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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丨秦曼琳:父亲跌撞沉浮终不弃

秦曼琳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秦曼琳,1955年1月出生,中学毕业后到延安河庄坪公社插队当知青,中国铁路西安局集团公司退休职工,现居西安。九十年代起在报刊杂志中陆续发表散文、漫画、书法作品。

原题

父亲




作者:秦曼琳



今年是辛丑年,是老父亲的本命年,父亲已经96岁了。

去年八月,年事已高的父亲开始神志不清、卧床不起,完全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虽然,医院的大夫、护士天天来家里输液换药,家里请的有保姆专门护理,家人照顾得也很周到,但父亲的身体仍然每况愈下,所有的器官都在我们肉眼可见的情景下曰浙衰退。由于喂饭越来越困难,子女们终于不得不启用了之前一直不愿使用的鼻饲管。

春节期间我回到家,看到仰卧在床上的父亲,他一侧鼻孔插着用透明胶带固定在同侧脸颊上的鼻饲管,面色苍黄,整个人瘦得脱了型。我靠近他说:“爸爸我回来了”,父亲没有表情,眼神空洞无神,毫无反应,曾经精明能干的父亲终于到了谁也不认识的阶段。

看着年老体衰的父亲受此折磨,我顿时泪如泉涌。父亲那普通却勤劳、平凡但曲折、艰辛仍幸运的一生,如同电影般一幕幕从我脑海里闪回。

(一)兵荒马乱


父亲姓周名中立,1925年8月26日出生在山西省平陆县常乐乡葛赵村一个普通农户家。1954年4月—1957年4月,国家修建三门峡水库时,葛赵村被淹没,全村迁址洪阳村。爷爷奶奶世代都是农民,大字不识一斗,却省吃俭用,在父亲七岁时就送他入村小学读书,希望儿子能成为识文断字、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1937年11月8日,日军分两路入侵山西。父亲随家人逃难至河南,即使身处战乱,爷爷奶奶仍然想尽一切办法让父亲继续读书。每到一地,爷爷就央求当地的学校收留父亲插班上学。就这样断断续续读到小学毕业,父亲以优良的成绩考入洛阳潞泽中学(山西会馆)继续读书。
 
然而好景不长,战火持续蔓延。父亲后随祖父母逃难到铁家磨村,铁家磨村没有学校,父亲为了不荒废学业,便和几个一起逃难的小伙,牵头组织了十多个孩子,教他们识字、写字、算算术,这也是父亲做的头一件公益事。

旧中国早婚盛行,1941年年仅16岁的父亲就在爷爷奶奶的安排下成了家,娶了一个比父亲大三岁的农村姑娘。父亲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然而无论父亲怎么抵制抗婚,终究拗不过长辈,不得不奉命成婚。

(二)离开家乡


1945年抗日战争以日本人投降胜利结束。短暂的和平带来了许多机会。父亲借口出去找工作逃离婚姻的羁绊。

父亲悄悄收拾简单行装,趁着夜色不辞而别离开家乡。听说宝鸡益门镇国立七中招沦陷区学生,不交学费管食宿。父亲辗转来到宝鸡,又因日军投降停止招生。父亲又来到西安,借住“山西会馆”。后经同乡令狐庆之介绍,父亲在当地军区学校药房当了学徒工。主要工作是打扫卫生、蒸汽水,给各科室送药品。虽然工钱不多,但管吃管住,日子还算过的去。

父亲很诊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所以干起活来特别勤快卖力,吃苦耐劳。

药剂科主任侯子贤也是山西人,很喜欢父亲这个小老乡。侯主任看父亲在西安举目无亲,周末便经常叫父亲到家里玩,父亲勤快,眼里有活,去了就帮忙给侯主任干家务。时间久了,侯主任经常留父亲在家吃饭。闲聊中侯主任了解到父亲读过初中。就问父亲有什么打算,愿不愿意学点东西?父亲回答;“愿听侯主任指教”。侯主任说:“我干药剂多年,这里有很大学问,学好也是一门手艺。这样吧,以后我每天教你几个常用药名的拉丁文和英文,以及药性、适应症,你好好学习,以后会有用的”。

