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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吴新元:我背叛“摇窝亲”害了她,忏悔大半辈子

吴新元 新三届 2023-05-27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本文作者

吴新元,1962年生于湖北孝感,1979年参加高考,入湖北交通职业学院读书,毕业后一直在政府部门工作,今年2月退休。


原题
高考成就了我却害了翠芳

我的忏悔




作者:吴新元



一、婚约

翠芳跟我同岁,她是四姑的二女儿,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7口之家虽然日子过得紧巴艰辛,好在她家地处水乡,水源充足、灌溉便利,生计尚能维持。

1970年夏天,持续多日暴雨,大水漫堤,眼看成熟的早稻将要在秧田里“泡汤”,生产队长强令全村男女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探摸着收割稻子,俗称“剿水把”。四姑因雨水长期浸泡,加上超强度劳作突然晕倒,高烧不退、寒颤不止,4天后意识逐渐模糊、昏迷,遂从乡下诊所转到孝感地区医院抢救,当晚在那里病故,死因不明。

家里顿时一片混乱。姑父一人既要早出晚归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又要照顾5个未成年的孩子,还要侍弄猪啊鸡的,每天忙里忙外,焦头烂额,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久,在好心人的撮合下,跟同村一个刚刚死了丈夫的女人结了婚,那女人又带来两个女孩,原来的7口之家变成9口之家,但能参加集体劳动的劳力还是两个。

一团糟的日子还没完全理顺,两个月后发生了更加悲惨的事情,那天翠芳带着两个弟弟正在院内玩耍,倚墙靠立的风车(自制手摇农具,用于分离米、糠。剩3只腿)突然倾倒,砸向两个孩子,尖锐的铁质摇柄刚好从大弟太阳穴穿透大脑,致他当场死亡。

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和灰暗绝望的前景,姑父完全丧失了生活信心,他到我家向我父亲托付“后事”,讲到天越来越黑、路越走越窄,自己不想活了,如有对不起的事情希望父亲原谅。父亲一再好言相劝,并拿自己正在经受的磨难来对比开导,希望一向沉默寡言却又智慧坚韧的姑父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都要直起腰板,咬牙渡过难关。说到最后两人相对而泣,默默垂泪。

姑父提到的“事情”也是四姑几个月前在孝感地区医院的临终嘱托,就是“两家共同照顾翠芳,不许悔婚退亲”。四姑的话是当着他们两个以及一帮亲戚朋友面说的,这事跟我有关,因为翠芳是我的“媳妇”。

我和翠芳两个订的是“摇窝亲”。在我们还不满周岁的时候,双方家长按照本地风俗,置备一桌酒席,请来文书先生,把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及父母情况写在两张纸上,双方父亲签字后交由对方保存,本地叫“发八字”,跟现在电视剧里面的订婚有一点类似。

在那漫长而艰难的岁月里,为了信守一纸婚约,维护两家感情,翠芳家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尤其是后妈的一些举动,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她断绝了与自己娘家的一切往来,一门心思与我家亲近、走动,即便后来她与姑父的两个亲生儿子,也从来不看自己亲舅,逢年过节必来我家团聚,“舅舅”“舅妈”“哥哥”叫的顺耳自然,这让我们十分感动,因此我们沿用了原来对亲姑的称呼,仍然叫她“四姑”。

至于在这光鲜的外表下面,后来的四姑是如何管理家庭、教育子女的,我知道的不多,唯一清楚的是我的那些老表没有一个上学读书。

有三件事情令我印象深刻:一次我父母嘀咕,说四姑在家发脾气,大雨中竟把翠芳推倒在天井中,砖石将她的脸划出一道很长的口子,流血不止。还有一次大雪封门,母亲在家叹息道:“下这大的雪,一家人睡懒觉,独令一个十几岁小姑娘到野外挖菜洗菜,还要回家烧火做饭。”

另外一件事情是我亲身经历的,那时我读高中。一天,父亲要我去四姑家办事,由于去得突然,她家没有预料。我看见翠芳刚从河边回来,手提一桶洗净的衣服,身上穿的却是一套补丁摞补丁、五颜六色的“百衲衣”。她发现了我,脸羞得通红,连忙跑进房里,换了一套稍稍整洁的旧衣。

二、背叛

一切问题皆从我接到交通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开始。

从那一刻起,我家一扫过去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巨大的精神压力得到释放,可以抬头挺胸,扬眉吐气。虽然考试分数不高、学校档次很低,但毕竟跳出了农门,脱离了苦海,而且在一个拥有5万多人的公社排名第七,全大队有史以来以“科举”方式离开家乡第二人。(第一人是表哥喻水林,1977年考入武汉地质学院。)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的思想却在悄悄发生变化,更多地考虑自己的未来前途和命运,这自然涉及到我和翠芳的婚事。心想我拼命读书,侥幸跳出农门,不管将来混得好坏,也是拿工资、吃公粮,啥心不操的人了。但如果跟翠芳结婚,按照户籍管理制度,子女还是农村户口,那岂不是重复我现在走过的路,让悲剧在子女身上重演?

