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 | 暮色中的十字架
友朋会导师赵林教授
连续几个沉暮中的黄昏,我都默默地站立在香港道风山上那个巨大的十字架前。四周是一片葱郁的小树林,围绕这一小块空地和一座题有“”感恩亭的六角形小亭子,空地上长着一些形态怪异的石头,其中最大的一块石头上写着“活在主内”四个白色大字。山下是沙田的闹事,高大的现代建筑物掩映在脚下飘浮的暮霭之中,给人一种站在天国俯视人间的凌越之感。那高耸的十字架像一把利剑刺向天穹,分明在向我昭示着某种神秘的启示。在那个巨型十字架的左右两边分别写着“成了”两个大字,那是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一句话,它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象征着一种生存的分界线,把纯净的天国与喧嚣的人间区分开来。久久地凝视着那庄严肃穆的十字架,我深切地体验到了一种彻心透骨的痛苦和一种由痛苦的体验中悄然升起的灵性的陶醉。我似平听见了一个来自天国的声音,我想,这或许正是一位冥冥中的至高存在者在向我发出一种劝慰,他期盼着我的皈依,并且向我传达着一种能够消解我内心巨大痛苦的神秘应许。。。。。。
哈里死了。哈里是我家养的一只非常通人性的波斯猫,它伴随着我们一家人生活了11个年头。哈里是一只雄猫,,生性活泼,它来到我家时才刚满1个月,浑身长满了雪白的绒毛,像一个小圆球一般可爱,由于是一只波斯猫,再加上它的母亲名叫玛丽,因此当我们从一位朋友家抱来小猫时,就给它起名叫哈里。一两年以后,哈里就长得比一只小狗还大,浑身的长毛始终柔软洁白,尤其是脖子两边的毛,竖起来时像雄狮一般仪态威风,具有一种王者气度。一直到去年为止,活泼好动的哈里都喜欢嬉戏疯耍,常常在屋里上蹿下跳,夜里老是跳到一人多高的拉门顶端的窗格上去睡觉。从今年年初开始,哈里的动作明显地变得迟钝起来。但是毎天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我和妻子仍然能够听到哈里在屋里来回踱步时发出的轻轻的脚步声。
我的女儿比哈里年长9岁,她从小就把哈里当做弟弟看待。从读小学一直到上大学,女儿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逗哈里,晚上睡觉时也常常要搂着哈里入梦。我妻子从小就喜欢猫,对哈里自然是宠爱备至,近两年来,随着哈里逐渐衰老,妻子对它更是精心呵护。哈里对我妻子也格外亲近,每天晚上妻子看电视时哈里都要躺在她的腿上。有几次,妻子不慎扭伤了脚,当她蹲在地上表现出痛苦的神情时,哈里就会焦急地一边绕着她转,一边轻轻地发出“喵喵”的安慰声。哈里有时也会犯错误,当它用爪子抓家具,或者随地乱撒尿时,我常常会惩罚它,这时妻子就会起来护着它。我对待哈里虽然不像妻子和女儿那样宠惯,但是在内心里仍然十分喜爱它,常常给它买来鸭肝、牛肉等食品,记得1995年暑假,我正忙于写博士论文,妻子带着女儿回山西的娘家去了,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每天与哈里相依为命,每次吃饭时都要让哈里趴在旁边的椅子上,盘中的可口之物也要分给它一份。我的博士论文《黑格尔的宗教哲学》的基本框架,就是在那个炎热的酷暑,在哈里的陪伴之下写出来的,在构思论文的过程中,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我常常会把头脑中形成的一些思想自言自语地说出来,而哈里就像一个忠实的听众一样默默地蹲在一旁,安静地倾听着,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叫声,似乎它已经领略了黑格艰深晦涩的哲学思想。
