂，不料昏睡将近二十小时不醒。希拉和理查气急败坏，呼急救车将女儿送入急诊室。可她的体检和血尿便化验并无异常，大夫考虑患者可能对药物过敏，决定留诊继续观察。

终于在三十六小时之后，尼娜苏醒过来，但不思饮食，其后一周左右，仅入汤汤水水，人几乎休克，于是又打点滴抢救。经过这十来天的大折腾，尼娜掉了三十多磅。等她挣下床来，东倒西歪地挪到镜前，吓了一大跳：这是谁？脸苍白瘦削，眼圈带黑，手臂瘦骨嶙峋；而隔着宽大的睡衣，她又看到自己腰身的曲线，好像走貓步的模特，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刚才还头昏眼花的，现在她可精神大好。尼娜翻腾出小背心、牛仔裤，披挂在那身骨头架子上；接着掏出眉笔，勾勒出一道黑黑的唇线，然后才对准镜中那小妖精，嘿嘿一笑。恰巧希拉推门进来探望，见女儿因祸得福，喜出望外。母女俩自是一番搂抱，一阵欢呼。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周末卡文来汤姆处，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汤姆预感事情不妙。果然，支吾了几句之后，卡文埋下头，打开天窗说亮话：“爹，我要做手术”。汤姆一时听不明白，等醒悟过来，倒抽了一口冷气。以前也听说过拉脸皮垫胸脯这些把戏，以为那些都是敲诈半老徐娘的，没想到如今竟算计到老爷们头上来了！卡文还不满十五岁呐……汤姆感觉生理上受到威胁，两腿开始索索发软。

卡文本一直没敢抬头，现听他爹没反应，心说既然已把丑话撂在头里，不如索性把话说透：“这不是割皮切肉，只不过用根大针头抽吸脂肪……”汤姆对刚才的爆炸新闻还没缓过劲来，又听见卡文这一通鹦鹉学舌（准是从理查那儿照搬的），不由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拳将那小白脸砸扁！可卡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权当这怒气是冲着自己来的，又激动又委屈，憋得满脸通红。

汤姆见状，于心不忍，尤其卡文那敦敦实实的少年形象，使他隐约看到当年的父亲和他自己，天生不是那皮包骨头，有什么法子？而究竟胖人何罪？！见卡文那份苦恼，联系自己当初的沮丧，且不提尼娜闹得死去活来那一出，汤姆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遂叹了一口气，“等我跟你妈商量后再說吧”。近来，卡文不时有心地拂逆他老爹的意，小试作成人的胆量。如今见他爹嘴上虽硬，实际已打了退堂鼓，心头不免有几分得意。

随着卡文和尼娜走向青少年，汤姆觉得跟他们越来越不好相处了，套用个时髦的术语，就是“代沟”。拿下饭馆打比方，连点菜都令人头疼。这天，卡文只要了个生菜色拉，尼娜干脆说她不饿，只有四岁的香农仍叫了热狗和炸薯条，而汤姆明白连这光景也维持不了多久。

汤姆隔着餐桌，见尼娜脸色泛青而精神绝好，显然为打了翻身仗而扬眉吐气。她正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好像人们早就该瞅见她了。卡文还没做手术，包袱未去当然心病未了，当然还显得有点晦气。汤姆寻思：也不知道他们究竟饿不饿？也许美国人只配喝麦片粥？也许面子真的大于肚子？亲生子女嘛，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自己则用完牛排，把空盘子推过一边，顺手拈起侍者刚端上来的奶酪糕。

谁料想，上周汤姆家又爆出一大新闻：这回可是汤姆自己要做减肥手术了！其实，美国有一半人肥胖，有1/3的人超胖，若为形象计，早已司空见惯，何必庸人自扰？况且，手术总有风险，所以亲友们劝他还是慎重行事。汤姆却振振有词：“这是为了预防癌症！”听去言之成理，众人则干脆闭嘴。

外一篇

宠物

家狗黄黄近患眼疾，左目浑浊，呈毛玻璃状；因视力衰退，为狗日渐迟疑、萎顿。乔带它去看兽医，诊断为左眼肿物，性质有待活检。黄黄今年十七，相当于人类一百一十九，众人考虑如果病理報告是恶性，为合乎狗道，则不宜令其苟延残喘。

黄黄住院手术之后，乔念及它跟随我家十五年，如同亲人。无论白天黑夜，摇头摆尾在门前迎候，风雨无阻，有胜子女；且礼貌周全，善解人意，一身黄毛像留当印儿似地，由前向后一分为二，好像它前世为一温良君子。如今虽成独眼，以前也曾是只手舞足蹈惹人疼愛的小狗。于是全家改变主意，即便檢查结果不佳，仍让大夫做大部根除手术，好死不如歹活。

恰逢其时，有邻人献一幼犬，方九周，褐毛金眼，据称是有家世的奥地利牧羊狗。此狗虽小，但很瓷实，故取名敦敦，无意中成为黄黄的接班人。

家猫咪咪，是半年前自己找上门的。春天乔与我散步，她从林中步出，喵喵叫，尾随至家，当时尚不足一掌长。咪咪身着棕红色黑条纹开襟毛衣, 内衬白绒衫，俗称“花猫。”她要么在阳台上日光下梳洗打扮，要么就蜷作一团儿终日昏睡。你若打料她，她睁开半只睡眼：“有事吗？” 当她一觉醒来，则用那双好奇的绿眼刺探你，和估量周围的世界。

天擦黑，她一溜烟消失，趁夜色到林中独步。她有时还成心挡在门口，来回踱步，尽管没违抗指令直接进屋，却流露出消极反抗的意识。可平心而论，咪咪虽不离她傲慢、孤芳自赏、好操纵晴雨的猫本性，然而作为猫，也算是够和人的啦。她会在你的裤脚边磨蹭，她会围着食盘唱歌，她会跃上乔的肩头，观望他往锅炉里添火，之后卧在他的膝头安然打呼噜。

却说小狗归家，乔将它引见给咪咪，不料猫狗势不两立（敦敦不如黄黄礼让），咪咪在惊恐之余，反咬乔一口。乔大怒，踢出一脚，咪咪在空中打了一个半圈儿，后脑着地。咪咪从此被打入冷宫，许久被剥夺罐头肉的待遇，只得普通猫食，以“闭门思过。”

所幸在手术中发现，黄黄的肿瘤是限局性的，没有浸润到包膜；后来病理结果回来，也证明肿物属于良性。黄黄恢复得很快，虽然食欲赶不上敦敦，但爷儿俩前后脚儿送往迎来，奔走跳跃，倒也欢实。

猫狗同人一样，有生老病死，但愿它们与我们在一起，能相处得比较长久。两年後，黄黄过世。乔把它安葬在屋前的花园里，上面种了一株日本枫树。因地勢好，小树欣欣向荣，迎风而立，有似黄黄又得新生。而咪咪与敦敦已和平共處。

马雅阅览室

马雅：东瀛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