可是转念一想,十几年来四姑家从未对我们提出任何要求,反倒百般照顾、帮衬我家,图的什么啊?不就是信守那个婚约吗?翠芳质朴本分、勤劳善良,对我一往情深,在她心目中,我已经是唯一的精神寄托和希望。现在贸然悔婚退亲,于心不忍,因此内心十分纠结,矛盾重重,碍于当时环境,不便表露。

置办喜宴的时候,姑父姑妈、舅舅舅妈还有表兄表弟都来了。他们对录取通知书充满神秘和好奇心理,想让我拿出来看看。我正想显摆一下,索性把装有学校录取通知书、公安局户口迁移证、粮食局粮油关系证的牛皮信封一并交给他们,这些东西在当时我们乡下人看来都是稀罕物。他们轮流传阅,个个露出惊叹、羡慕之情。

四姑父是最后一个看的,他心思凝重,面无表情,足足看了四五分钟,然后默默地交给我,显得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也许是在担心后面会发生什么。

不出家门就不知道世界有多大、牛人有多强。刚刚踏进交通学校,就让本来信心满满的我遭受重创,自惭形秽。暂且不说吃的、穿的与那些城市来的同学无法相比,就是在专业学习、兴趣爱好方面也被他们甩过了几条街。

别看我们属于同一个录取批次,但人家功底扎实深厚,有些同学只是高考发挥失常没能达到理想分数,还有几个同学分数已经超过本科录取线,由于填报志愿失误才与大学失之交臂,而我在那个没有教学仪器、师资力量缺乏的乡下初中,全靠死记硬背,能有今天,万幸、侥幸。

我们79级就100多人,但琴棋书画、吹拉弹唱、足球篮球样样人才都有。这帮家伙平时对学业并不十分用心,课余时间大多花在兴趣爱好方面。这样的学习环境让我平添许多压力,自卑感、孤独感油然而生。

 


我想我的智商并不比同学低,为什么差距那么大呢?不就是贫穷破落的农村让我起步太晚、起点太低了吗?我更加抱怨农村,憎恨那个不平等的户籍制度。心里暗暗发誓:一定加倍努力,尽快融入城市,当一个真正的市民;无论如何不能让我的子女重蹈覆辙,再次输在起跑线上。

当时我非常苦恼,不想给任何人写信,写信说啥啊?难道说别的同学吃得好、穿得好,甚至成绩也比我好吗?

家里左等右等不见我的来信,一个月后忍无可忍的父亲通过在武汉做工的乡亲给我捎来口信,表达对我的不满和担忧。我这才给家里写信,同时也给翠芳家写了一封。由于翠芳不识字,那信写给了她父亲,内容十分简单,就是把学校概况、课程设置、学制年限、毕业去向等无关紧要的事情介绍了一下,完全没有“想念”“保重”之类带情感色彩的词调,想必她家一定非常失望。

寒假的时候,为了避免“催婚”影响心情,我特意带上课本回家,并事先告知家里:成绩太差,需要补习。言下之意就是你们不要烦我。

大年初二,按照本地习俗,外甥给舅舅拜年,翠芳和几个弟弟来了,大姑二姑三姑家那些表兄表弟也来了,我只在众人面前跟翠芳打了个招呼,再没有多说一句话。晚上听见母亲房里有人在低声哭泣,后来是两个人在抽泣,那肯定是翠芳和我母亲,这是预见到痛苦结局却又无法阻止的人所呈现的无奈、无助和不甘。

初三,按照礼节我去四姑(岳父)家还拜,近3公里的路程,我跟翠芳说话不到十句,气氛尴尬,令人压抑。翠芳实在不能忍受,问我为什么不想跟她说话,结果我反问了一句让她倍伤自尊、凉彻心肺的话:“你想要我说什么?”这话我记了足足42年,因为这是我跟翠芳说的最后一句话。

1980年暑假回家,正值实行分田到组、包产到户的农村改革兴起。连日暴雨不断、汛情严重,生产队呈无政府状态。家里没有刻意“催婚”,他们知道说再多也没用,父亲或母亲只是偶尔问一句“是不是该去你四姑家看看”就没有下文。

为了回避现实问题,我跑到大姑家借来一台收音机,从早到晚抱着听新闻,关心“国家大事”。后来觉得实在无事可做,又去找人借了一本《小说月刊》,没事的时候看小说、抄小说。四十多天的暑假就这样在忐忑不安中白白熬过,自始至终没去看望翠芳。