11年来,哈里已经成为了我们家里的一位成员,我们已经习惯了与哈里一起生活。根据一些养猫人的说法,猫的1年相当干人的7年,猫一般可以活十几年,但是波斯猫的寿命似乎更短一些,通常在10年左右。由于精心饲养,哈里从来就没有生过一次大病,它的长毛一直到老都洁白如雪。但是自从今年开年以来,我和妻子都明显地感到哈里已经衰老了。有几次,为了让女儿有一个思想准备,我有意暗示女儿,她所喜爱的哈里也会由于自然规律而死去。但是只要我一说到此事,女儿就会不高兴地拒绝倾听。在女儿看来,哈里和他一样年轻,死亡对于哈利仍然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今年3月初,当我离开武汉大学到香港道风山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来进行为期3个月的访问研究时,我似乎预感到了哈里的大限将至。我记得临走的那天早上,我抚摸着哈里松软的长毛,感觉到它的身体比以前明显的瘦多了。我在心中默默地为哈里祝福,希望它能活得更长一些,至少等到我从香港回来以后再离开我们。临出门的一刹那间,我看见哈里正站在沙发旁边看着我,眼里似乎流露出一股依依不舍的神情,我心中蓦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潜意识中泛起一股生离死别的凄婉之情。但是我并没有停留,我宁愿把这种突如其来的悲情归结为我的多愁善感。我相信哈里虽然衰老了,但是还可以健康地活上几年;我相信当我从香港回来时,哈里还会像以往我每次从外地出差回来时那样,躲在屋角里,偷偷地窥视我,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近我身边,用“喵喵”的叫声来迎接归来的主人。
赵林教授与张松会长在游学途中
然而,哈里还是在我回来之前悄悄地离去了。昨天晚上,妻子在电话中咽硬着对我说,哈里昨天中午走完了自己的生命之途。哈里死时很平静,很安详,没有丝毫的痛苦,非常自然地走向了它的永恒的归宿。听着电话那一端妻子悲切的哭泣,我感到一种肝肠寸断的痛苦。我在脑海里极力想象着哈里临终前的情景,这些想象的情景与我对哈里一举一动的回忆纠缠在一起,就像眼前的纯净的天空与繁华的尘世在巨大的十字架上纠合在一起一样。早在几天以前,妻子就在电话中告诉我,哈里快死了,它已经不吃不喝有一个多星期了,但是却没有任何疾病的征象,显然哈里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妻子每天在打电话时都哭泣不止,她告诉我女儿这两天来也伤心至极,她终于意识到哈里正在无可换救地走向死亡这个无情的事实。为了与哈里在一起多待一段时间,活泼浪漫的女儿放弃了学校的文艺活动,周未两天都在家里守护着日益衰竭的哈里,为它梳理长毛,轻轻抚摸着哈里。我虽然远在干里之外,但是我能够深深地体会到女儿痛苦欲绝的心情,我能够清晰地看到女儿那晶莹的泪珠正在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奄奄一息的哈里身上。她多么希望能够出现一个奇迹,让哈里重新威风地站立起来,让哈里像以往一样在她的怀着散娇啊!我深知,只要能让哈里重新获得生命力,女儿宁愿放弃自己一切心爱的物品。听妻子说,女儿这两天夜里睡觉时都把窗子打开,她在梦中期盼着哈里会像以前一样悄悄地钻进她的被子。然而,哈里已经无力站起来了,它更不可能从凉台上爬过窗子钻进女儿的睡梦。昨天早晨,女儿不得不告别哈里去学校上课,我相信,临走时她一定在心中暗暗地为哈里祈祷,并且希望着当她重回家里时,一个奇迹会在哈里身上出现。然而,奇迹并没行出现,哈里在女儿回家之前就悄悄地走了。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敢想象女儿在得知哈里去世消息时的伤心情景。我深知,这将是女儿有生以来所遭受到的最沉重的打击,但愿她能够从中领悟到生活的真谛,这或许也是哈里最后的愿望。
自从上个星期六得知哈里已经无可救药的消息开始,一直到昨天,连续三天来,每当黄昏时分,我都会通过一条幽静的小径来到道风山上这个巨大的十字架跟前,默默地为哈里祈祷。面对着这个象征着现世的苦难和彼岸的福音的十字架,我内心中除了体验着与相伴10年的哈里生离死别的极大痛苦之外,同时也经受着一场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激烈鏖战——多年以来一直深深地影响着我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怀疑主义在巨大的十字架面前与基督教的上帝信仰形成了尖锐的对峙。尽管我一直从事基督教思想的研究,但是我并不是一个基督教徒。