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 李超:北大附中毕业照,没留下我的身影
李超,1947年生,江苏溧阳人。小学、初一在北京,初二初三在黑龙江五常县,高中在哈尔滨六中。1968年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恢复高考后考入齐齐哈尔师范学校大专班,后留校任教。2011年退休后回到北京。
原题
一张没有我的毕业照
我的影集里珍藏着一张1963年北大附中初三(8)班的毕业合影,遗憾的是照片中没有我,因为我只在附中读了一年便被迫转学去了黑龙江。然而,我一直把北大附中当母校,那里是我中学时代的起跑线,是附中和附中的老师教会我如何读书与做人,如何面对挫折与烦恼。
看到这张照片,当年在附中生活学习的点点滴滴就会浮上心头。虽然时光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但那段关于母校、老师的记忆就像是一坛埋在地下的陈酒,愈久弥香。
1963年初三(8)班毕业合影
1960年,原104中改为北大附中,面向全市招生而且全部住宿。我那年在海淀区的羊坊店小学(现北京西客站的北面),考初中只考语文数学,我考了双百分,应该是海淀区的“状元”被附中录取,进入了初一(8)班,学号是2号,后来听说班级的学号是按入学的分数而定的,班主任是从北大调来的一位年轻漂亮的英语女教师章学淳。
那时正是国家最困难的时期,但是为筹建北大附中还是投入了巨大的财力和人力。刚入学时,我们被告知,初中、高中一贯制,读五年就可以考大学(后来因种种原因又改为正常学制)。而且当时北大是计划打造四级火箭——附小、附中、北大、研究生院,我们是四级火箭中的第二级,如果不出意外,将直指北大,这可是万千学子魂牵梦绕的。这些都是开学典礼——1960年的8月31日,我们在新建成的饭厅举行了隆重的开学典礼,北大的党委书记、校长陆平给我们做的振奋人心的报告中提及的。
为了保证教学质量,北大还特意从大学抽调了一批有朝气、有实力的年轻教师来任教;我们的教材也是实验教材,语文书有300多页,厚厚的像一部长篇小说,分为文学、语言两大部分。听到看到这些,我们真有种火箭升空的感觉。
因为是实验班,所以学习很紧张。一下子从小学到中学,有些不适应,加之教材比普通中学更深,学习方法与小学迥异,烦恼是少不了的。好在大家都住校,有不会的同学们总是在一起交流研讨,互相帮助,老师们也常到教室里来为我们解疑释惑。附中的老师很重视培养我们的自学能力,而且特注重开放教学。
从黄庄到海淀、到颐和园都不远,于是我们到北大未名湖畔过团日,到颐和园登万寿山,并且把这些内容写进作文。我还记得我的那篇《未名湖畔》得了5分,好像还被当做了范文。
学校的图书馆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刚从小学毕业,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图书,还有好多世界名著,真让我们心驰神往。同学们课余时间都捧着图书读得津津有味,然后互相推荐,互相交换。
那一年,除了学习,劳动是我们的重要内容。建校劳动是必不可少的,虽然我们才十三四岁,但对劳动并不打怵。从宿舍楼内清理建筑材料,大家抬起就走;要平整操场、清理甬道,也是拿起铁锹就干,植树、种菜——那时学校还有一片菜园——都干得十分起劲儿,能为建校做贡献,我们觉得是一种荣耀,一种幸福。
除了建校劳动,我们还参加附近公社的农田劳动,有一次大概集中劳动了十几天,帮助社员采摘薯叶,在那困难时期薯叶也变成了绝好的口粮。大家干得都很卖力,每天还要评比,最后评选出红旗小组。
1962年11月10日,少先队退队纪念
“三年自然灾害”对共和国造成的危害我们那时还体会不深,因为是在首都,因为是在学校。现在回想起来,政府肯定是下了大气力首先要保证祖国的花朵、革命的接班人不挨饿。食堂的伙食还算过得去,尽管没有什么荤腥,基本还能吃饱。10个人一桌,到卖饭口领回各桌的饭菜回来自己分。
记得有一次我们桌一位女生傍晚回家了,没来吃饭,几个男生看着那剩下的一份饭菜,忍着尚未填饱的肚皮,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还是退还给食堂了。
北京的学生是幸运的,每个月还有有半斤饼干和二两糕点票,可以到商店买到平价的。每月发票的时候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大家拿着票直奔校外的商店,还没回到宿舍,那点可怜的东西就已全部填进肚子,剩下的就是回味着糕点的滋味,期待着下次发票可以早点到来。
现在的年轻人恐怕不会明白,由于物质匮乏我们很长一个时期实行的是粮票制、副食供应票券制。我们住校时都要把粮油关系迁到学校,1961年的春节正在寒假期间,凭票供应的副食品在家里面就买不到了。正在我们着急的时候,学校把那个月的副食供应证明及时寄到了各家,真让人高兴、感动,看那信封都是自己糊的,全校好几百住宿生,光糊信封的工作量也是不小的。
少年不识愁滋味。我们还有力气在操场上跑步踢球,直累得大汗淋漓;还有兴致在校园里,望着夕阳西下,唱着新学的歌曲。有一首《船歌》(电影《两个小足球队》的插曲),至今还有印象:
学校还经常组织时事形势报告会、先进人物事迹报告会,我们的生活十分紧张充实,丰富多彩。北大校长陆平多次到附中深入同学中间问寒问暖(有一次在食堂碰到问我饭菜怎么样,后来老师告诉我他就是陆平校长),还给我们作报告,鼓励我们好好学习,早日成才,报效祖国;教导处李主任给我们讲困难时期的粮食问题;北大图书馆长给我们回忆延安大生产运动,激励我们发扬延安精神,自力更生,克服困难;北大生物系助教、中国登山队副书记、登上海拔8600米“第二台阶”的王凤桐给我们讲登山队英雄们的感人事迹。
最让我难忘的是章学淳老师。她那时候还不到30岁,教学自不必说,口语流利悦耳,教态亲切活泼。在培养我们做人方面更是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她要求我们每个人都写日记,周末交上去,周一发回来时就多了一段有针对性的批语:
读着这些评语,仿佛章老师就在和你促膝谈心,娓娓动听,润物无声。刚进入中学,刚离开家门,又正处于“心理断乳期”,那时我们的情绪就像夏天的天气,反复无常。成绩好坏,同学摩擦,意气用事,鸡毛蒜皮,都会影响情绪,现在想想都可笑。章老师用她那颗爱心仔细地呵护着我们,希望我们尽快成长。别的同学我不清楚,但我感觉章老师在我身上花费的心血要更多一些。
1957年“反右”时,父亲被错划为“右派”,发配到唐山一个农场劳改三年。这些事家里都瞒着我,只说父亲下放劳动了。直到上了北大附中,与一个同学(其母与我父亲是同事)因打扑克发生争执他揭了我的老底之后我才知道。仿佛一记闷棍打在头上,严重的自卑感笼罩着我,从此一蹶不振。
章老师知道后不仅在日记中与我“笔谈”,还约我交流思想,一再告诫我要振作起来,不要受父亲问题的影响,鼓励我勇敢前行。终于,笑容重新回到了我的脸上,同学们还选举我为体育委员,我的学习成绩也稳步提升了。
1961年暑假,结束劳改的父亲刚回到北京又被一纸调令发往黑龙江,而且全家随迁,不得延误。我实在舍不得离开附中,离开友谊日笃的同学们,我想申请留在附中上学,但没被批准。都没来得及和同学们道别呀,只有章老师默默地帮我办好相关的手续,送我踏上了旅程。
在黑龙江一个偏远的小镇上,我还怀着一线希望给章老师写了一封信,请她问问能不能再转回附中来学习,理由是我学的是英语,而新学校里没有英语老师。章老师回信说一点希望都没有,北京的户口迁出去就甭想迁回来。
她鼓励我在新学校努力学习,相信我一定能取得好成绩,还给我邮寄了一张北京市教育局颁发的奖励三好学生的“优良奖章”。我们班一共有8人获此荣誉,我是其中一个。
看着熟悉的字迹,聆听着亲切的话语,我更怀念附中和同学们了,也一直保持着与大家的联系。直到初中毕业,同学们给我寄来一张没有我的毕业照,照片背后还标着姓名,并注明哪些人是共青团员,后来才知道是金凤林的笔迹,十分娟秀。
初中毕业时,我又以全五常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省重点中学哈尔滨六中(五常县只录取了3名),当即写信与原来的同学相约:三年后北京见。但三年后“文革”动乱开始,我们那一代的大学梦也滞后了10年。
那些年与章老师还时有书信,上山下乡我最苦闷的时候章老师还给我寄了一本《红岩》,扉页上那些热情鼓励的话语,陪我度过了艰难的蹉跎岁月。
直到1980年父亲落实政策回到北京,我特意去了一趟北大附中,还真见到了章老师。她喜出望外,领我到海淀的一家饭馆坐定,为我点了两道菜,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听我讲述这些年的坎坷遭遇,那神情真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孩子。
2005年夏天我恰好在北京,偶然见到《北京晚报》上有一则“北大附中45周年校庆的公告”,便如期赶去。
10月6日,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阔别45年的母校。45年前荒凉的郊区早已成为一片钢筋水泥的丛林,原来挺壮观的附中也被淹没在这片丛林之中。校门旁的那个湖沼呢,当年我们班李宁华冬季可是在上面滑冰的呀,那片洒满我们的汗水和清凌凌的井水的菜地呢,那荡漾在校园里的《船歌》呢……
我在1960级八班的花名册上登记之后便坐在现代、时尚的校园一隅,看着庞大的有着国际影响的附中学生管乐队的演奏,寻找着过去的痕迹。除了校址、名称没变之外,学校已经面貌全非。
终于见到阔别多年的几位同学:曲晓英、王小云、祝镕、邓立扬,都是爷爷奶奶的辈分了,经岁月雕刻的面庞上还依稀能寻觅到毕业照上的倩影。最让人惊喜的是主持会议的副校长、老同学赵江竟能隔了45年之后叫出我的名字。
最遗憾的是没能见到章学淳老师,章老师在几个月前刚刚病逝,永远离开了她挚爱的事业、她挚爱的学生。我在心底深深地呼唤着她,自责来晚了一步,没能在她弥留之际再见她一面。
北大附中45年的辉煌用不着我来赘述。虽然我只在附中学习生活了一年,但这一年胜过数年,我会永远保存着那张没有我的北大附中初三(8)班的毕业照,永远保存着留有章老师亲切批语的日记本,那是我的母校北大附中留给我的终身受用不尽的珍贵礼物。
文图由作者惠赐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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