在侯主任的严格要求和精心教导下,父亲夜以继日认真学习,反复诵读,半年后就能认识三百多药名了。同时,处处留意观察司药调配处方,随时随地默默学习。一年后,有时司药忙不过来,父亲就主动帮助调配、取药,然后拿给司药过目,行了就发给病人。结果经父亲之手调配的药方基本没出过问题,日子久了也得到司药们的信任和支持。忙的时候,干脆就放手让父亲照药方调配取药了。

1947年,解放战争进入更加激烈的对抗阶段。这年三月,国民党由胡宗南任总指挥,在陕西集中了34个旅近25万兵力,开始向延安发起重点进攻。为躲避战争,父亲工作的这所军医学校准备迁往上海。侯主任是山西人,不想去南方。候主任有朋友正好在兰州公路局医院,准备去兰州。问父亲有什么打算?父亲毫不犹豫的跟侯先生说:“先生您到哪,我就跟您到哪”。

就这样,父亲随侯主任到了兰州公路局医院。侯主任管理一个药品仓库,父亲负责药品调剂工作。

“我能行吗?”父亲担心自己没有学历,又不是专业科班出来,独立工作干不好。“怕什么,你能行!”在侯主任的鼓励下,父亲开始负责医院的药品调剂工作。父亲工作踏实认真,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没有出过任何差错,得到大家一致好评。

1948年3月初,彭德怀带领西北野战军挥师西进,以全新的姿态,利兵秣马,遥望兰州,心中涌动着战胜马家军的期昐和渴望。眼看战乱逼进兰州,人们纷纷往西逃,父亲随着逃难人流来到了酒泉,在酒泉卫生院担任药务工作。     

 1949年9月酒泉解放,解放军进入酒泉的那天晚上,全院30多名职工大门紧闭不敢外出。两天后外面动静小了点,大家力推父亲和医生杨培礼走出去看情况?父亲和扬培礼医生轻轻打开门,探出头朝大街望了一圈,见大街上有人走动,于是他俩壮着胆子朝钟鼓楼走去。只见东关有很多解放军战士正在贴标语、画漫画,向群众宣传共产党的政策。

三天后,解放军军管处进驻医院,组织职工开会,稳定民心,安排医院尽快开门接诊,服务百姓大众。

(三)奔赴延安


1950年7月,楊培礼医生回西安休探亲,不久来信说西安解放后变化很大!现在社会安定,生机勃勃,他不再回酒泉医院了,请父亲帮他把行李带到西安。恰好这时组织批准父亲回家探亲,到了西安父亲先把楊培礼的行李交给他同学,然后回到山西省平陆县老家。

离家一别五年,爷爷奶奶和太奶奶见父亲回家,激动的泪如雨下,说什么也不让父亲再离开家了。父亲给爷爷奶奶谈了自己的工作,说:“我现在是公家的人了,是有组织的,必须服从组织管理,遵守组织纪律。休假期满,必须回去报到。”这期间,父亲妥善处理了当年爷爷奶奶包办的婚姻,办了离婚手续。半个月假期结束,父亲又一次离开了家乡。

说来也是天意,返回兰州途经西安的时候,父亲在西安钟楼巧遇楊培礼医生。杨培礼兴冲冲的告诉父亲,他要去革命圣地延安,参加筹建陕西省延安人民医院,他邀请父亲一起去延安,建设革命圣地医院。

