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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杨音莱:北大,让我认识了一生的伴侣

杨音莱 新三届 2021-05-13

原题

每当我想起北大




作者:杨音莱

北大哲学系79级



每当我想起北大,好像记忆的犁刀翻开了心田里一块敏感的土地。考入北大哲学系至今40年了,我是该问问自己,北大对于我的人生,最重要的影响到底是什么?
 
一、来自50分的自信

 坦率地说,如果当年没有考上北大,我的人生依然会精彩,但我通过自学考入北大哲学系,让我的人生第一次有了自信!正是那一次高考,第一次全面地检验了我的自学能力,我的认真和毅力。在后来的人生岁月里,这种韧劲一直伴随着我。

这种品格是很多次失败赋予我的。

我出生在北京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小学读到二年级开始了“文革”,后随母亲到石家庄郊区“五七干校”3年,在当地念的中学,回京插班初三年级。记得一次简单的数学测试,100分的卷子我只得了几分,是全班的倒数第2名。其实,在农村上中学时,我连分数和正负数都还没有搞懂。所幸的是,我的作文还不错,我把在农村见到事情写到作文里,得到了老师的表扬。

由于我综合学习成绩比较差,没有入选到当时只有4分之一的同学才能进入的高中班。到农村插队是当时唯一的选项。我自小是一个智商平平的孩子,但我是一个爱幻想的少年。在农村劳动之余我坚持每天写日记,尽可能地多读各种各样的书籍。一年多后,也就是1974年我回城了,被分配到北京市粉末冶金研究所当了电汽焊工。
 

摄于1977年夏天
 
在北京热电厂的锅炉车间实习时,和师傅们一起爬高炉,学习各种姿势的焊接技术。滚烫四溅的铁水常穿透我的防护手套,在手腕上留下一生的烫痕。1975年我回到原单位,担任了1964年建所以来的第一名专业电汽焊工,接揽各式各样的焊接任务,有幸参加了我国第一台人造金刚石六面顶压机油管的焊接工作。那时我在所里算是一个青年标兵,也是所团总支的委员。不过我当时的理想是上大学,1976年所里工农兵学员的推荐名单里不可能有我,因为我是所里唯一的焊工。

1977年的秋天,国家宣布要恢复高考了。考什么科呢?理科肯定不行,不要说高中,我连初中数理化的基础都没有。对,考英语。那时我已经跟着广播英语课程自学英语两年了。父亲是一位学通中西的学者,可平时忙碌的他,只能偶尔听一下我的发音,纠正我一下。我曾埋头靠字典硬译了一本数万字的少儿读物,硬背了两千多单词,可这些,根本不是应考的路数,我走了弯路。1977年的高考,我败下阵来。

经过短暂的消沉阶段,我知道我必须重整旗鼓,总结经验,从头再来。可1978年的高考只有半年的时间了,我白天还要上班,我计划自学所有初高中数学,恐怕来不及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1977年北京高考语文试题里孙武先生给我的告诫。

失败让我了解了自己,分析自己的长短。因为我从不担心我的历史地理,甚至政治,我自小就喜欢历史,特别是世界史。我在农村时也读过几本马列的书,虽一知半解,但帮助很大。所以,我的绊脚石只有数学,必须把它拿下!这样,我的信心一下子来了,我还告诉自己,必须把热情和科学的安排结合起来,才能成功。我的目标是1979年夏天的高考。

我开始长达一年的数学自学,搬到位于丰台宋家庄的单位里去住,每天可节省至少两个小时的路程时间。从正负数开始,代数几何全面开花,央求所里的老大学生们给我答疑,我有时都忘记了自己是在准备高考,提出的问题竟然是,除法的意义是什么?负数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函数?今天回忆起来,我是在用哲学方式来思考数学呀。

在初等数学中,平面几何也许是我最喜爱的部分,有时一个证明要做好几天,证出来了,内心就会有无比的喜悦,就会深感它有直观和逻辑的美。我知道自己没有数学天赋,但是我努力了,在努力的过程中,我也很享受。

高考来临了,我的数学还是考得不好,没有及格!后来因为这次考题相对难度大些,考生普遍考得不好,考到50分左右也算勉强过关了。正是由于这50分,我才有可能被北大哲学系录取。由于计划周到,我用一些零散时间用来准备历史地理政治各科,结果都拿到了不错的分数。

这50分的数学考分,在我的人生中意义非凡。它给了我自信,证明了在我不太擅长的领域里,通过努力和规划,也能够过关。以后,我又有更多的失败,第一次考研失败,两次出国考托福失败,在北美第一次考Java认证失败,但是,在这50分背后的韧劲和北大给我的自信,让我闯过了每一道关卡。

后来自己从没有想到的是,我只花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快43岁时在北美拿下了计算机专业的本科学位。并有了第一份北美IT公司的工作。
 
二、哲学是什么? 

