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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四十年回眸 | 尉天骄:​“四无”学校,陋室也是殿堂,也出人才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5-27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尉天骄,1949年出生于江苏徐州,1978年考入淮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留校任教 。1988年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文学硕士。退休前为河海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中国写作学会副会长,出版学术著作(教材)8部,发表论文50万字。另有散文、随笔、评论约20万字发表于海内外报刊及网络。


原题

陋室与绿荫

——大学生活琐忆




作者:尉天骄



70年代淮北煤炭师范学院的教室,中文系77、78级就在这里度过了4年大学时光


01


眼看着辅导员老师把我们带到了那座小平房的跟前,许多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挂上了大问号:“这就是我们淮北煤炭师范学院的教室吗?”


还在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就有人向我描绘了淮北市这所最高学府的“风采”——一栋教学楼,两栋学生宿舍,我的全部想象力,始终不敢超出这个格局之外。哪里知道,就连学校唯一的教学楼(后来成了附中的教室),我们也没有福气享用。因为要上大课,中文系77、78两个年级的课堂,就只好设在这简陋的平房里。


比我更失望的人还大有人在呢。那一年,好多同学都读过那篇全国获奖的短篇小说《抱玉岩》,不少人知道,故事开头的环境——“北方某师院”,其实就是以我们母校为蓝本的。想想作家的生花妙笔吧,什么灯火辉煌的图书馆,巍峨的教学大楼,还有校园里的月牙湖,春风吹绿了湖畔的柳丝……从小说里也许会唤发浪漫的兴致,而今面对最冷硬不过的事实,除了感叹“文艺高于生活”,还有什么可说呢?


同学中有不少省城来的,还有上海知青,目睹了学校的庐山真面目,我想他们的心理落差应该比我更大。听说就有省城来的同学,行李都没有解开,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再看那座平房,严格地说,只是个瓦搭的棚子,四面篱笆墙(后来才用砖砌上),墙上裂着大大小小的缝,糊墙的石灰泥脱落得一块一块的,好像黑白混杂的羊皮。坑坑洼洼的水泥地,口子裂得赛过旱季的农田。屋顶上横着长短不齐的竹竿,上面铺了一层黒巴巴的芦席,芦席上摆几行瓦,龇牙咧嘴的,看起来难保不漏雨。这不明明是个工棚吗?用它当教室,似乎有点超出想象,但却是别无选择、必须接受的事实。


之前还听说了学校的“四无”:无围墙,无校门,无餐厅,无浴室(后来才建)。入学以后,“耳听为虚”变成“眼见为实”。校园四面开放,随意出入,跟西边的矿务局总机厂就隔着一片槐树林。吃饭不端到教室、宿舍,就蹲在地上。洗澡要去临近的总机厂,好在不远。看电影吗?只好跑到市里“唯二”的电影院去了。


70年代学校唯一的教学楼,左边的平房就是我们的教室。背景的相山光秃秃的


02


同学之中有很多“老三届”。“老三届”的一点成熟就是懂得掂量人生的轻重得失,坦然面对生活。说这房子是个工棚,一点也没贬低它,里面放点木材、钢筋、工具,摆几个工作凳,确实就是“实至名归”。可是现在,房子里排得整整齐齐的是课桌,新领的教材摆在桌上,前面砌了讲台,墙上挂着黑板。有人要在这里教大学,有人要在这里上大学,这不一下子就成为神圣殿堂了吗?


很多“大龄青年”都是中断学业十几年后又进入大学,跟幸运感、自豪感相比,房子的简陋就属于“可以承受的人生之轻”啦!不说别的,不少人“文革时期”都经历过连煤油灯都没有的黑灯瞎火的日子,现在单看教室里明亮耀眼的灯光,就觉得那么珍贵,不能辜负。大家亲眼看到,各系的系主任、书记们都在防震时期留下的草棚子里办公,我们的教室还是瓦房呢,还有什么不满足、可埋怨的?


你说大学生活是一首诗、一本书也好,是一首乐曲、一幅图画也罢,或者就用当时流行的比喻——“一次新长征”,它总得有第一句、第一页、第一步、第一个音符、第一笔色彩。在改革开放伊始的日子,一群时代的幸运儿,就在这陋室里开始了难忘的“第一”!


以后入学的大学生们,常常羡慕我们最早考入的那两届,似乎经历过十余年的风雨、世面,进入大学时已经积累丰富,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不知道别人,就说自己,临到高考前还对多重复句的划分搞不甚清,上了考场还心里惴惴的,也说不清记叙文和散文有什么区别,更不知道除了《呐喊》《彷徨》之外还有什么优秀作品。10年荒废,什么样的土地上还能长着大片禾苗?