父亲有点为难,考虑兰州是省会,延安是山区,而且兰州的工作也已熟悉。杨培礼说:“这样吧,你先回去销假,我到延安看看情况?咱们再联系”。

父亲回到酒泉医院一周后,收到楊培礼医生寄来的信和路费,热情洋溢地邀请父亲去延安工作。

那年父亲25岁,正是热血青年,革命战争年代没能去延安参加革命,现在能去人人向往的革命圣地延安参加老区建设,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父亲没再犹豫,立刻动身来到西安。按照杨培礼医生的引荐,到西安北关外找开煤厂的秦老先生,搭拉煤顺车到铜川。

当时,公路局还没有成立,去延安的路不通,到了铜川再搭便车到洛川,找驴车到延安。山高路陡,走走停停,奔波了七天七夜终于看到了延安宝塔山,父亲心情很激动,楊培礼医生和几个同事前来接父亲。

父亲初次来到延安革命圣地,一切都觉得特别的新鲜,人与人之间感情真诚纯朴,大家特别热情,晚上在杨培礼医生家里谈了医院情况。父亲来不及参观革命旧址,顾不上欣赏陕北的黄土风情,第二天就上班了。       

1950年,延安条件非常艰苦,医院还在筹备阶段,各方面还不正规,只能因陋就简。延安的第一所医院建在花石砭西北局旧址的土窑洞里,起名“陕北行署卫生处”;1950年更名为“延安人民医院”;文化大革命后叫“延安地区医院”;2000年为“延安大学附属医院”至今。医院的设备来自中央卫生部的160箱小型医疗设备。药房总共三人。父亲负责药库管理和门诊药房日常工作。当时医院看病完全免费,病人非常多,说是下午五点下班,实际总要忙到七八点给最后一个病人抓完药才能下班。

虽然工作比较忙,业余生活还是很愉快的。父亲和楊培礼、贺树章三人都是单身汉,组织上对外地来的单身汉生活上很照顾,专门开了小灶,一日三餐。下班后三人聚在一起拉二胡、弹三弦、吹笛子。周末还会去跳舞,在贺树章的教导下,父亲很快舞步自如,周末舞场成了大家放松心情的好去处。父亲年老之后回忆起这段往事,曾感叹的说:“那是一段非常难忘的快乐时光”。

父亲来到延安以后,见到了秦老先的女儿娥子(我的母亲),娥子是医院外科护士长。父亲和娥子一聊,原来都是山西老乡,娥子的父亲和父亲的伯父以前就认识,娥子的姑父谢子睿和父亲的伯父还是世交呢!后来,他们在工作中慢慢建立了感情。1953年在延安自由恋爱结婚,重新组建一个幸福家庭。

(四)政治运动


1951年“三反”、“五反”运动开始,“三反”即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运动;“五反”即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窃国家资财、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运动。运动的出发点是正确的。但运动到了基层难免为了完成“任务”而伤害无辜。父亲工作的药房共有4位工作人员,都成了怀疑对象。第一个被纠出来的是康**,在大会上为了积极表现,就胡编乱造地揭发别人。父亲不幸成为这位康姓职工捏造事实陷害无辜的受害者之一。

解放初期,一些在旧社会染上吸毒恶习的人,借口看病到医院大剂量开镇痛药。父亲负责药房管理,对超出处方量部分不给取药。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延大附属医院有档案记录)。在运动中找各种借口,对父亲进行报复性批斗。曾有一次医院从北京采购一箱美国的磺胺类药,开箱时就少了两瓶,院长参加验收证实药品确为中途丢失,而这件事竟然成为父亲贪污的罪证!后来,院长被纠斗,顶不住压力,违心承认共同贪污,进一步落实了父亲“贪污”的铁证。就连春节期间父亲和贺姓同事照的合影,也成了父亲和做案人订立共守同盟的证据。

于是,运动中父亲被责令离开药房接受审查,审查期间让父亲参加修路等医院建设。两个月后的一天,医院党总支书记贺**跟父亲谈话,组织上通过审查和外调,个别人揭发的错误与事实不符,证明父亲是个好同志,随即恢复了父亲的工作。