我对基督教,尤其是康德式的和施菜尔马赫式的基督教信仰抱有极大的好感,但是我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克服根深蒂固的怀疑主义而皈依基督教。前两天,当哈里尚在弥留之际时,我伫立在十字架前暗自思索,如果果真会发生一个奇迹,如果能使女儿和妻子无望的期望成为现实,我或许会放弃坚持已久的怀疑主义而皈依基督教。虽然我立即就为自己这种功利主义的想法而感到不安——因为我素来认为,即使有一个上帝,他也不可能和不应该破坏自然规律,我的哲学思考使我一向拒绝一个能够用奇迹来改变自然过程的上帝——但是我仍然无法驱除内心深处的强烈期盼。一方面,我深知任何人甚至上帝也不可能终止哈里走向死亡的自然过程,另一方面我却始终期盼着一个奇迹的出现。我的理智与情感在激烈地磨战着,痛苦地撕咬着,就如同那纵横交错的十字架。而在十字架的中心,在那纵横两条直线相交的地方,就像一个巨大旋涡在疯狂地旋转,一会儿闪现出哈里亲昵地围着我转圈的昔日景象,一会儿闪现出哈里静静地躺在一堆黄土中融入自然的未来情景。我深知,如果上帝果然让哈里身上出现奇迹,我一定会在感恩的同时深感不安,因。因为这样一位为了一只猫而改变自然规律的上帝会令我感到恐惧。作为一个哲学家,我宁愿牺牲哈里来维护自然规律的齐一性,然而作为哈里的主人,我却在内心深处呼唤着奇迹,。这内在的尖锐矛盾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古希腊悲剧家欧里庇得斯的一句台词:
那从地里生长的东西要回到地里,
而那从神圣的种子诞生的,
也将回到天国。
就在我深陷于这种形而上学的思辨而无力自拔时,似乎是出于某种神秘的启示,一只精瘦的野花猫“喵喵”地叫着穿过茂密的小树林来到我的身边。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在它的身上我看见了哈里。虽然这只野猫远不如哈里好看,它的叫声也不如哈里的叫声那样悦耳,但是它却使我感到十分亲切。这只小花猫先是心存戒备地与我保持一段距离,然后开
始慢慢地走近我,但是却不让我抚摸它。我不知道它的出现是不是向我传达着某种理性无法解释的奥秘,我的顽强的哲学思维在这只小花猫面前变得苍白无力和杂乱无章。我只想去抚摸它,就像我平时抚摸哈里一样。夜幕悄悄地降临了,这只猫随着苍凉的暮色一起离去,心乱如麻的我则机械地跟在花猫后面,离开了肃穆耸立的十字架……
连续三天的黄昏时分,只要我一来到十字架前的那块空地,那只花猫就会像幽灵一般从丛林中慢慢地踱出来。第二天它开始让我抚摸它,像哈里一样摇着尾巴绕着我转,明显地与我亲近起来。第三天也就是昨天的傍晚,我已经得知了哈里去世的噩耗,怀着浓浓的思念和巨大的悲伤,我再次来到十字架前。由于预感到花猫会再次出现,我特意从自己的晚餐中省下两块肉,带到十字架前等待它。当我走向十字架时,有两只野狗正在空地上徘徊,看见我来就匆匆地离去了。我心中不禁黯然神伤,我知道有狗的地方猫是不会出现的。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天色也渐渐变暗,花猫却一直没有出现。就在我带着失望的惆怅准备离开之时,它却“喵喵”地叫着从树丛中走出来。就在看见小花猫的那一瞬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是一个平时很少掉泪的人,然而此情此景却令我泪如泉涌。我不想再作任何形而上学的晦湿思辨,我只是不停地抚摸着那只猫,就像抚摸着我心爱的哈里一样,把带来的肉掰成碎块,一小块一小块地喂着这只无家可归的小生灵。当夜幕再度降临,我不得不与它告别时,这只小花猫孤零零地站在十字架前的空地上,它那充满依恋之情的目光使我想起了两个多月前离家时哈里那凄凉而眷念的眼神……