现在好了,不管怎样简陋,我们有了课堂,有了老师,有了书,就可以坐下来滋养干涸的心灵了。从《诗经》《左传》《红楼梦》到雨果、莎士比亚,还有语言学、逻辑学、哲学、心理学、美学,一连串新学问进入了我们的生活。五尺黑板,七尺讲台,几十个平方的瓦棚,老师引导我们走进了五彩缤纷的世界,课堂上余兴未尽的话题,往往在课间休息延伸为教室之外的争论。


迎新晚会让小平房里充满了热气和笑声,小提琴、二胡、笛子、歌曲、舞蹈,展示出那么多的藏龙卧虎。教室后面的墙上,墙报不断更新,诗人、作家、画家纷纷在此显露身手。


在这里,我们还接待过很多讲学的学者名流:红学家、著名作家、名牌大学教授、社科院研究生导师……让我们看到了陋室之外的又一层云天。


某年初夏,杭州大学的一位学者来校讲学,没有更大的去处,讲堂就设在我们教室。里面人挨人,就够热的了,窗户又给堵了个严严实实。学者开场便说:“我是研究美学的,可是一下车就发现,淮北一点也引不起我的美感。”听众只能报之以苦涩的笑声。是的,此地跟人间天堂、西湖风光差别太大了,当然他看不上眼。可是,这位老师指了指屋里屋外密密麻麻的听众,接着的一句话是:“我现在发现,淮北真正的美在这里!”下面立即爆发了热烈的掌声!


03


“工棚”虽然不气派,但既然成了教室,就对学生有了吸引的磁力。那时全社会最流行的一句话是——“把‘文革’造成的损失夺回来”,刻苦学习是无需督促的自觉行为。上课不说,自修课也喜欢到教室来(报刊阅览室只有一个房间,没法去挤)。冬天,不要说暖气,连火炉也是第一年烧过一个多月,以后就没有煤了。夏天,小棚子不隔热,教室里除了不如外面凉快,还多了一个闷。古人说读书是“寒窗”,难道不知道“炎窗”的难熬?装电扇?系办公室都没有,邯郸美梦,想都不要去想了!只有蚊虫,不怕热,又对灯光趋之若鹜,在教室里飞来飞去乱撞人。就这样,很多人还是主动往教室钻。


宿舍不能学习吗?能。但你要看书,可是室友要洗衣服、唱歌、说笑、聊大天、听广播,你也不好意思指责吧!教室就不一样了,正如俗语所说:“旧木头刻菩萨——物件不好神气真”,殿堂的圣洁性无形中约束着每一个人,并不因简陋而降低了权威。每个人走进去都自觉避免大声喧哗,走路轻手蹑脚,隔得远了,打个手势。


班里有位同学,晚上经常端着一个搪瓷大茶缸到教室,里面盛着糖水,很多人包括我,常常悄无声息地走到他桌子边,端起来分享一口,然后,相视微笑,离去。


偶尔也会有人不自觉“犯规”,例如,新买的皮鞋用力踩地球,或者是关门时“嘭”的一响,这时候,一屋子眼光马上就会一起扫过去,吓得他不好意思,赶快溜之大吉。


大概是1980年之后吧,学校管理严格了,教学楼晚上9点半定时熄灯,到时候再用功的人也得赶快收拾书包。不知是线路问题还是领导“网开一面”,我们那排瓦棚却能讨了个便宜独享光明。于是,9点半之后,就开始有人向这里转移。哪个系的都有,哪个年级的都有,彼此之间认识就认识,不认识也很少询问,只要看见有空位,就坐下来摊开书本。时间久了,那些常常坚持到最后的面孔碰来碰去就熟悉了,仍是不知道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有时候,看书累了,或者是大冬天坐着冷了,想站起来伸伸腰,旁边说不定有人举起一个烟盒晃晃,一句不出声的话:“来一支?”(“老三届”不少人会抽烟,我们同班还有一位老兄吸过旱烟袋呢!)对方摆摆手,或是摇摇头,笑笑,什么也没有添,可是心里确实又像是添了什么。过了11点了,还有几位入神太深,不动声色。于是,有人提议:“休息吧,明天再干!”清静的空气里便响起了噼里啪啦合拢书本的声音。


那时,教室的管理权全在班级,你想开一次夜车,或者一早来赶写一点东西,只需从班干部那里要来钥匙,殿堂的进出就随尔自由了。曾见过一所名牌大学的教室管理,那可真叫一个正规,每个教学楼都有专人管大门,九点半一定落锁,次日七点才开。佩服之余,更加理解为什么他们晚上有那么多人在路灯底下、阅报栏前看书。同时也暗自庆幸,我们那个陋室也自有它不正规的好处。


老师与学生在校园里合影,背后是大片石榴园和槐树林


04


也不是一直猫在教室,周日(那时没有双休日)就常常到宿舍北边的树荫下寻个好地方读书。校园在相山脚下,宿舍楼往北,我们习惯叫“后山”,很多地方还是原生态,起起伏伏的坡地上长着高高低低的槐树、杏树、梧桐树、石榴树,荒而不野,颇有点山林之趣。那石榴树不是一棵两棵,运动场那么大的一片石榴园啊!至少也有50年历史了吧,没见有专人管理,自由自在地开花结果。