那年月,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一次比一次升级。第一次运动的余波往往又成为第二次运动的引子。父亲竟成为每次政治运动都少不了的“运动员”。


1964年,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运动″。1965年,"社教运动″更名为″四清"运动。认为解放初政策偏右,漏网了一批地主富农,叫民主革命不彻底。这两次运动都波及到父亲。尤其是社教期间“民族补课”,爷爷已经去世,却由原来的中农成分补定为“富农”成分。作为剥削阶级富农的子女,父亲再次受到冲击,经隔离审查一年后,父亲被定为“漏网富农分子”,决定开除公职,遣返原籍劳动改造,彻底被剥夺了父亲的工作权利。

(五)遣返原藉


1965年9月,医院派两个职工押送父亲回到山西平陆县老家,当地政府感到很为难,不愿接收。让押送父亲的职工向医院汇报,当时院党委书记王**下令:“坚决不能让他回来”。两个押送职工为难了,交给当地不要,带回医院又不准。他们把父亲带到县政府门口,不管不顾的就自己走了。

哪个年代户口管理很严,人是不可以随便流动的。父亲自从少年离家就很少再回故里,现在以被管制的“四类分子”的身份遣返回乡,每天在高音喇叭的吆喝下,干着劳而无获的重复劳动,身体上的劳累可以克服,人格上的屈辱却让他心灰意冷。当时祖父已经去世,不用面对儿子的落魄和无奈。好在有祖母的照顾和小妹的陪伴,祖孙三人相依为命,支撑着艰难的生活。

文革期间,人民公社一年到头不但不分红还欠款,吃盐都成了问题。村民们逐渐开始消极怠工和损公肥私,摘棉花的时候穿着灯笼裤偷棉花、结伴去盐池偷盐,再以投机倒把的方式买卖。父亲不会随波逐流,经常为一家三口的柴米油盐一愁莫展。

父亲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能在逆境中不断调整自己心态,努力适应环境。在改造的八年中,公社开始对“四类分子”管的比较严,不许乱说乱动,后来环境宽松了一些,  父亲看到当时的农村缺医少药,村民看病非常不便,父亲便利用自己掌握的医药知识和针灸技能,为村民治疗一些头疼脑热的病,用自己配制中草药处理伤口。还给生产队的庄稼、棉花、蔬菜配制农药;帮人写信处理问题。热心为村民服务,为农业生产服务,逐渐贏得村干部和村民的理解和信任。既然没办法变现状,也只能让自己去适应环境,这就是人类生存的法则。

祖母是一个只有1.45米高的农村老太太,父亲回去的时候已经60岁了,没有文化,不善言谈,但吃苦耐劳很明白事理。父亲遣返回乡她从不责问,她认为儿子是好人,并安慰父亲要坚持,只要活着就会有出头之日。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祖母每天给人家纺棉花,纺一斤棉花能挣1元钱,每晚纺到半夜,实在困了就和衣躺一会。以此来解决一家三口吃盐和妹妹读书费用的问题。父亲说他从不记得祖母睡过一个完整的夜晚,由于长期熬夜祖母的眼睛几乎失明了。父亲在原籍劳动改造的八年中,正因为有祖母在生活上的照顾和精神上的支持安慰,才支撑着父亲走过了人生最艰难、最屈辱的岁月。

但是父亲内心倔强,不甘心接受组织上的错误处理。在回乡劳动期间,还是不停的向组织投递申诉材料,为自己讨个说法,还自己清白。然而,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的申诉材料如石沉大海,再也无人问津。

父亲回乡劳动改造后,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妹妹四个孩子留在延安,虽然一家人两地分离,却不敢与父亲与小妹有任何的联系,但心里却一直互相牵挂着。1972年元旦前,我和母亲商量,元旦是小妹的生日,小妹出生就被送回了老家,我们都没见过这个小妹。我想给小妹寄张照片。母亲被运动整怕了不敢寄。我就以大姐的名义,买了四本小人书和我们姐弟四人的照片,以我的名义寄回山西老家,因为怕受牵连也怕组织审查,没敢写信。 

