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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 | 杜欣欣:我在教皇的夏宫住了一个月

杜欣欣 新三届 2021-01-28


 作者简历
大学毕业照
      杜欣欣, 1954年生于重庆,在北京长大。1969年随母去东北下乡,之后当工人七年。1978年考入大学,1984年到美国留学,现居美国。曾出版过《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年)《此一去万水千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星辰凝视着潮汐》(台湾远景出版社,2018年5月)
 
原题
教 皇 的 夏 宫




作者:杜欣欣 



1.
一墙之隔的意大利和梵蒂冈


经过整夜的飞行,到达罗马的达·芬奇机场刚好是清晨。从中央大车站搭上开往冈多菲堡(CastelGandolfo)的火车,我们出了喧嚣的罗马城。火车从罗马人在2世纪末3世纪初架设的水道下穿行而过,向东南驶去。巍峨的高空水道布满青苔,一直连到东方的远山,非常具有沧桑感。望着这些状若拱门般的巨石,人们常常以为那是古帝国延绵不绝的断壁残垣,全然想不到那不过是古罗马城的供水道。

丘陵间起伏着大片的葡萄园和朝鲜蓟田,金黄色的橘子和柠檬树在飞驰的车窗旁一闪而过。绿野中的一栋粉艳的大厦,据说是意大利著名影星索菲亚·罗兰的别墅。随着地势的上升,葡萄园和朝鲜蓟田渐渐地缩小,代之而起的是建在亚平宁古道上的一连串小山城,玛利诺、冈多菲堡和阿尔巴诺。穿过一个山洞后,火车继续在油橄榄林中穿行。突然,阿尔巴诺火山湖如翠玉般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小镇上的花园

火车停在湖畔的冈多菲堡站,在此上下的乘客寥寥。从车站出来,还要爬十五六分钟的陡山,才能抵达山顶的小城。若非负重,这十五六分钟的山路实在不值一提,况且,山路石阶上青苔片片,常青树丛露珠晶莹,住家窗台上鲜花争艳。但是拖着行李,走不上几分钟就已气喘吁吁,哪有欣赏周围美景呢。

幸运的是,当我们走到第一个路口时,就看到一辆教会的车子,我们遂上前求助。开车的修女来自于美国弗吉尼亚。起初,她不大肯。后来听我们说是去山上的梵蒂冈天文台。她答应了,载着我们两人和行李一路开了上去。
 
外子应邀在梵蒂冈天文台从事研究,我随他前往,我们下榻的梵蒂冈天文台宿舍就位于冈多菲堡小城里。宿舍建于1983年,与天文台仅一墙之隔。其实,正确说法应该是与教皇的夏宫一墙之隔,因为天文台实际上占用了夏宫的很小一部分。外子说1983年初,他到此时脚手架还未拆除,而今岁月已在大理石面的楼梯和厚厚的木门木窗上印下了痕迹。

为了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工作者和他们的家庭,宿舍里每个单元里都有卧室、厨房和洗手间。厨房里厨具餐具齐全,餐桌上铺着红白方格子布,颇有家庭餐室的情调。而卧室里却不设双人床,卧具纯白,不带一点花色,又如单身宿舍。四壁全白,惟一的装饰品是一张圣母像。当我推窗迎来一室温暖的阳光时,忽然发现这是一扇厚实的木百叶窗,充当窗帘的竟是一块木板,它的遮光效果又是任何高级布料所不及的。
 
宿舍和夏宫之间的院子细长狭窄,夏宫城堡式的围墙厚实高大。毕竟,每年夏季7月中到9月底教皇都会到此度夏。这一面高墙令整个院子更为紧迫,而从灰墙内传来的教堂钟声愈发庄严。

宿舍的另一面墙与民居相邻,这一面墙从理论上说应该是梵蒂冈国和意大利的国界。与位于罗马的梵蒂冈城一样,此地亦是国中有国。当我倚窗而立,可以看到从奶品店中进进出出的大妈大婶、在颇陡的小街上行走的老人。小孩子的叫声从隔壁的住户那儿传过来,有时还可以闻到意大利面条的番茄酱味。住在此地,我不免感到神界和人界的交流与融和。  

冈多菲堡城位于阿尔巴诺火山湖西岸的高峰,小城的房屋多倚山而建,庶民广场是唯一的较大的平地。广场的中央照例有一喷水池,蘑菇造形极为简单,线条却十分飘逸。但广场上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夏宫。整座宫殿为浅黄色,六层楼高。

通常,夏宫的国门紧闭,只有天文台的神父和夏宫的工作人员才可以出入。但每当教皇来临,这扇黑色大门就会被打开了。此时意大利的守门人也换成了身着蓝黄条制服,头带黑绒高帽,手持方戟的瑞士卫兵。