初夏时节,榴花红艳,火烧云一般绚丽。当时校报的副刊,名字就叫“榴火”,不知现在依然灿烂吗?“后山”的草地乃自然生成,树荫提供了天然凉亭,林间还零零星星散布着“石凳”,周日绿荫下,看蜂蝶翻飞,听鸟叫蝉鸣,最适宜“闲读”。所谓“闲读”,休闲、轻松意味的读书也,和“硬啃”不一样的。有些“硬书”只适宜在教室啃,要翻工具书,还要做笔记。我见过同学桌上放着黑格尔的《美学》、夸美纽斯的《大教学论》那样的“砖头”。郭绍虞主编的四册《中国历代文论选》和一本《中国文学批评史》,发了书,但没开课,我就是在教室里一本一本啃完的。然而,“闲读”就轻松了,树荫下,榴园里,经常见到捧着书的同学,还有人朗诵诗,背英语。


诗社的几位“骚人”,常常到后面“山林”里转悠半天,新作就诞生了。有一段时间,周日常常约室友结伴去“后山”石榴园里待上半天。带的刊物多是《读书》《当代》《作品与争鸣》之类,我也喜欢把《史记》《汉书》里的人物纪传当小说读。看自己带的书,也交换着看,看一会书,聊一回天,看白云,看蓝天,看蝴蝶飞过,看枝头的鸟儿,花也看,树也看,石榴也看,遇到貌似恋爱的情侣,也偷偷瞟几眼。那时没用过保温杯,也没有瓶装水带在身边,半天都不喝一口水,但绿荫下的“闲读”依然其乐融融。


最后一个学期,5月份实习回来,等待分配,趁那段空闲时间,经常约上室友,到“后山”绿荫下,半坐半躺,吞食了一批外国长篇小说:《九三年》《俊友》《德伯家的苔丝》《静静的顿河》……左拉的《金钱》就是在石榴园里读完的,人物名字和主要情节都不记得了,只留下一个强烈印象——茅盾《子夜》的结构怎么和《金钱》这么相似啊!……


05


八个学期的时间不算太短,月落日出重复了一千多次,校园里的杏花、槐花、榴花也灿烂了四个花季,可是我们的教室,始终就坚守在那个棚子里。然而,春雨是充沛的,阳光也永远不竭。又一个成熟的夏季来临,门口的梧桐树不知不觉高过了房顶,在教室上方撑起一片葱绿的天空。考完了最后一门课程,教室里开过了毕业分配的最后一次班会,每个人都意识到,可贵的大学生活,到此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毕业前夕,一位同学感叹:一辈子上了一次大学,4年没离开这个小房子!言下不胜嘘唏,好像是惭愧,又带着自我哀怜。是的,要论条件,的确也该叹息。但是,谁让我们赶上了“史无前例”呢?劫难之后百废待兴,又要多出人才,学校初创时期,物质条件简陋一些,又算得了什么?杨振宁回忆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很多教室是草房子,或是铁皮顶的屋,一下雨叮当作响,屋里坑坑洼洼的泥巴地,墙上有洞无窗,寒风长驱直入。后来去昆明西南联大旧址,站在昔日的旧房子前,本能地唤起了“同感的尊敬”。


特殊时代,陋室也是殿堂,也出人才。虽然母校没有西南联大的名气,同学中也没有出过“杨振宁”,但是,在现实条件下力求上进,合格地进来,合格地出去,该做的事都做得不折不扣,总可以自豪地说:我们都是成功者,无愧于宝贵的大学岁月,无愧于改革开放的时代!


06


我们那一届很特殊,省内招生,全国分配,面向煤矿,西南东北。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很多同学就打起背包奔赴四面八方,告别了母校的教室、绿荫,也远离了相山脚下的校园春风。从那之后,瓦棚就再也没有做过教室。留校工作那几年,亲见母校大兴土木,推土机的轰鸣声威武雄壮,瓦棚和石榴园、槐树林很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教室那一片位置,后来成了附属小学,槐树林、石榴园的地面,建起了一栋栋崭新、气派的宿舍和食堂。


同学们从各地返校聚会,看到母校新貌,大家都很喜欢,可是人心也很恋旧,想故地重访,很多人连位置都找不对了。但我们的心灵版图上,一直保留着对它的亲切记忆,永远不会“Gong with the wind”(随风而逝)。最近,要编入学40年的纪念册,好不容易才找到老教室的黑白照,还是当年市里记者拍摄的。睹“物”思情,遥远的缅怀在心中再度泛起,怀念的当然不是旧房子和老树木,而是在那里留下青春足迹的一代大学生,是那个年代真诚向上的人心,淳朴踏实的学风,是我们当年的意志、风尚和拼搏奋进的精神追求。


那段大学生活经历,其实挺平静,既不轰轰烈烈,也不波澜壮阔,算不上“火红的年代”“激情燃烧的岁月”,不要说在大尺度的历史上,就是在母校发展的长河里,也只能算是一朵小小浪花吧。


历史的河流会记得浪花吗?


但是,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段明亮的时光。


如今的淮北师范大学(原淮北煤炭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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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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