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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史 | 庄稼婴:父亲出了家门,再也没有回来

庄稼婴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庄稼婴,生于上海,曾在黑龙江插队,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毕业后,任教于上海外贸学院。1982年移居美国,获加州大学博士,在美国高校教学、管理三十余年。业余写作,发表过多篇小说和散文。

原题
不拍照的岁月
(一)



作者:庄稼婴

母亲离世之后,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父母留下的照片非常少,1949年以前的几乎没有。
 
记得我小时候,看到过父亲穿着长衫,戴着圆形眼镜,在照相馆拍的一张二寸正面照。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1967年底造反派来抄家,一个凶神恶煞的女人指着那张照片对我大吼大叫:“看看,这象共产党员的样子吗?共产党员会是这身打扮吗?这证明你爸爸是大叛徒大特务!”
 
照片,被当作罪证搜走了,而且一定是搞丢了,因为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张照片。那是个寒冷的黑夜,造反派抄完家,就把父亲押走了,他被押出了家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就这么走了,照片也不在了。半个多世纪的时光,无声无息侵蚀了我记忆中他的影像,就像一层薄雾轻柔地飘进了我的记忆,眷恋上了我的哀伤,默默地与我相守,雾气越来越浓,一切都成了深浅不一的灰色。我使劲睁大双眼,希望看到青年时代的父亲,他却在雾里若隐若现,最后一点一点消失在一片灰色之中。
 
残存下来的几张照片,都摄于五六十年代,让我看到了父亲的中年时代,这些照片似乎成了他曾经路过人世的唯一证据。
 
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同样稀少,有几张摄于家乡罗店,十六岁以前的照片,那是抗日战争之前。照片上的母亲还是一名青涩的少女,不自如地对着镜头,背景是小桥流水,假山亭榭,石径古木。
 

三十年代母亲(右)与大姨摄于罗店


母亲照片中的背景在日寇的炮火中成了灰烬。

1980年代初,我居住在加州海边一个被树林围绕的小镇。有一天去散步,看到一棵冲天大树竖立在一条小路的中央,两边留下窄窄的车道。这对于生长在上海的我,无疑是一奇景。我把照片寄给母亲,她感叹道,“这棵大树让我想起了家乡,日本鬼子来了以后,就再也没有那么高的树了。”

母亲的家乡曾是中日对战的战场,战后,那里一片焦土。母亲的话让我开始留意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粗粗细细、曲曲直直、仪态万千的树。每棵树的枝干里都隐藏着故事,就像那些来去匆匆,从我身边走过的人,一个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那些看了也记不住的人,谁不是一年老一年,一辈催一辈,一人一故事,一梦一人生?

我无法看到父母青年时代的模样,但是我是不是可以从史料文字中,从曾经听到的只字片语中,去追溯七八十年以前,他们不拍照的岁月呢?
 

一贫如洗的小学徒


共和国的每个时期,都有属于那个时期的语言。我们五十年代出生的,常用的两个词是“新社会”和“旧社会”。童话故事的第一句是,“很久很久以前……” 我听到的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在万恶的旧社会……”,“在黑暗的旧社会……”。于是,我们很小就能用富有象征性的语言,熟练地描述历史,1949年以前,中国人民深受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压迫,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七岁生日那天,母亲送给我一本《三毛流浪记》,它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我从栩栩如生的图画里看到了旧社会。原来,旧上海的小乞丐、小报童、小艺人、小学徒的生活,是如此惨不忍睹。那是我又爱又怕的一本书,我忍不住想去看,看到太悲惨太暴力的画面又不忍看下去,把书合上,定定神,鼓起勇气,再打开看一眼,然后再合上。
 
等我稍微有点懂事了,某一天突然得知,父亲曾经当过学徒,我还记得震惊之后的难受,因为我脑子里出现的都是三毛当学徒的画面。三毛跟老鼠一起睡在黑洞洞的楼梯下。寒冬腊月穿着单衣在冰冷的水里洗衣服,在旁边观看的是老板的儿子,穿着厚厚的棉袄,抱着暖暖的热水袋。三毛辛苦工作了一天,饿得眼冒金星却没有饭吃,还被老板没有理由地拳打脚踢……我开始疼惜威严的爸爸,他小时候吃过那么多苦。
 