然而在今天,当我中午和傍晚两次带着肉来到十字架前时,任凭我如何呼唤,那只小花猫却不再出现。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哈里的幽灵,昨天最后一次向我告别;或者它已经被那两只大狗驱赶到别处流浪去了。但是,它那耐人寻味的目光却与哈里临别前的眼神一起深深地嵌入我的记忆之中,令我终生难忘。还有几天我也将要离开道风山回家了,在临走之前,我还会每天到十字架前的这片空地上来,只是为了那渺茫的期望,为了寻觅那只神秘的小花猫的身影,为了在凝望十字架时重温与哈里一起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昨天夜里,悲伤的妻子在我的一位学生的帮助下把哈里埋葬在珞珈山草木葱郁的山麓下。哈里曾经与我们一起生活,现在回到它应该去的地方。它只是一只深通人性的小宠物,不懂得任何深奥的哲学,却以其平凡的一生印证了大自然的亘古不变的规律。有一天,我也会像哈里一样面对死亡。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哈里在经历死亡时的感受,但是我知道它是非常自然地死去的,正如它活着时也是非常自然地度过了每一天。
在道风山上度过的两个多月使我感受良多,这里既是汉语基督教的研究重镇,也是基督徒的灵修场所,每到周末都会有许多虔诚的基督徒上山来进行灵修体验。我虽然不是基督徒,但是也参加过几次基督教的崇拜活动,在山顶的圣殿中,在信义宗神学院的教堂里,那庄严纯净的宗教音乐常常使我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在日常生活中,那些热心而善良的基督教同工们给予我许多无私的帮助。道风山就像一座人间天堂,山下虽然是一片繁华的闹市,山上却如同一处幽静的世外桃源。这里不仅风景宜人、空气清新,而且人们之间也非常友善,无论是否相识都会热情地彼此问候。置身于圣殿之下的莲花洞中,那狭小的空间和简陋的设施使我联想到奥古斯丁时代那些洁身自好的修道士,联想到马丁·路德在瓦特堡翻译《圣经》时的陋室。而最令我刻骨铭心的还是在哈里的弥留之际我在十字架前所度过的那几个黄昏,那彻心透骨的悲痛和由此体验到的生死感受,绝非是从任何深奥的哲学书籍中所能读到的。当我仁立在十字架前时,我确实深切地感到了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的召唤,我的怀疑主义经受了一次严峻的考验,虽然它仍然顽强地支撑着我的哲学思考和理性批判,但是我却比17年前躺在厦门大学的海滩上时更加清晰地聆听到一种神圣的感召。直到现在,十字架并没有使我皈依,即使是在我殷切地期盼着某种奇迹降临于哈里身上时仍然如此,但是它却再一次使我意识到,仅仅停留于怀疑主义是不够的。比起那个能够产生奇迹的上帝来,我虽然更加相信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然而我却禁不住要追问这星空和道德律的根据。休谟曾经说过:“在学术人士之中,做一个哲学上的怀疑主义者是做一个健全的、虔信的基督教徒的第一步和最重要的一步。”我深知自己目前仍然处于这“第一步”的过程之中,在这一步结束之前,我既不能也不应让自己跳跃到终极真理的云端。
耶稣说:“我是道路,我是真理,我是生命。”我只能从一种黑格尔式的立场来理解这段话,即真理就是从开端直至终点的全部,就是整个的道路和生命。只有当一个人完成了这全体的过程,像耶稣最终走向十字架时那样,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因此,如果有一天我会皈依基督教,那也一定是在我的生命终结的时候,在此之前,我始终会像西西弗斯一样永不停息地推动怀疑主义的巨石。我有一个顽固的信念,即确定不移的信仰只能出现在怀疑主义的终点。我对怀疑主义本身所产生的缺憾感或许正在使我逼近那个终点,但是至少到现在,我仍然还在路途中。我深知对于一般的基督徒来说,我的怀疑主义乃是对上帝的一种不敬。如果真有天国的话,我不敢奢望那将是属于自己的归宿,但是我却祈求上帝能够收留哈里的灵魂,因为它是一只老老实实地循着造化的旨意走完了整个自然旅途的好猫。
哈里,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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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选自《暮色中的十字架》
赵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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