北大对于我的人生,最重要的影响,当然离不开哲学。在北大,我打下了良好的哲学理论基础,对后来我的哲学研究和人生产生了重要影响。哲学于我不仅曾是职业和事业,更是一生崇高的精神追求。

我的一生都在不停地追问一个简单而复杂的问题, “什么是哲学?”从入北大以来,我抱定的一个信念,就是要在哲学学术领域有所建树。首先,要打好基础,然后尽可能到当代哲学的最前沿去。我最喜爱科目有,历史唯物论,西方哲学史,自然辩证法,逻辑,美学和当代外国哲学;下得功夫最多的是高等数学,在数学系旁听过丁石孙教授讲的数论,在中文系也拿到过,语言学,语言学里的数学问题等课程的学分。

我曾陷入黑格尔逻辑学的迷宫里不能自拔,他有关历史和逻辑统一的思想深深地影响着我。毕业论文写的是关于《资本论》里的逻辑问题。我试图按照列宁的指引,去探寻什么是真正的哲学,他曾说,马克思没有留下专门的辩证逻辑学,但他留下了《资本论》的逻辑。我也得到了父亲的告诫,就像当年鲁迅先生告诫文学青年不要做空头文学家一样,父亲对我说,千万不要做一个空头哲学家,要多掌握数学和自然科学知识。他本来希望我读考古或者历史专业,那样的话,学问可能会做得踏实些。

可我喜爱哲学,并自认有一些悟性。记得在北大一年级一学期,哲学原理的期末考试,我坚持按照自己的理解,没有按照老师的要求答题,我不想照搬,我不在乎我回答的是否全面,但一定要有我自己的思考和意见,我记得那次考试我只得了3分,我不在乎成绩,也不怨老师,当时的北大已经是当时中国学术最自由的校园了。重要的是,北大给了我宝贵的4年本科教育,北大让我和哲学有了不解之缘。

北大毕业后,又过了3年,我考入中国人民大学现代外国哲学专业的研究生。从那时起,我开始了译介当代西方哲学经典的工作。毕业后顺利地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经历了5年以哲学为职业的生涯。
 
这些是我在哲学所时完成和出版的部分成果。我的第一本译著《心脑与科学》,1991年以来共出了3种版本,2015年我为新版写了再版译序。《语言哲学》是当代英美哲学的经典论文集,是和牟博等合译
 
我已经在我当初梦想的中国哲学研究的最高殿堂了,我从来不怕坐研究的冷板凳,我热爱我的研究,我曾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翻译当代西方哲学的经典,也和当时的室主任景天魁院士,深入地研究了社会的个体与整体问题,在他的引导下,我对社会学基础理论问题也有了浓厚的兴趣。但我看到了我未来研究的局限,我不能只做一个书虫,我要有更大的视野。世界是那么多元与丰富,我今生一定要争取亲身体验两种典型社会的方方面面。到国外去,我要换一个活法!

我35岁时考托福,失败两次,第3次终于成功了,拿到了全额奖学金,辞去了哲学所助研职务,37岁开始了新的征程。

在国外,我在我的哲学导师指导下研读罗素、艾耶尔,可我们聊得最多的是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英美哲学走入了死胡同。从康德以来的所谓专业哲学家们,逐渐把哲学领入了一条死路。这是哲学的悲哀,不能为这样的哲学献身。哲学更不能当饭吃,“鱼不可脱于渊”,我必须放弃幻想,把当教授做专家的梦想扔进五大湖。带领全家在北美这块土地上踏踏实实地生存下来,是当时最大的生存哲学。

北美是一个实用和竞争的社会。实际上,生活也本该如此。人类的未来一定会消灭专业的哲学家们。一个有着高度分工的社会,难道连思考宇宙的规律,都要有专家来替你思考不成? 人类未来的个体,一定是全面发展的个体,是普通劳动者,是发明创造者,也同时是哲人。我生活在现实中,可包含着未来因素的现实才是真正的现实。专业哲学家们和专业牧师们一样,最终只是人类历史舞台上的匆匆过客。
 