父亲是否经历过这些,我不知道。他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又是一位“老”父亲,我出生那年,他已经四十岁了,对于我这么个小毛孩,他没什么可说的。好不容易等我长到似懂非懂的十四岁,还来不及跟我说什么,他就匆匆地走了。
 
因此,对于父亲,从大人的交谈中,我捕捉到一个没有细节的故事梗概:二十年代中期,十二三岁的父亲,从宁波来到上海。父亲出生于浙江镇海,家境贫寒,幼年丧母,我的祖父终年在外谋生,家里只剩下年幼的父亲和他的祖母。他在家乡才上了几年小学,就被祖父送到上海来“学生意”,即在商店里当学徒。旧时的上海,小商铺小作坊会收一些穷人的孩子为学徒,学徒期一般三年。在此期间,师傅管吃管住,不付工钱,小学徒一边从师傅那儿学点儿手艺一边打杂。父亲在一家裁缝铺学了三年生意。之后,他去一家袜厂做过工,工余在速成的文化补习班念完了高小和部分中学的课程,他的干部履历表上,文化程度一栏,填写的是初中文化。

父亲的经历太不可思议了,那不是吃人的旧社会吗?一个被资本家榨干了血汗的穷苦工人怎么可能有机会上学呢?母亲的解释是,“他是宁波人嘛。”的确,在老上海人看来,宁波人是勤劳务实节俭的同义词,所以父亲能去补习学校,日后能做成一些事,都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好奇钻进了我的脑袋,旧社会是不是有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

父亲没有留下任何童年少年时代的照片,对一个一贫如洗的小学徒来说,是可以理解的。

战乱中的失学青年


至于母亲,我了解得相对多一些。从1937年逃亡到上海到1949年上海解放,她没有留下照片。据她说,虽然她不去拍照,但也被别人拉着拍过合影,只是那些合影并没有留下她的面容。常常在按快门的最后一瞬间,她突然低下头,突然转过身,或突然躲到别人的身后。

旧日上海流传着一句顺口溜,“金罗店、银南翔、铜江湾、铁大场”。母亲的老家在上海北郊的罗店镇,离上海市中心二十多公里。罗店是典型的江南水乡,一条小河穿镇而过,小河两侧,房屋鳞次栉比,街巷纵横交叉,抗日战争前,罗店镇有三湾、九街、十八弄,商业手工业繁盛。在九街之一的北街上,母亲家经营着一家百年老店,家里的房屋宅园占据了半条北街,在镇外拥有数百亩耕田,足以维持小康生活。

1937年淞沪会战,日寇在罗店镇以北十公里的小川沙登陆,一路烧杀抢掠,向罗店杀来。镇上的居民悲怆凄惶,扶老携幼,逃离到附近的乡野去避难。病中的外祖父在东躲西藏的颠簸中,四十岁就匆匆离开了人世,留下外祖母和六个孩子,最小的还在襁褓中。

为了逃生,身陷敌占区的外祖母带着孩子,穿过封锁线,躲过了日军飞机的轰炸,历经艰辛逃往上海。那一年,母亲不足十六岁,跟随着大批难民,通过了法国和安南巡捕驻守的徐家汇卡口,投奔到曹家渡附近公共租界的亲戚家,在那里躲避战乱。

八一三淞沪会战打了三个月。中国军队以步枪轻机枪对抗日军的军舰大炮,以250架飞机对战日军3000多架飞机,最终中国空军全军覆没。冯玉祥曾说过,“我们的部队每天一个师一个师投入战场,有的不到三个小时就死了一半。这个战场就像大熔炉一般,填进去就熔化了。” 这是一场中国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壮烈悲剧。20多万将士用自己的生命,一寸山河一寸血,在上海抵抗日本侵略者。史料上说,不少部队的官兵来自一个省,一个村,一个家族,他们的全体牺牲给家中的父老乡亲带来的是何等的灾难和悲怆!

