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是悲剧命运代表,但不是艺术大师——致郭文景兄、陈丹青兄
木心(1927.2.14-2011.12.21),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出生于浙江省嘉兴市桐乡乌镇东栅。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著有散文集《琼美卡随想录》《散文一集》等;诗集《西班牙三棵树》《巴珑》等;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等 ;画集《木心画集》 等。
文/牟群(笔名:老木),艺术学者
作者授权首发
在朋友的微信上,见到陈丹青致郭文景的函,以及郭文景“怒怼”木心的问答文字。(见文末)
这场公案,看上去是文人相轻的过招过结,但显然透出当下中国文艺界一些被忽视的常识性问题和深层次的甄别立场。故我愿就此公案,将我的一些看法以公开方式致二位道兄。也提供于文艺界,立此存照,公允批评,普告公众。
先说陈丹青致郭文景的函。通篇并未涉及对木心音乐观的证论或描述,只是对郭文景“怒怼木心”言论的不屑与指责。该函行文考究,文体儒雅,但极含攻击性。可以称作一篇“雅檄”。
先是指出郭文景对木心的评说“辞气如是之污秽,面目如是之难看,实令我吓煞。”然后指出郭文景“贵为教授,作曲精英,音坛前辈,国际名角,而竟不惜自己上网破相,悍然骂街,弟不觉得又亏又土吗?”污秽、难看、悍然骂街这些词句,又亏又土的评价,显出陈丹青对郭文景的鄙视与不屑。显然,是站在道德的高处,对郭兄“怼言”的扫荡。然后是一句富于哲理性的判词:“赞人也好,骂人也罢,说出的都是自己啊。”那意思很明确,郭在批怼木心,反而是露出郭自己的短。
陈丹青最后宣布:
“今大文既出,本不必作复,然念及两面之缘,骤尔看低吾弟,亦属无礼,遂收回雅量,回应一二,也算陪弟破一回相吧。”
短短几句,透出陈丹青复杂的心态。即表明自己在高处,郭在低处,要表达高人不与低人论的清高孤傲,又不肯就此罢休,索性也迁就低人,收起雅量,也来与污秽难看悍然骂街的低人一起破一回相。这正应了陈丹青那句哲理性判词:“赞人也好,骂人也罢,说出的都是自己啊。”把自己又要装文明达人,又要争江湖输赢的内心世界暴露无遗。
我与陈丹青兄见过几次,都是公务,一次是77.78研讨会,陈丹青发言深情回忆与川美画家的故交旧谊,我的发言是直指77.78英雄们的困境。发言的题目是《从一路先锋到面临歧途》。还有一次是在川美坦克库,罗中立,庞茂坤,我,陈丹青和一帮学生,陈丹青发言对他在清华招不到博士而耿耿于怀,批判体制。我的发言是说油画家招博士生本身就是荒诞的教育笑话。2010年左右,王康与我等致力策创《浩气长流》抗战巨幅国画已久,我负责理论和艺评工作。康兄拿了陈丹青兄的一篇文章来,写得慷慨真情,富于历史责任,当即推出。
陈丹青早年,颇具才华,以《泪洒丰收田》崭露头脚,又以《西藏组画》知名油画界。后来去了美国。那是个万恶的金钱世界,丁兆光那种平庸艳俗的画,可以买下比弗利山庄豪宅,怀揣理想的陈丹青,还有我的几位才华横溢大学同学,却只能在52街为游客画像。生意好时,尿都没时间撒一泡,生意清淡时不足果腹。在这种自由而贫困日子,陈丹青有幸结识了木心。
陈丹青《泪洒丰收田》
这位木心先生本名孙璞,1927出生人,浙江乌镇人。早年毕业于上海美专科。文革时遭受迫害,出狱后辗转到了美国,民国出身的文科知识分子,知识结构全面。六艺并身,乱世浩劫,却保持了审美理想,浪漫情怀和渊博知识。陈丹青没有正规的大学教育经历,1978年以画艺出众,英语零分被录为中央美院研究生。几乎所有的精神启蒙,知识结构都来自于木心先生。
陈丹青曾说:“我可以想象不出国,但无法想象出国之后我不会结识木心先生。”