瑞士的一个区域盛产忠于职守的卫兵,所以梵蒂冈的卫兵无一例外地是从那儿雇来的。这些说德语的瑞士卫兵任期为两年,据说他们为此深感荣幸。
 
夏宫前的庶民广场

进入夏宫的大门后,即是一方庭院,建筑围院而建。大门的左右各有两面神龛,神龛内又各塑一尊铜像。其中一位为圣彼得,这个首位教皇掌握开启天堂的钥匙。另一位是圣保罗,他手持着捍卫教廷的宝剑。

说起来,夏宫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可是由于屡建屡毁,最早的遗物只剩下院子后面镶嵌在墙中端的四根青石圆柱,它们大概也有一千年了。

院子西北楼是教皇的寝宫,教皇的卧室和图书馆设在四层,三楼是饭厅和会客室。每逢夏季,教皇都会来此避暑。在居住的几个月里,教皇继续着国事和宗教活动。那正门之上的四楼阳台,正是教皇周日布道之处。当教皇布道时,院子里搭起凉棚,栏杆上悬下教皇暗红色的徽旗。凭许可证,世界各地来的善男信女们可以进入夏宫的院子,聆听他的演讲、祈祷和圣歌。

教皇通晓欧洲的主要语言,在布道时,他能够常自如地从一种语言转向另一种。通常,在布道结束前,教皇还会念一遍各地来的团体名单,在此被提到的人们就会欢喜欲狂。此时,夏宫门外那些意大利警察正戒备森严,可是他们也不能越雷池一步,进入夏宫。
 
每当教皇来临,小城的游客骤增。平日安静的小城变得喜气洋洋,喧喧嚷嚷,或歌或舞。临近深夜,广场上,喷泉边,还有不少人在吃喝谈笑。此时,广场上的商家也会大发利市,教皇真是小城的财神爷。

当年我住在夏宫时,时任教皇是约翰·保罗二世。据说他年轻时很想当演员,足球踢得也很好,多才多艺使他成为历史上最富人文色彩的教皇之一。保罗二世原为波兰克拉科夫城主教,也是历史上第一个非意大利裔的教皇。教皇的所有亲属几乎都死于纳粹的残暴,他本人历经苦役,可谓九死一生。

波兰98%的人口信仰天主教,教堂被专制毁灭的那段时期里,教皇曾经站在雪地里布道。他的母国夹在东西方强国德俄之间,备受蹂躏。所以他的同胞除了信仰以及形而上的创造外别无所有。外子告诉我就是在这个院子里,教皇亲眼目睹一群波兰少女哭诉其母国的苦难。其感天动地的凄怆场景使他久久无法平静,迄今难忘。

一个夜晚,我们来到天文台长乔治·柯颖神父的办公室。在阳台上遥望西方,地平线上的罗马城万家灯火。闲谈中,我提起教皇正在欧洲某国访问,神父却说半个小时后,教皇就会回到和他的办公室仅有一层地板之隔的四楼卧室。果不其然,不久,我就望见四楼上灯火通明。
 
夏宫顶楼的梵蒂冈天文台,现在因光害已经不再使用

夏宫的东楼和北楼的三楼也是教皇外事活动的场所。得意大利盛产大理石之便,那里的会客厅地面上镶嵌着五彩斑斓的大理石,非常华丽。1984年夏,外子应教皇邀请前往夏宫客厅拜见。教皇和交谈并赠送礼品。聊天时,教皇曾询问他是否受到周到的招待,还提到利玛窦在中西文化交流方面的贡献。利玛窦在天主教中享有和玄奘在佛教中一样的尊崇。

难得的是,在这样的私人场合,外子见到了教皇亲切轻松的一面。那时教皇的健康状态非常良好,还可以滑雪。在任何场合,教皇都必须穿白色的长袍。据说教皇喜欢滑雪,想到他穿着袍子滑雪的样子,我觉得非常有趣。

我问柯颖神父:“教皇在梵蒂冈城和夏宫之间怎样旅行呢?”他说:“教皇是乘直升飞机来去。”我听了大为惊讶。神父继续说这样可以免去外交上的繁文缛节,也不必鸣锣开道殃及众生,最安全简单。可是飞机又降落何处?这山中小城哪里能设机场?神父指着天文台斜对街的一面大门说:“那里。就降落在那里——教皇的私人花园,那也是梵蒂冈的国土。从花园里,教皇不用踏上意大利的一寸土地就可到达这里——教皇的夏宫。”

我马上和神父争论:“不对,从花园还需要穿过冈多菲堡的小街,虽然只有几步之遥,那也是意大利的领土。”慈祥的神父冲着我顽皮地一笑,他指着小街上方的城墙问:“那是什么?”我说那不是城墙门洞儿吗?“对了,那门洞儿如一座桥,正横跨在小街之上,教皇就从城墙上走到夏宫。他不会踏上一寸意大利土地,所以也用不着签证。”

2.
教皇的私人花园


这一日,柯颖神父带着我们来到夏宫花园。若是夏天,柯颖神父和外子几乎天天都来花园散步,而多雨的冬日竟使他们与这花园久违了。看着柯颖神父随手掏出一把大钥匙,打开宿舍对面的花园大铁门,我不禁调侃道:“乔治,你真是不得了,像古代的国王一样,随身带着国门的钥匙。”

