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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李晶:内心撕扯后,我选择了原谅她

李晶 新三届 2022-09-19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李晶 ,1969年赴黑龙江兵团;1977年考入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后做编辑、记者。大学期间开始发表文学评论,其后创作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部分作品译至德国、美国;长篇小说《沉雪》曾获台湾《联合报》第十九届文学奖长篇小说评审奖。


原题
不 说



作者:李晶



曾亲眼撞见一位熟人偷我东西。当时的反应,是惶恐的感觉制住了气愤的感觉,那番滋味儿十分难忘。

那时都是一个连队的农工,我和她虽然同住一个宿舍,但一直不近乎。她是上海来的,人矮胖,极馋,有空就爱上屯子里去串门,于是本地的炒黄豆烤土豆之类的常不离嘴。她还写信催家里寄食品包裹,让在回信时给她夹进糖片片或盐金枣之类的,以供解馋(那时的口香糖是长条小薄片)。

我们宿舍面积有限,头两年还强调整洁,隔段时间连里就要搞内务评比。为了整洁,人人将自己的箱子、提包,不用的衣物等,集中到另外的箱子间里去。箱子间离着宿舍不远,也是当屋一铺大炕,上面撂着我们的箱子提包,低矮的屋顶码得满登,平日里,箱子间静悄悄的,没什么人进去。

那年春天我刚休了探亲假回连队,带了些稻米、海米、肉松、腊肠,还几种小糖果。回连当天,给宿舍里每人分去一点儿,余下的还留在帆布提包里,不上锁,存在冰凉的箱子间。逢到休息日,和要好的伙伴儿一起开小灶,焖腊肠米饭,煮海米汤等,难得有兴致。

可是哪想到,这天正要去箱子间取点东西,上来就撞见了那个场面。推门时,立刻发现她在里边吓了一跳,手里飞快拉上我那只提包的拉锁,人像练摔跤似的从炕沿儿噗通蹦到地上。我的脸一下子火烧火燎的,赶紧低头盯着自己的脚。

我不想面对,只是替她难堪。她站在那里,没头没脑说,“我进来找脸盆”,随后就支吾着快速走掉,小碎步表露出她的紧张。我能想到,她那衣袋里一定装满了我带回来的食品。翻看提包,果然给扒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明显减少。

然而事后我并非在意东西的损失,只是觉得神经不对了,突然的碰撞令我惊异,竟有些经不起。返回宿舍时,两手空着,发现有盯视的眼光自她的铺位那里向我射来——她睡炕头,我睡窗边。我心里不宁,动作愀然,把脸面掩着倚靠被垛佯装瞌睡。身体硬着,连翻身都忍住,一时觉得刚才做了小偷的人是我。

连着几天心神不定,18岁的我如此放不下,一种见了鬼似的感觉。本来就与她有距离,现在越发反感得不行。我在想,一个熟人偷拿了我的东西,这事并不重要,问题是,为何让我亲眼目睹?

想起刚上中学时,有一天乘公共汽车,忽然发现衣兜里妈妈刚给的一只羊皮钱包被人偷走了。在拥挤的人流中,我拿眼睛来回望,注意到咫尺之间,一个男人狼似的眼光利箭般刺来。我登时被威慑住,直觉告诉我,就是他,是他刚刚偷走了我的钱包!可是我不能与他面对面地展开斗争,那眼光的阴冷、凶狠,是我从没见过的。心中惊惧,手足无措,只想赶紧逃掉。车门开了,我急忙跳下去,提前了两站,只好步行前往要去的地方,却一路都甩脱不掉刚才的刺激,以至于当晚连饭也没吃。

多年以后,注意到精神卫生专家的分析,称“过度敏感”是一种病,说明你这人缺乏“钝感能力”,一个更专业的名词叫“感觉门控异常”。我理解,好比同样是日日搬砖出窑码窑,吃大苦受大累,人家都乐呵呵的,该上工上工,该吃饭吃饭,就你夜夜的失眠难受,以为身处地狱……专家英明,指出“感觉门控异常”,可当我明白了这一点,已是“多年以后”。

在北大荒,刚入成年的我显然仍属于“过度敏感”期,再次劈头遇见被偷的“劫难”,事情虽然小,又环境殊异,然而再想逃之夭夭却不可能了。记得两天之后,我开始恨她,这恨就那样包在了惶恐的壳子里,令我心重,弄得好几天郁郁不乐。

