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 | 周林林: 疫情期间爸爸走了, 子女无法陪伴身边
本文作者
周林林,1977年毕业于无锡市八中,当年考入复旦大学,后公派赴美获马里兰大学博士,并在沃顿商学院攻读工商管理。曾任加拿大国家研究院助理研究员,美国罗门哈斯公司市场经理和事业发展经理、麦肯锡咨询公司资深咨询顾问、赛诺金生物技术公司总裁、美国数码视频公司总裁。2002年和复旦同学创立谱润投资,担任谱润投资董事长至今。
原题
回忆我的父亲
父亲是去年4月8日上海封控期间去世的,享年91岁。
他并没有严重的疾病,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常年卧床,陪伴左右的阿姨已经照顾很多年了很有经验,偶尔生病送去旁边的医院,一般住院一两周就能康复回家。
去年3月封控刚开始的时候, 我被封在了另外一个地方。当时并没有想到会封控这么久,更没有想到在那个期间父亲他突然身体情况恶化。当时想尽了各种办法安排救护车,防护服,找能收治的医院, 让阿姨陪护着去医院。但送进医院做核酸等结果,又折腾好几个小时,最后还是回天无力。
无法陪伴在他身边度过最后的时刻,让我非常沮丧和难过。直到解封之后我才到火葬场把他的骨灰拿回来,和母亲安葬在一起。
转眼又到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四月,萦绕心头的思念,让我更加的感伤和流泪。
父亲是江苏高邮人,家里排行最小,16岁读完书就参加了解放军。由于从小受过教育,在部队一路被培养和提拔,到19岁就当上了连指导员。他参加的是侦察连,大部队北撤时特意把他们留了下来,在高邮湖的芦苇荡里潜伏作战了整整两年。
1949年解放前夕,他跟随部队从苏北打到江南,解放上海战役中,他恰巧在三野总部学习,没能和他的部队并肩打入上海。1953年他和部队已经整装待发准备轮训上朝鲜战场,停战协议签订才没有让他们最后登上已经在旁待命的铁罐车。多年南征北战的军旅生涯使他早就忘却了乡音,他一辈子都操着一口部队普通话。
父亲长的高大英俊,为人亲和善良,平日里言语不多,但是脸上一直有着温暖的笑容。他一辈子保持着正直善良的品性,日常生活里也经常会有一些如孩童般的天真反应,现在想来那些片段都是那么的温暖。
记得他和我和妹妹说,他刚进大城市,第一次走进百货大楼的时候,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让他有着如同进入童话世界的错觉,当时就想着最好的职业就是做一名百货大楼的售货员了,每天可以抚摸到这么多美丽的东西,然后把美丽的东西售卖给老百姓。当时我和妹妹还嘲笑他的“理想”, 现在回头想想,因为父亲的单纯,所以他向往的快乐也就那么的简单。因为简单,生活处处皆可爱。心中有春天的人,眼前春光常在,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内心丰盛啊。
他的天真和正直,使他完全没有待人处事的圆滑和机灵,也自然就不适合做官当领导。官场里的言来语去,顾虑周至,防卫严密, 用意深刻,并不适合他。如果努力合群,反而失去自我。组织上给了他多次机会,他都回绝了,最后满足于做一名政治教员。关照自身, 从容坦然,这反倒给他带来了幸运,历次的政治运动几乎都没有波及到他,他的级别和待遇也一直保留着,外面世界的动荡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小家,于是也让我和妹妹从小一直有着稳定舒适的生活环境。
退休后他也一直都享有离休干部的待遇,也没有让我们做子女太多的操心和操劳。真正智慧的人,其实是洞穿世事但又万事通达。人的福报是有限的,所幸没有过度追求,否则适得其反。
在这个世界上,给我深厚的爱且给予最大包容和接纳的就是父亲,他的爱不会给予任何的压力。在这个世界上,最孤独,却又最伟大的人,还是父亲。我从小就能感受到父亲默默为我们做的付出和在里面的深厚感情。我6岁那年得了急性肾炎,后来转为慢性。当时的西医已经无招可使,就只能通过中药慢慢调理。我二周去看一次中医,每一次的方子都不一样。一到周日,当时还是一周只有一天休息,父亲一早就揣着方子骑车出门,常常看到他中午回来一头汗还有一脸沮丧,说跑了好几家药店,不是缺这味药就是缺那味。但一吃好午饭二话没说,就骑着车到更远的地方去找药,抓齐一贴药经常需要他跑一整天,有时甚至要跑两天。每隔一周就需要他脚踏车把方圆三十公里的药店都跑遍,春来冬去,风雨无阻,如此这样整整六年。一直到了我12岁,父亲听人说用黄芪煮水喝会有奇效,他便给我煮了两大砂锅金黄的水,我喝了两个星期,奇迹般的,我的肾炎从此彻底根治了,再也没有复发过。
父亲虽然没有受过西式教育,但他的思想却很西化。我人生的第一本连环画《堂吉柯德》是他递到我手上的,当时我只有五岁,我立刻被这个故事迷住了。反反复复的看了好多遍之后,便开始不满足里面的简单了。父亲告诉我还有长篇小说,我就吵着要看。当时正值文革的高峰时期,所有学校和图书馆都封闭着,父亲想尽了办法,托了无数人,终于从苏州大学的图书馆把这部长篇小说借了出来。但是当时我还是年纪太小了,长篇小说和连环画完全是两回事,我花了两个月努力想读进去,但到最后还是只看了不到一半就放弃了。
到了我12岁,父母想让我单独睡,他们给我布置了一张床,面对着一面白墙。父亲说他去准备两幅画挂上去。当时是文革中期,书店能看到的画不是革命宣传画就是样板戏的图片,我就很好奇,父亲会去买什么画挂上去。我等了两周还没看到,就有点不耐烦了。问他你怎么还没买到画呀,他回答说还没找到满意的,我就更好奇了,让他满意的会是什么画呢。又过了两周他终于买回来了,一挂上去就让我很是惊讶,原来是两幅欧洲的乡村油画。我每天睡觉前都会看着这两幅图里欧洲的乡村景象,至今在我脑海里依然有着清晰的画面。我一直不知道我父亲当时从哪儿找到这两幅画的。
年幼时候的这些点点滴滴,其实对于我后面人生的打开是有着很特殊和深远的意义的。这些特殊意义的事情看似不经意,却使得土壤里默默孕育爆出嫩芽,一点一点的拔高成长,最后便成长成了一棵大树。每个孩子生来都是一张白纸,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很大程度都取决于我们的父母。如果一个家庭的环境,精神富足,气氛温暖, 包容自在,是成长的圣殿和源泉,这些高级的感情,最终形成精神和意识,是永不间断的力量,提供给孩子一生快乐的根基。
我想念我父亲,同时也感到我父亲的个性和处事之道潜移默化的都在我身上一一体现,是一辈子的烙印,是最珍贵和无法复制的礼物。父亲啊,您真是一本最高深的无字天书,生前我无法完全理解。您离去之后,我才逐渐体会其中的珍贵。上帝的磨盘转动的很慢, 但是却磨的很细,最终会把伟大从琐碎中筛选出来,成为金子。我现在唯一的寄托,就是让父亲的父爱,可以完整的,从我传递给我的儿女们,也希望能看到他们,能把宽厚善良努力自律的品质,好好的传下去。
爸爸,您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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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辈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