教皇的私人花园占地约九英亩,从亚平宁古道一直延伸到阿尔巴诺湖。阿尔巴诺湖是一个火山湖。那火山于65万年前开始喷发,直到两万年前才停息。其实这个火山口是更大的杰那若火山的一部分,那大火山口直径十英里,几乎相当于罗马内城。火山口除了杰那若,还有一片内米湖,而它位于卡伏山的南麓。

夏宫花园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十二世纪。当年,冈多菲家族在此建立了城堡。但到了十三世纪中叶,该家族就已经衰落了。城堡几经易手,最后几乎沦为废墟。1596年,这块地产为教皇所有。当时正处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大理石雕像和马赛克的镶嵌画遂成为教皇花园的风景的一部分。这个花园曾接待过无数失势的欧洲王公贵族。他们中间有路易一世的遗孀,拿破仑的兄弟,废黜的荷兰国王,也有意大利西部古国厄特鲁利亚的王后。

我们进入花园时雾气正重。花园上层大路的两旁,巨大的橡树交叉着搭成遮天蔽日的长廊,雾气缭绕着,从望不到头儿的长廊深处幽幽地飘过来。

这个花园依地势而建,分为上中下三层。花园底层有一条300多米长的隧道通向阿尔巴诺湖,一半建在地下。在逝去的岁月里,每逢月光如水的夜晚,教皇可以从此乘船,静静地驶进阿尔巴诺湖。此刻,在森林怀抱着的卡伏山里,奥古斯都大帝故宫遗址仍在两千年的旧梦中沉睡。沿岸众多的修道院灯火如萤,晚祷的钟声在月夜水光中回荡。

我们漫步在花园上层的林荫道上。曾几何时,教皇贝尼迪克十四世穿着白色长袍,骑着白驴在油橄榄林中徜徉。他随时会停下来与路边的农人交谈,倾听他们的疾苦。又曾几何时,当地的孩子们会等在教皇庇护九世经常散步的路口,然后再飞奔至小路的尽头,这样他们就会得到教皇双倍的祝福和布施。

岁月沧桑,在意大利刚统一的年代里,教皇位于罗马郊区的领地尽失,教皇自己也被禁足于罗马的梵蒂冈城内。足足有64年的时间,教皇不曾光顾这个花园。 
 

进入夏宫的大门


花园随着历代教皇的好运和厄运而兴衰。在那些备受冷落的岁月里,青草湮没了花坛,落叶阻塞了喷泉,雕像上苔痕斑斑,教皇的花园颓变为荒林野草坡。至今,那些栽于17世纪的冬青树还枝绕蔓缠地铺满了整面铁栏杆墙。

渐渐地,林荫的尽头开阔成了一方小小的广场。白色的砖石散落在沉重的雾气中,深黑的树藤垂吊在破损的雕像上,曾经辉煌过的古剧场此时此刻倍显苍凉。向右转,是一座有花坛环绕的小接待亭。我想,或许春日里盛开的红色绣球花和乳白铃兰花,会冲淡几分废墟的苍凉吧。

在晴日里,站在此处,可以望见地中海的罗马海湾。而此时,我们目光所及的只有位于下层的木兰花小花园。除了风吹过大松树的声音,不远处喷泉的流水声,还有那高空中偶然飞过的云雀振翅。这里是如此之宁静,如此之隐蔽,如此之安详。渐渐地,古树挡住了风声鸟声流水声,长长的林阴道上没有任何吸引步行者的景物,这里静得听得见露珠滴落,白云叹息。

突然,我眼前一亮。一座雪白的雕像,如一颗闪亮的珍珠在浓暗中出现。那是一尊圣母玛利亚。四根大理石廊柱支撑着同样雪白的拱门,为圣母遮阳挡雨。那些雕在廊柱上的玫瑰花朵与攀援而上的玫瑰花蔓相互争艳。塑像前有一池清水。在白大理石的十字花瓣形池子中,几乎漫出池岸的水面上飘着睡莲。池子的四角,匍匐着四棵园墩墩的常青树,而池边则矗立着巨大的蜡烛形状的柏树。

这一尊雪白的圣母,如一缕温暖的阳光投射在池中清水里,投射在深色的大柏树上。她静静地站立着,似乎永远在等待着。这里,正是在此园荒废了64年之后,教皇庇护十一世首次造访之处。这里,也正是他每日来祈祷的圣母玛利亚花园。

1996年冬天,我在夏宫居住了一个月,并有机会到访夏宫花园。2007年夏天,我又一次受邀居住于夏宫,再次访问花园,但均不能拍照。

罗马的旅游书虽有”冈多菲堡“的条目,但每每翻到那一页,几乎无一例外地写着:“教皇夏宫和私人花园在此城,可惜,你无缘一游。”是的,它们永远深藏在倚山而建的小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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