这天傍晚下工回来,独自蹲在过道的火炕洞口填木头柈子烧炕,忽见墙边闪出来半片脸,影子一样斜贴在过道的拐口,是她!像在跟我玩儿捉迷藏,鬼头鬼脑的小眼睛忽明忽暗地窥探着。我对自己说,一定是错觉吧。却不肯抬头再去看那个拐口。

当晚就做了噩梦,梦见她为了堵住我的嘴,往我的饭盒里撒毒药,药面儿雪白的,还冒着气儿,她居高临下地强迫我咽下去……醒来时,团支部书记招呼大家,让在早饭之前去萝卜地间苗。间着萝卜苗,我再也承不住,跟最要好的朋友许斯掏出了心里这个过不去的别扭事。

许斯一听就来火了,气咻咻地说我:“没人比你更笨了!看她整天好吃懒做,一副资产阶级作风,今天晚上宿舍‘天天读’时,把这个丑事公佈于众,好好治治她的三只手!”

然后挨到晚上,大家吃完了洗完了,先都仰脚在铺位上歇着,有人唱歌,有人吹口琴,还有人看信写信。我蹲在地上刷球鞋,反复想着,一会儿学习之后该怎么说话。可是说不清为何,心里却有一种将要陷入灾难的不安。

眼前现出一个画面,几人用手指戳着她的脸,又是斥责又是嘲讽,她羞愧难当,捂着脸,忽然嚎啕大哭,在她的哭声中,是接二连三的班排连的逐级批判会……

我犹豫了,悄悄扭头看她,正在铺位前飞舞着手指钩小包(用钩针和白手套拆的线)。她钩的小包很好看,能盛针头线脑,她总是送给本地女孩。她钩包时的样子也好看,安详又文静。

我敛了鞋刷肥皂,倒了脏水盆,把许斯叫出宿舍。我跟许斯小声说:“那事就算了吧,是我心里装不下,跟你念叨,嗨,就算了吧,我们不整人,也不再告诉别人。”看我变成了这样的态度,许斯也没有再说什么。

抱着“算了”的态度,自己竟然感觉轻松了,暗暗发现原本就是小事一桩,我怎就那么少不经事呢?然后,渐渐就不再想它了。

然而,她同我是一个作业班的,每日每时依然在身边晃着。一直互不搭话,回避近距离面对面,那种刻意的小心与机巧,弄得人挺别扭的。我决心先来打破僵局,跟她恢复正常,可始终也不见行动,行动不起来。于是我又开导自己,索性再也不理她了,谁叫她跟我“三只手”的!

却有那么一天,是在露天厕所里,我们不经意碰到了一起。这露天厕所无比简易,一地的厚冰雪与外面毫无二致,连臭味也结结实实地冻着。好半天没有第三个人再进来,我和她都默不吱声,空气僵冷而沉闷。

好容易等到她先朝外面走了,人走到口上却又缓缓站住脚,转过脸来亮着眼睛看我,神情竟是十分友好。我听见一句值得回味的话:“你觉得自己变好看了没有?真的,你这次探亲假回来,变得好看了,眼睛显得好大!”

我不由得开颜笑了,很认真地问她:“是吗?”

我们就这样和解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还是一个宿舍,除夕相处,虽然终究未能做成好友,但是相互间总有一种默默的关照持续地展开着。或者一个微笑,或者一个眼神,往往传达了比之言行更为重要的温暖的东西。

我愿意相信,她是自己敲打了自己,像那次箱子间的行为,到后来再也没有过。又再后来,我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城市,不能再见面了,也无须再见。

不知为何,近日里几次想起她,尤其想起当年曾由她制造的那份突兀的惶恐。我想,就是由于处在物质的匮乏期,人的精神与情感也如此的匮乏吧,人与人之间,总有太多的苛求而太少宽谅,所以那时,我曾耿耿于她的不洁以多日,现在回想起来,看出那时的自己实在是够小器的。

然而,时至今日,我仍是有些安慰的,因为我仍是以为,那时的不说,真对。

1995,8,15

李晶专列
李晶:美国工人,
技术好劳动更值钱
太阳底下的那些流浪汉们


作者提供本号分享,原载《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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