1997年秋天,在加拿大温莎市底特律河畔,我们北大哲学系79级同学,夫人的同窗好友苏显平,从比利时来访时为我们全家所摄。2000年夏,我在对岸的底特律市最大的软件开发公司Compuware,开始了我计算机软件开发生涯


在我曾经生活过的社会,哲学是从人们的外部比较生硬地,作为教条灌输给你的。在当时思想最自由的北大也大抵如此。而我现在生活的北美社会,哲学只是一小部分人在象牙塔里的精致玩意儿,他们自说自话,帮派林立,老百姓不关心,也不想知道这些人在搞些什么。哲学是和社会生活分离和割裂开的。这是一种社会分工发展到精细阶段的必然结果。这两种极端的现象正是我所经历过整体和个体社会各自在意识形态上的体现。

哲学到底是什么?哲学这门学问比较特殊。世上最好,最生动,最真实的哲学著作,一定是在所谓纯哲学著作之外的。这本身就是一条哲学的原则。哲学最终不能通过自己来完全说清和证明自己。世界上那些已故的聪明人,比如马克思说过,哲学家们只是试图解释世界,而更重要的是改造世界。在改造和实践中才有可能找到正确的解释。

另一位有头脑的上世纪伟大数学家哥德尔,用数理逻辑的语言,从反面论证了马克思的论断。哲学最终只能通过非哲学的事物来阐明, 哲学家即使有了自己的抽象语言, 也是因为这种抽象是建立在非哲学的知识之上的。而真的,活的哲学是在哲学之外的学问和事物中的。哲学的真谛在一草一木中,不在冰冷,僵硬的概念中,在活的事物中。

我曾努力地跨入哲学的门槛,又曾为了新的人生依依不舍地走出了这个门槛,到老了,我最清楚自己内心 - 哲学和祖国一样,当你离她越远,你的心就会越贴近她。离开北大36年,我比任何时候都坚信,当初在北大学到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正确性,我比任何时候都坚信,祖国在未来人类大融合的过程中独特的历史地位和作用。因为风霜与岁月,因为阅历与思考,让一开始仅仅建立在理论上的信念变得更加具体,更加丰富了。

追求真理,重在践行,人生短促,精神恒久。要写出无愧于生活,无愧于时代的作品和著述,还需努力!生活告诉我了真谛,而北大给我打下了理论基础。
 
1980年春天,北大哲学79级2班部分同学游香山公园。有时我问自己,照片里那个离我不远身穿深蓝布衣的女孩儿,如何会成了我的终身伴侣?我们在大学3年级以前,彼此竟还没有讲过一句话。照片中第2排最右边穿浅灰色衣服的是我,第二排离我最近的女生便是她
 
北大让我认识了我一生的伴侣,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相伴相知,风风雨雨一道走过了35年。那时我们正年轻,她的笑声,她的舞姿,她火一样的性格,吸引着我。我是个书呆子,而她聪明能干,多才多艺。多少次,她的性格,她的倔犟,甚至是她的直觉,帮助我矫正了生活的航向。而我俩有更多的相似:同岁,入学前相似的经历,相似的家庭,在重大政治历史问题上相同的立场。海外漂泊生活的艰难,更显她的坚毅与从容。我们此生的缘分,正是北大给我们做的媒。

北大于我的重要性,恰恰是我人生中最重要又彼此相联系的三个方面: 逐渐形成了自己坚韧的品格,确立了一生的精神追求,和伴侣走上共同的人生旅途。

夫人在我们北大哲学79级毕业二十周年纪念册上,曾写下了这段话:

每当我听到、

看到“北大“二字时,

我的心都不禁怦然而动。

四年短暂的大学生活,

二十年来始终让我魂牵梦萦

 …… 


是呀,岁月抹不去,北大早已深深地埋在心田里。

每当我想起北大,我会在心田的沃土里寻找那些最有生命力的种子,追寻它们顽强生长的轨迹,见证生命的美好与壮丽。

我会时常想起北大,告诉自己,要努力向前!  

2019年3月6日

美国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市


原载微信公号燕园79缘,本号获许可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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