可谓如沐春风,如藻冰雪,知遇之恩,涌泉相报,故陈丹青推崇木心,不遗余力,感恩是陈丹青的优秀品德,不可置否。在陈丹青的名气推动下,木心一度成为当代文青的偶像,甚以不知木心者为浅陋。木心不经意地成为全才艺术大师。可以说全归陈丹青之功。
陈丹青与木心
现在我来说说郭文景的“怼言”。我细细看了,通篇并没有陈丹青指责的污秽、难看、悍然骂街。反而是就事论事,直截了当,就如陈丹青函中所说“弟于木心音乐观持异见,狠好,直说便是”。郭文景所驳木心言论,处处在理,唯真唯实,并没有攻击。反而在郭文景激奋直率的言词中,我见到了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坦荡,对艺术的忠诚,目不容翳的捍卫立场。但由于恰是针对木心,这就动摇了陈丹青和某些文青粉丝们心中木心的大师地位。我想这才是陈丹青发“雅檄”的根本原因。
郭文写道:
木心说:我是一个人身上存在了三个人,一个是音乐家,一个是作家,还有一个是画家,后来画家和作家合谋把这个音乐家谋杀了。
木心看似调侃的自我评价,明显带着自负和酸腐。郭文景仿其语气,自诩天文学家,是反讽其宇宙的事也无所不知。反讽是学术辩论中正常的方式。郭文景一针见血地指出木心的文风中,包括木心自述的监狱生活浪漫版,有无法证伪的吹牛逼。
郭文景,1956年出生于重庆,作曲家,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现任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作品有歌剧《狂人日记》《夜宴》;交响乐《蜀道难》;室内乐《戏》《甲骨文》《社火》。他还为《阳光灿烂的日子》《红粉》《南行记》《千里走单骑》等数十部电影、电视剧创作配乐。
接着看:
木心说:东方与西方最大的分异现在音乐上:东方的音乐越听人越小,世界越小。西方的音乐越听人越大,世界越大。
郭文景说:纯属放屁!川江号子、信天游、草原的长调、藏区的牧歌、古琴、笛子、唢呐......我越听天越宽、地越远,最后听见人在天地苍穹间。
木心说:我去德国考察空气中的音乐成分,结果德国没有空气,只有音乐。
郭文景说:我去佛罗伦萨考察空气中的艺术成分,夜晚散步时,遇到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的幽灵,这三位拉着我的手说:可把你盼来了!
郭文景在这里的确暴了粗口。但这粗口针对木心的偏颇见解,也不为过。当年领袖的诗词里也堂堂正正写着不须放屁。至于木心说德国没有空气,只有音乐,这种矫情,卖酸,是郭文景这位重庆汉子绝不能容忍的。面对这种文风,大多数重庆的艺术家都要暴粗口。陈丹青声称与巴蜀艺术家亲如兄弟,应该很了解他们的性格。郭文景这种直率放达的性格,不仅溢于言表,也充分表现在他的作品中。他在欧州演奏《夜宴》,尾声时,他走到台上,亮开喉咙,用地道的重庆方言吼了一段独白。把东方的乐魂推向极致。这就是郭文景。
木心的东西方音乐大小之论,可以见出木心阅读与鉴赏的局限性。东西音乐本无大小之异,确有硬软之殊。故何训有兄说中国音乐应补钙,则较为客观。荀子《乐论》说:“从以磬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时。”天地时空,尽在其中。怎么能说人和世界越听越小?
郭文景指出木心对贝多芬、莫扎特、肖邦的解读肤浅,这也是事实。这些作曲家之所以是人类精神的柱石,在于确立了永恒的人性与乐魂。每一代人包括现在的年青人,都是以人性和乐魂去理解传承肖邦、莫扎特、贝多芬。而不是还原到原作的场景,所以木心以音乐史上既定经典证明后浪的肤浅,是狭量短视,不得正悟。事实上,霍洛维茨手指下的肖邦和李云迪手指下的肖邦,有着不同时代的人性魅力和美学价值。岂有深刻和肤浅?