当我第一次看到1937年11月13日,中国军队被迫撤离上海的第二天,国民政府发表的告全体上海同胞书,我被深深震撼了。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我,一个没读过淞沪会战历史,没见过淞沪会战图像,历史知识奇缺的人,能从上述文字中真切地体会到痛彻心肺的悲愤,那么,亲历了淞沪会战炮火的母亲,面对国恨家仇,必然是怒不可遏,义愤填膺。

日军登陆后,中日两军在母亲的老家进行了最为惨烈,被称为“血肉磨坊”的罗店拉锯战,母亲家的百年老店和大部分住宅在战火中化为灰烬。战后的罗店,据文史记载,“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整个城镇片瓦无存,惟余焦土,惨酷之状,不忍卒睹。” 

战争结束后,要强的外祖母带着三个孩子返回家乡,在断壁残垣中,重整残存的家业,谋出一条生路。母亲则被留在上海,寄人篱下,照顾两个在上海上学的弟弟。家道中落,失学在家,前途渺茫,母亲心里非常苦闷。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借到一本书,细细读了几遍,爱不释手。这本书像一束光照亮了她未来的人生之路,母亲追随着那束光,离开了家,投身于抗日救国。母亲多次告诉我,谢冰莹的《一个女兵的自传》改变了她的一生。

九十年代的一个儿童节,母亲被邀请去给徐汇区的小学生讲革命历史,在她拟写的草稿中,我读到:

“我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逃来逃去,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逃出了火线,因为绕道而行,走了几天才走到上海。一路上到处是倒在血泊中的同胞,有些地方河水都染红了,惨不忍睹。路上挤满了逃亡的人流,扶老携幼,肩挑背负,有些人受了伤,许多人饿得走不动,浑身是灰是汗,成了一个个泥人。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时,我认识到,这已不是我们一家,一乡,一镇的遭遇,而是我们整个国家民族遭受到日本侵略者的蹂躏摧残,我满腔愤怒,我想去打日本鬼子,为父亲报仇,为乡亲报仇,为死去的同胞报仇,讨还这笔血债。到上海后,我一直想参加抗日,后来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终于投入到抗战的洪流中。”
 
投身工人运动
 
1937年淞沪会战的时候,大批难民涌进上海,父亲当时离开了袜厂,在沪东公社难民收容所工作。在那里,他遇到了地下党员周林(曾任国务院教育部副部长)。周林当时正在上海重建遭到严重破坏的地下党组织,经常出入工厂和社会团体,物色合适的人选,发展壮大党组织。

地下工作,顾名思义,就是秘密工作,在敌占区,隐蔽地无声无息地工作,一旦暴露了身份,就可能失去生命。这等“好”事,多数人不感兴趣,赌注太大,个人又得不到回报。因此,地下工作需要的是一些特殊的人,这些人必须比一般人更注重“精神”信念,有一颗热诚的心。同时,他们又必须是大胆、机警、低调的实干者,最好还是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外貌和性格都没有特征,让人看了就忘的人。太英俊的,太张扬的,回头率高,不适合地下工作。

父亲是个不错的人选,沉着冷静寡言。他从小离乡背井,身边没有可依赖的亲人,没有可倾诉的对象,沉重的生活担子由他自己承担。他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感觉,所有的想法,好的坏的,都锁在自己心里。周林考察了父亲一段时间之后,1938年介绍他入党。那年,父亲二十五岁,却已独闯世界十年有余,故而为人处事已相当老练。

入党后,地下组织派父亲去上海的针织业,动员组织工人参加抗日救国活动,物色发展地下党员,争取成立针织业的第一个党支部。父亲建立了第一个党支部之后,又被调离到沪东公社的女工夜校当教员。

沪东公社是美国基督教里的一个支派南浸信会创办的,主要做慈善,为穷苦民众提供医疗救助,普及识字,救助流浪儿童。工作人员多半是行善的基督徒或希冀解决社会不公的热心青年。

沪东地区产业工人集中,也是地下党的工作重点。地下党利用沪东公社的合法地位,在工人中间组织了兄弟会、合作会、联谊会。还介绍了不少进步青年和地下党员去工人夜校教书,包括父亲,他们一边上文化课一边给工人讲抗日救国的道理。
 