三、呐喊

十一月底的一天,我在学校忽然收到子桥的来信,他以十分悲伤气愤的口吻告诉我:“我们非常尊敬、非常喜欢的二姐翠芳,因病治疗无效,于一个星期前在云梦县医院去世。”

子桥是翠芳的堂弟、二叔的儿子。1979年与我一同参加高考,因考试失误成绩不够理想,只能屈读云梦师范学校。高考前他曾寄给我一本政治复习资料,对我日后的复习帮助很大。

子桥在信中没有详细介绍翠芳的病情及治疗过程,只是在信中把我大骂一通,说我“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嫌贫爱富”等等。

翠芳的突然离世让我十分震惊,半天才回过神来。我想我和翠芳从小到大,虽然没有那种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浪漫,但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何况定亲十几年来,我家没送她一分半文彩礼,反倒是她家时不时接济、帮衬我们。再说,就算我俩没有缘分,我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我们两人以这种残酷的方式分手啊。

我决定立即写两封信,一封给家里,询问详情。一封给四姑家,赔礼道歉。

可是在给四姑家的信中,我又自作聪明、弄巧成拙,把刚刚颁布的新《婚姻法》禁止近亲结婚的条款、《湖北日报》有关近亲结婚危害的专家访谈,以及《中国青年》风靡一时“潘晓人生”讨论文章裁剪下来,随信寄出,作为我逃婚毁约的理由和依据。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家里来信,主要内容有两点:第一,翠芳是得了出血热病死的,具体情况有点复杂,寒假回家后再讲;第二,你在给她家信中夹带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家来人“理论”过了,说你分明是想推卸责任,没有半点赔礼道歉的诚意。因此父母在信中责怪我:现在翠芳人都死了,你还说那些没用的话,搞得两家关系雪上加霜。

年底寒假回家,我才把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弄清楚。

原来,暑假四十多天,翠芳天天在家翘首以盼,几近望眼欲穿,希望我去看她,为此她还专门准备了几双精美的鞋垫,这是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千针万线纳出来的,作为暑假见面的礼物送我。可是直到9月1号开学,也没有看到我的身影。期间她也几次试着主动来看我,最后还是忍泪放弃,因为作为女人,她需要保持最低限度的自尊和矜持。

翠芳开始感到极度的愤怒和绝望,无法接受我对她的无情背叛,却又苦叹自身渺小,回天无力,遂不惜以自毁的方式来了却这个不幸的婚约。

本来话语不多的她从此变得更加沉默。她不想找任何人诉说内心的痛苦,也不愿接受别人的开导劝慰,整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精神一蹶不振,身体日渐消瘦,后来干脆烧掉了那几双没有送出的鞋垫,以泄心中愤懑。

11月中旬,天气渐渐转凉。一日,翠芳略感不适,大家没有在意。又过一日,开始低烧,翠芳还是没讲。再过两日,已经高烧38.5℃的翠芳食欲全无,家人这才引起警觉,督促她去医院检查,此时心灰意冷的翠芳明确表示拒绝治疗,家人好说歹说,才把她弄到乡村诊所。

乡村医生把她的病情当成了普通感冒,输液三天不见效果,建议转院,一向老实本分的翠芳态度十分坚决,宁死不医。家人无可奈何,只得请来大队干部和亲戚朋友商量办法,最后决定将她绑在手扶拖拉机上,强行送到县人民医院治疗。

县医院经过化验检测,很快得出结论:翠芳患的出血热病症。由于拖延导致丧失最佳治疗时机,导致病毒大量复制扩散,部分内脏功能丧失,目前已经病入膏肓,医院答应尽力抢救,但不能保证有理想的结果。住院两天,医院下达病危通知,消息传回乡下已是傍晚时分,亲戚和家人连夜赶往医院,见最后一面。

病房里挤满了人,看着病床上脸庞消瘦、头发零乱、呼吸微弱的翠芳,大家束手无策,低声抽泣。少许,翠芳从切切私语的谈话声中,听出了我父母的声音,慢慢睁开混浊的双眼,看了看周围的人,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口渴,我想喝茶。”

有人赶紧将半杯温水送到翠芳嘴边,翠芳微微睁眼看了看,慢慢抬手,吃力地将水杯打翻,大家正在诧异,翠芳突然声嘶力竭地叫喊:“我要喝茶,我要喝舅舅家的茶,我要喝舅舅家的茶……”

母亲立刻明白翠芳的意思,倒上半杯茶水,还没来得及走到翠芳跟前,翠芳已气竭身亡。

那年她18岁。

 


二〇二二年七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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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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