音乐是人类最抽象的艺术,其无形的时间性质令人神往而无解。音乐理论中,即便是最贴近音乐本质的汉斯力克的乐音形式说,也未必能诠释音乐的奥秘。所以我们只能在杰出音乐家的创造中去感悟音乐的深谛。
从莱辛《拉奥孔》开始,艺术形态的分殊和专业化促进了人类艺术的高新与多元。术业专攻,在任何一个艺术领域,如不穷尽毕生精力,极研精几,绝不可能取得大师成就。启蒙时代的全能艺术家一去不返。如果有,就一定是博杂而不精专。所以,在木心的时代,以其生存条件,学术资源,知识结构,集文豪、大画家、音乐大师为一身,掺水量可想而知。客观地以严格尺度,木心在那个时代,只是位音乐爱好者。
不仅在音乐,木心在文学和美术方面,也离陈丹青为其树立的大师地位,差之甚远。
客观评价,相比之下,木心的文学成就最高,绘画其次。陈丹青收拾的木心《文学回忆录》也许混杂了师徒二人的观点,杂而不专,作为指南则无路径,作为己见则缺脉统。其性质属文学散论。木心是有天赋而缺功力的文才。不能将人性的散砂凝聚成普照的灯塔。更多常识而少独见。更多浅出而少深入。与蒋勋、余秋雨同类型。木心的文学修养和个人心灵丰富敏感,应在余秋雨之上。此类文人,吸粉可以,但绝非巨匠。木心未跻文学大师之列,还在于他丰富敏锐、多愁善感的独行,未能将个人的痛苦荒诞,融入普世的人类命运之中。从而使自己的文学止于心灵旅游形态,缺乏撼人的力作。
木心与潘其流1980年在沪上
作为画家的木心,其对绘画的理解和言论高过作品本身,这在业界称作眼高手低。什么叫绘画大师?就是他搬了块巨石放在美术史的大路上,后来者必须面对,要么你超越跨过他,要么绕道而行,这巨石是什么?就是画家独一无二的图式和语境。在这层,木心没做到,他的高徒陈丹青也没做到。
木心的图式与语境,都是来自别人,从范宽到倪云林,从林风眠到刘国松,似曾相识。境界上亦是荒寒萧索,心灵放逐,还未逃脱传统的传模移情,笔墨赋比兴的陈套。视觉上平淡无奇,并未见出奇门蹊路,摄人眼目撼人心魄的所在。看看同样在纽约流寓的赵春翔,激情喷涌,视觉颠覆,同样是融合东西,同样是抒臆明志,大师就是大师,平庸就是平庸。绘画不比文学,你要把一本书看完才会觉得被打动抑或上当被诱,但面对绘画,只需看一眼就可立断真伪高下。木心的绘画语言还有一个冒险的代价,就是对拓印、拓染的迷恋和依赖。笔墨出于本心,偶有意外肌理,象外之趣,见好即收,未可沉缅,极易借势取巧,消弥主体意识。而木心的画,大部分都是利用拓印肌理,技至末流。在绘画专业,这几乎归为常识,以陈丹青的修养,理应心知肚明。
牟群(笔名老木),著名艺术学者,艺术批评家
陈丹青知恩图报,义行可嘉,但在推介恩师一事,用力过猛,致名实不符,招风引议。学术乃天下公器,艺术高下自有理秩。也要容得艺界评说褒贬。面对不同声音,未及以理相辩,先以“雅檄”讨伐。失态的是陈丹青,而非郭文景。
木心其人,逢社会易帜,文化错位。苟全性命于乱世,独扬清流于污淖,是文明遭受野蛮摧残的悲剧代表人物,值得同情。他个人的修为情操都很高尚,蒙养也很深厚,值得尊重。木心的绘画与文字作品可以作为净化心灵,提升文化素质的补剂。但他的确不是艺术大师,这不由人的意志决定,而由艺术的真实决定。
透过此公案,提示艺术家们自律,一是将学术公器与情感私域分别对待。再是要尊重艺术行类的独特规律和话语权威。大师的称号不是谁都可以担当的。也不是自封的,而是以作品证明。陈丹青兄的身份,确切地说,应该是由画家转型的著名文化艺术时评者,但由于他不是专业的艺术理论家,对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判定,缺乏艺术史、艺术哲学、心理学、形态学的严谨分析,难免掺入己见与情感。
当今中国文艺界,业已形成欣欣向荣而又混乱无序的江湖,艺风、学风、文风失良,因各自利益维系,艺术批评,文人关系避害趋利,相互吹捧,暗下诋毁。文胆与良知,求真与证伪的正气逐渐消遁。郭文景兄,以自己的作品立身乐坛,实至名归。且能坚持底线,纠谬勘误,以正视听,难能可贵。望郭文景兄稍息重庆莽汉的脾性,力戒粗口,以免伤人自尊,触人敏忌。俾使中国文艺,疏浚清流,力避汙沉。老牟坦言。
2020.9.8 记于储慧堂