寡言的父亲,在课堂上是什么样的?我只能靠想象去回答这个问题。对我,父亲更像是一个符号,我对他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等我醒来,他已经去上班了,等我入睡,他才回家。比起邻居们的爸爸来,他更为严肃,不苟言笑。他从来没陪我搭过积木,办过小人家家,下过棋玩过牌。上学以后,他也从不检查我的作业,只有一次,因为我期末考试门门都是五分,他带我去了新华书店,把所有适合小学二三年级学生的读物统统买下来。我还记得双手捧着这二十多本书,在一个冬天的下午,跟他同行在被阳光染成橘黄的淮海路上。这个画面,陪伴着我走过了五十多个春秋,没有模糊,没有泛黄,光阴的流逝反而使得画面的色彩愈发浓郁,愈发清晰。
 

女工的“小先生”

 
母亲十八岁那年,看到了报上的一则招聘启事,曹家渡康复里小学招聘教员一名。那所小学离亲戚家不远,母亲决定去试试运气。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一些,她特地向老同学借了一件长大衣,套在旗袍外边。工作面试比母亲想象的容易,校长问了她的学历,让她在黑板上写几个字,母亲从小练过书法,字写得相当漂亮,校长见了,当场就决定聘用她。
 
母亲回到家里,跟亲戚提起外出教书一事,立即遭到反对。家里难道已经败落到需要女眷抛头露面去工作了吗?再说,母亲已到了婚嫁的年龄,嫁个合适的丈夫就行了,一个女孩子何必出去吃那么多苦。母亲不服,跟亲戚理论了几句,亲戚不高兴了,气头上甩给她一句话:“你这样出去,是坍我们家台,外人还会说我恶待了你。假使你非走不可,那就不要回来了。”母亲心里想,不回来就不回来,亲戚的嫌弃和冷言冷语她早就受够了。第二天她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亲戚家。
 
三十年代末,小学教员薪水菲薄,母亲买了米,剩下的钱就只够买几块乳腐。她就这样,吃了几年白饭加乳腐,有时候米不够了,有时候工作太忙,饱一餐饥一餐。没有钱租房子,每天晚上就把矮矮的课桌拼在一起,睡在教室里。
 
生活上的苦,母亲不在乎,精神上的自由,焕发了她的青春和热情。教书之余,她参加了合唱团,在上海租界四处义演。这个业余合唱团的成员是一群热血的青年,他们高唱着《五月的鲜花》《松花江上》《旗正飘飘》等爱国歌曲,呼唤民众投入抗日。“快奋起,莫作老病夫,快团结,莫贻散沙嘲。团结奋起,奋起团结!”
 
这些抗日歌曲的旋律伴随着我的童年。文革以前的星期天,母亲经常一边弹着风琴一边放声歌唱。在我们家的书橱里,收藏着各个时期的歌曲集。
 
母亲参加合唱团的时间并不长,不久她就忙得没有时间去唱歌了。
 
曹家渡附近有不少纺织厂、绢丝厂、卷烟厂、灯泡厂和自来火厂,雇用的工人绝大多数是年龄在十二三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女工,她们出身贫苦,没上过什么学。女工工作条件极差,每天工作长达12小时,工资非常低,往往仅够吃饭。为了改善女工的境况,基督教女青年会从二十年代开始,就在上海开办了女工夜校,帮助女工识字明理。
 
为了方便曹家渡附近的女工就学,女青年会借用了康复里小学的校舍,开办了一所女工夜校,并聘请了三位在康复里小学教书的女教员到夜校兼课,母亲是其中之一。
 
康复里女工夜校开了三个班,汤先生教初级班(小学一二年级),母亲教中级班(三四年级),陈先生教高级班(五六年级)。夜校分两个时段上课,清晨5点到7点上早课(为上夜班的女工所设),晚上7点到9点上夜课(为上白班的女工所设)。三位年轻的老师白天教小学,清晨和夜晚教夜校。她们吃睡在学校里,每天早起晚睡,非常辛苦。陈先生回忆,“为了办好夜校,三位老师共同努力,学校的确办得生机勃勃,红红火火,在沪西各工厂中有一定的影响。”
 
对于女工来说,在厂里,工作时间长,劳动强度大,还经常无故受到辱骂,因为得靠那份菲薄的工资养家,她们只能默默忍受。在家里,女人没有地位,也常受委屈。艰难的生活,繁重的劳动往往导致夜校学生中断学业。
 