小妹周元在学校收到包裹,不知所以然,放学回家把小人书和照片交给父亲,父亲很吃惊也很激动,给她讲述了母亲和兄弟姐妹的事。当时小妹已经九岁了,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妈妈和哥哥、姐姐、弟弟,非常高兴。

偶然与亲人取得联系,父亲心中又燃发起与命运抗争和希望。第二天,父亲从地里拔了一捆葱,带着小妹周元步行20里山路来到陌南镇,把葱卖了,拿卖葱钱给小妹在镇照相馆拍了人生第一张照片。拍完照片,剩下的钱还不够给小妹买个烧饼,父女俩饿着肚子摸黑赶回家。隔日取了照片,连同一包红枣寄回延安。失联多年的一家人,就这样在一次照片的传递中又联系在了一起。至此,父亲又开始了申诉和上访。

1951年到1973年,父亲正值青壮年,是人生中最美好、也是干事业的黄金时代,却身不由己。一次次政治运动磨砺了他坚强勇敢的品质,也描绘了在那个命运多舛的时代背景下,一个普通人被时代左右的心酸以及生活所迫的无奈。

父亲被遣返农村,虽然无助无奈,受尽屈辱,但也有幸运的一面,躲过了文革一劫。父亲是1965年9月被遣返农村的,1966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如果父亲还在医院,那一定是再劫难逃。而引领父亲来延安工作的楊培礼医生,后任延安人民医院副院长,为老区医疗事业做出了很大贡献,一生兢兢业业、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克己奉公,文革期间却被迫害致死。

(六)平反归来


1972年邓小平的复出,党中央开始拨乱反正,历次政治运动所造成的许多重大冤假错案逐步得到平反昭雪。随着父亲不停的上访申诉,经熟人帮忙再次把申诉材料通过信访渠道递了上去,这次平陆县终于受理了父亲的申诉,经山西省平陆县各级党组织和政府的重新复查核实,有关部门三次召开专门会议讨论,终于摘掉了加在父亲头上被错划的“富农分子”的帽子。

问题得到解决,父亲回延安归心似箭,等不及县公安局正式发文,只开具了证明,父亲迫不及待筹措路费亲自送往延安。1973年3月,父亲终于回到阔别八年的延安,禁不住百感交集,热泪盈眶。父亲将平陆县公安局对自己的平反证明交给医院军代表,军代表对父亲的问题非常重视,表示尽快研究解决。

在此期间,父亲打听到母亲患病正在咸阳中医院住院治疗,在去延安途中专程去咸阳中医院看望母亲。八年不见,再次相见两人百感交集。虽说名义上两个人已经“离婚”,但内心从来不曾分开,一直都彼此相互牵挂。母亲听说父亲即将落实政策,恢复工作,也很高兴。久病缠身的母亲嘱咐父亲说:“我身患疾病,正发愁孩子们今后怎么办呢!你能回来就太好了,孩子们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父母亲劫后重逢难得的团聚,竟是为了交代后事,他们相对泪目,喜忧参半。

父亲回到延安,首先回家来看望我们。母亲因病去西安治疗已经一年不在家了,我带着弟弟妹妹们艰难度日。父亲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很吃惊,也很不自然。父亲离开家时我十岁(还在外婆家),弟妹们更小。八年了,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个“犯了错误”归来的人,彼此感觉很是生疏。尤其是我表现的很冷漠,弟弟妹妹也都看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声问候也没有,父亲坐了一会悻悻的走了。当年我错误的认为,我们家窘迫的生活都是父亲造成的。文革期间,我把父亲的照片全部化为灰烬,如果是集体照就给父亲脸上打个*。