作者:牟群,著名艺术学者,艺术批评家。书法家。四川美术学院史论系教授。1977级西南大学美术学院中国画专业出身,1986年起执教四川美术学院艺术理论。80年代研究方向为中国传统绘画美学,有《意象概念的定位》《温文的束缚》等论著。90年代后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艺术。著有《视觉的智慧》、《艺术生态》、《20世纪中国美术批评名篇选读》、《中国油画精神景观》,《20世纪艺术的反思》,《创意服装设计学》,《从抓革命到促生产——中国当代艺术景观》,《四大金刚与四大海归述评》,《不良资本与不良艺术》等论著。其学术与批评坚持独立批判立场,对当代视觉艺术的观察具有广角的人文透视,并著有《无话可说》,《话不投机》摇滚歌词集。创作编导实验话剧《八大山人》,电视纪录片《深山望远》并获国内外多项奖。电影剧本《疆土1259》,《生死无间》等作品。
文景弟如晤:
久不见,今友人转发弟怒怼木心文,甚惊艳。弟于木心音乐观持异见,狠好,直说便是,然辞气如是之污秽,面目如是之难看,实令我吓煞。昔年得识弟,欢谈之下,果然中音七八届才子也。今贵为教授,作曲精英,音坛前辈,国际名角,而竟不惜自己上网破相,悍然骂街,弟不觉得又亏又土吗?呜呼,赞人也好,骂人也罢,说出的都是自己啊。今大文既出,本不必作复,然念及两面之缘,骤尔看低吾弟,亦属无礼,遂收回雅量,回应如上,也算陪弟破一回相吧。
丹青
2020年9月1日郭文景说木心
木心说:我是一个人身上存在了三个人,一个是音乐家,一个是作家,还有一个是画家,后来画家和作家合谋把这个音乐家谋杀了。
狼子村说:我是一个人身上存在了五个人,他们是天文学家、哲学家、画家、诗人和作曲家,后来作曲家把其他四个人全杀了。
(这种不交税,无成本,无法证伪的牛逼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吹,乐见大家一起来吹。)
木心说:东方与西方最大的分异现在音乐上:东方的音乐越听人越小,世界越小。西方的音乐越听人越大,世界越大。
狼子村说:纯属放屁!川江号子、信天游、草原的长调、藏区的牧歌、古琴、笛子、唢呐......我越听天越宽、地越远,最后听见人在天地苍穹间。
木心说:我去德国考察空气中的音乐成分,结果德国没有空气,只有音乐。
狼子村说:我去佛罗伦萨考察空气中的艺术成分,夜晚散步时,遇到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的幽灵,这三位拉着我的手说:可把你盼来了!
(跟上面第一条一样,欢迎大家一起来吹。)
木心说:勃拉姆斯的脸,是沉思的脸,发脾气的脸。在音乐中沉思,脾气发得大极了。
狼子村说:得,我都不敢说我听过勃拉姆斯了。
木心说:谈贝多芬、谈肖邦,最大的难事是要年轻人承认浅薄。
狼子村说:热爱贝多芬和肖邦的年轻人可能会说,凭什么!?我也要说:不就一贝多芬一肖邦吗?你大爷的!凭什么要年轻人承认浅薄?要想显得自己高深也不带这么踩年轻人吧?
木心说:贝多芬是德国乐圣,博大精深,沉郁慷慨。莫扎特是俄耳浦斯的快乐、和平、祥和的一面,肖邦是忧伤、自爱、怀想的一面。
狼子村说:省省吧,这些陈词滥调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但!是!我必须指出,这滥调,是对三位作曲家最浅薄的解读。
有不少文字介绍说,木心在狱中时,曾在白纸上画钢琴键盘,无声弹奏莫扎特和巴赫。对此传说我有两个疑问。我见过木心留下的所谓音乐作品手稿的照片,是十几页不成调的简谱,这说明木心不认识五线谱,那么他弹的应该是简谱版的莫扎特和巴赫了。我的第一个疑问是:哪儿有简谱版的莫扎特和巴赫卖?
如果这世上从未有过简谱版的莫扎特和巴赫,那说明什么呢?
我读过吴法宪、邱会作、李作鹏等人的回忆录,他们在回忆录中详细纪录了他们在秦城监狱的生活。这些人曾是政治局委员,从他们的回忆看,在狱中他们是无法自己选择和创造娱乐方式的。因此,对画钢琴弹,我的第二个疑问是:
木心蹲的是那所监狱?
木心还说他在狱中写了66页十余万字的《狱中手稿》。中将、空军司令、政治局委员吴法宪回忆说,每日写交代材料,给了多少张纸是有数的,写完上交,纸张数要对得上才行,绝无可能偷偷存下纸来写别的东西。因此,我不知道木心蹲的是哪家监狱,是以什么身份蹲的监狱。我高度怀疑他蹲的是外国监狱。
最后,重要申明:我其实怼的不是木心这个人,而是一种文风和宣传方式。特此说明。
......去成都快活了两天,今日回京,仍无心作曲,故而写篇怼文消遣。
2020年8月20日
學人Scholar
往期精选
学人·思想的芦苇
投稿、联系邮箱:isixiang@vip.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