三位老师想尽办法留住学生,她们把课程设置得更有吸引力,让母亲教学生唱歌,让陈老师组织学生演剧。经过一段时间的尝试,她们发现,光靠这些还不够,于是,到了节假日和学生的工休日,她们常去学生家家访,跟学生交朋友。
 
母亲回忆说,“大多数学生家都很穷,常常是一家老小挤在一间小房间里,房间里放了一张床,就没什么地方了。有的人家住在用竹子油毛毡搭起来的窝棚里,又低又矮,到了下雨天,外边下大雨,里边下小雨,窝棚里的泥地变成了泥浆,滑碌碌的。弄堂里又挤又脏,垃圾成堆,臭得要命,路面坑坑洼洼的,一下雨就积水成河。”
 
家访让母亲看到了比她更贫穷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他们辛苦地工作,家里破破烂烂,老老幼幼都是满脸愁容,衣衫褴褛。看到那么多同胞一天天在风雨飘摇中苦熬,母亲更加同情劳苦大众,改变社会不公的愿望也更加强烈。
 
三位老师年龄相似,常在一起谈天说地,她们朝夕相处,感情日深,不久以姐妹相称。母亲不知道这两位正直善良的姐姐,都是地下党员。
 
有一天,大姐汤先生给了母亲一张电影票,告诉她,在影院里将有一名身穿灰条子旗袍,手拿一份报纸的女士坐在她旁边,那位女士要跟她谈话。至于谈话的内容,一定要保密。
 
母亲兴奋不安地来到影院,发现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熟人——女青年会的张女士。张女士低声问了母亲几个关于革命和抗日救国的问题,仔细听了母亲的回答。
 
原来,汤先生经过考察了解,决定介绍母亲入党,张女士跟母亲的谈话是党组织进行的“政治复审”。过了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汤先生为十九岁的母亲举行了简单的入党宣誓仪式。她特别强调了党的纪律,不该知道的事不要问,要听上级指挥,只能上下级纵向联系,不能跟其他党员发生横向关系。她还再三关照母亲要小心谨慎,注意一言一行,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从小就知道,旧上海有一个女青年会,因为父母跟地下党朋友聊天的时候常常提起,他们都曾在夜校教书,从那里接触到进步的思想,参加了革命。一开始,我以为女青年会就像抗日小说里的妇救会,可是,有一次母亲提到,在女青年会夜校教书的时候,外国修女拉她去做礼拜。我一听,竖起了耳朵,外国修女?做礼拜?这跟女青年会有什么关系?
 
母亲解释说,女青年会全名是基督教女青年会,是一个慈善组织,教女工识字,组织女工参加文艺体育活动,救助贫困妇女儿童。我越听越不明白,旧社会奇怪的故事太多了,为什么我们的课本上没有这些故事?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占领了上海租界。上海民众和地下党曾经利用租界相对宽松的环境进行各种抗日活动,全城沦陷后,日寇频繁的戒严、封锁、搜查、停电、断水,女工夜校难以办下去。形势的恶化迫使女青年会全国协会迁往内地,在上海的女工夜校,几乎都停办了。
 
夜校教师中的一部分地下党员也撤离了上海,其中包括汤先生(改名方敏,曾任铁道部铁道科学院党委书记)和陈先生(改名方俊,曾任河北省第二轻工业局副局长),她俩改换了姓名,扮作姐妹,撤退到解放区去了。
 
母亲在那几年没有留下任何照片。成了地下党员之后,更是小心翼翼,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了。解放以后,有几位阿姨常来看母亲,进门就亲切地叫她“小王先生”,她们是康复里女工夜校的学生。解放后重逢,母亲才知道,她们中的不少人入了党,成了工厂和车间的领导。
 
1951年,陈先生来上海时,与旧日学生同事团聚,合影留念。
 
康复里女工夜校师生合影,第一排正中为陈先生,右二为母亲


庄稼婴读本
怀念彭小莲
活出自己
你是怎么
成为左派的
您最想改变
世界哪一件事
美国也有网民
围攻与言论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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