在等待医院落实政策的两个月期间,医院军代处安排父亲住在旅社里。父亲并没有生我们的气,他每天回来给我们做饭,帮我们们收拾残破的家。自从11岁回到延安,几乎没人给我做过饭,要么自己随便做,要么食堂买。慢慢地我被感动了,开始尝试着和父亲进行一些简单交流。

1973年5月24曰,按照党的政策,医院正式发文恢复父亲的工作,对父亲被遗返原籍期间的工资待遇,扣除劳动收入部分可按原工资补发金额。恢复工作时医院领导曾找父亲谈话,想给父亲换个工作单位,避免医院当年错误处理过父亲的人再次面对难堪,父亲坚定地说:“我从哪跌倒的,还要从哪爬起来。我要继续在医院工作,我会用我的行动证明我没有错。”

(七)重返制剂室


1973年5月,父亲48岁,正式恢复工作,在延安地区医院药剂室工作,再次穿上了白大褂,父亲心情非常激动,决心全力以赴地努力工作,把失去的宝贵时间补回来。那时医院制剂室很简陋,生理盐水、葡萄糖都是靠医药公司提供。父亲恢复工作以后,在制剂室工作岗位上刻苦钻研,大胆创新,坚持技术革新,常常以身试药。父亲用自制的胎盘注射液在自己身上多次试验,终于研制出各类自配医药品种,不仅节约了医院成本,也极大的丰富了延安地区医院自制药品种类,为不断提高医院的设备质量,更好地服务老区人民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从1973~1999年的26年里,父亲先后获得延安地区科学技术优异成绩表彰,在陕西省科技大会上获药剂发明奖;1983年,开始担任延安地区医院大药房主任,并被破格晋升为副主任药剂师(副教授级)。


1989年,社会医药回扣已经比较普遍,父亲一生清廉洁身自好不为所动,坚决抵制这一歪风邪气。父亲多次和院领导协商。决定把这部分回扣资金积累起来,盖了一栋医院的CT楼,私下称“回扣楼”。延安地区医院的事迹被整理成为《延河边上一棵柳》一文,刊登在1989年《健康报》上,得到了同行的普遍关注。

父亲是陕西省药学会会员,延安药学会副理事。1992年8月,美国设备供应企业邀请父亲一行四人,去美国学习、采购新型医疗设备。这次远行进一步开阔了父亲的視野,在全面了解了当时全球顶级的医疗设备之后,父亲开始着手为医院的设备更新做更多的努力。至此,父亲一直在医院药剂科主任岗位上工作到70岁,才主动请辞退居二线,为培养新人又工作到74岁,1999年正式退休。

父亲在家里也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有担当的一家之长,他的爱,平和而深沉,是我们家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自从父亲平反归来,我们家开始逐步走上正轨。母亲离开药物,身体渐渐恢复健康;弟弟妹妹们也得以在安全踏实的环境中学习成长;我也可以放心的去农村插队锻炼了。

父亲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每天清晨总是全家第一个起床,提热水、做早餐。等弟弟妹妹起床时,早餐己经摆在了餐桌上,洗漱的热水也早已准备好了。孩子们吃早餐的时候,父亲就匆匆穿上白大褂去上班了。中午下班,父亲也是立刻进入厨房为全家人准备午饭。可能是长期规律生活的原因,父亲的身体素质一直很好,年龄大了也没有任何老年慢性病。直到九十岁以后逐渐出现老年痴呆症状。

父亲的一生勤奋,廉洁,说实话,办实事,是一位成功的医药工作者,更是一个好丈夫、儿女们的好父亲。我默默祈祷,希望一直以来还算眷顾的命运能够持续赐福父亲,让他少受些折磨。我们的心里留着来自父亲的温暖和正直,血液里流淌着来自父亲的执着和勤劳,眼神中闪耀着来自父亲的坚强和乐观,面对人生的坎坷,从不轻言放弃,父亲的精神永远与我们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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