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沈志华 | 援助与限制:苏联与中国的核武器研制(上)

沈志华 友朋说 2022-04-23


有关核问题的历史——包括各大国核技术的发展、核政策和核战略的演变以及超级大国之间的核军备控制和禁止核试验谈判等,无疑是冷战史研究的重大课题之一。本文要讨论的是其中一个侧面:1950年代苏联对中国研制核武器[1]所采取的方针。对这个问题,可以从苏联的核政策、中国的核发展以及中苏关系三个角度来考察现有的研究成果。在近年冷战国际史的新研究中,由于俄国档案的开放,有关苏联核历史的论著有了明显增加,并占有突出的地位。[2]不过,其中很少谈到苏联对中国研制核武器的方针或政策。[3]1980年代末以来,有关中国核武器发展历史的论著和回忆录已经发表了不少,但主要篇幅都是讲中国如何在苏联背信弃义后自力更生试制了原子弹,而较少论及在此之前苏联是如何帮助中国的。[4]在中苏关系研究中,专门讨论核武器问题的论著也不多见。[5]这样,就为本文留下了一些研究空间。

  

本文使用的材料,除了中国的公开出版物外,还有一些俄国的档案文件和当事人口述史料,而这些是很多中国研究者没有看到或没有引用的重要资料。在研读这些史料的基础上,笔者拟考察1950年代苏联对中国研制原子弹和导弹的方针及其形成的基础、变化的原因,以求对这一课题的研究增加一点新内容。

  

赫鲁晓夫开启了中国原子能和平利用之窗

  

斯大林或许没有想到,还在苏联第一次核试验之前,中共就知道莫斯科已经掌握了核技术,甚至提出参观苏联的核设施。当刘少奇在1949年8月秘密访苏期间提出的这一要求时,斯大林拒绝了。不过,作为补偿,苏联人请中共代表团观看了有关核试验的纪录片。[6]由于苏联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是在8月29日,[7]而那时刘少奇已经离开了莫斯科,所以有学者怀疑中共代表团看到的并非像他们理解的那样是有关苏联核试验的影片。[8]斯大林这样做,可能是在应付中国人——他不知道即将开始的试验是否能够成功,也可能是对毛泽东的动机有所怀疑——中国人是否也想拥有原子弹。

  

确实,中共很早就想拥有核武器。尽管毛泽东一再宣称原子弹是“纸老虎”,[9]但中共对这种新式武器并非不重视。有资料说,早在1946年,中共安全部门负责人康生就开始招募在海外的华裔科学家,特别是火箭和核能专家。[10]1949年2月底,中共中央决定派出以郭沫若为首的代表团,出席将于4月在法国巴黎召开的保卫世界和平大会。物理学家钱三强也是代表团成员之一,他当时在北平研究院原子学研究所工作,并在清华大学任教,正着手培训原子核科学干部和筹建实验室。钱三强向有关方面提出:想借此机会托在法国留学时的老师约里奥·居里教授帮助定购一些有关原子能研究的设备、仪器和图书资料等,预算需要20万美元。中共中央立即表示同意,周恩来还派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约见钱三强,进一步表明支持的态度,还说:“中央对发展原子核科学很重视,希望你们好好筹划。”[11]


1949年12月,毛泽东与斯大林在莫斯科

苏联拥有原子弹对中共是一种鼓励。无论如何,当1950年初毛泽东访问莫斯科时,斯大林已经可以炫耀性地请毛泽东观看苏联进行原子弹试验的纪录影片了。不仅如此,斯大林甚至表示出苏联可以向中国提供核保护的意愿。苏联外交部起草的中苏同盟条约(第二稿)信心十足地提到,当缔约国的一方被迫采取军事行动时,“另一方即尽其全力给予军事及其他援助”。[12]在苏联刚刚拥有核武器的情况下,这种说法无疑在向西方暗示:苏联将向中国提供核保护。如果进一步分析,斯大林或许也想以此向中国人暗示:社会主义阵营有苏联的核保护伞就足够了,无须大家都去搞核武器。至于毛泽东当时如何理解斯大林的用意,不得而知。不过,中国领导人由此对原子弹有了感性认识,却是实情。毛泽东回忆起当时的感受,曾对身边警卫员说:“这次到苏联,开眼界哩!看来原子弹能吓唬不少人。美国有了,苏联也有了,我们也可以搞一点嘛。”[13]

  

然而,莫斯科可以向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提供核保护,[14]却并不希望他们分享核武器的秘密,更不想让中国人掌握进入核武库大门的钥匙。在1952年底,即以中国著名核物理专家钱三强为首的中国科学院代表团访苏之前,苏联科学院院长涅斯梅亚诺夫院士向苏共中央政治局提交了一个报告。在谈到对中国科学家来访的活动安排时,涅斯梅亚诺夫建议,只向钱三强介绍“一般性质的科研工作,而不要让他详细了解第一总局课题范围内的工作”。[15]鉴于苏联人民委员会下属的第一总局正在领导着苏联原子能利用领域的科学研究工作、铀加工的管理事务和原子动力装置的建造,这一建议可以表明苏联此时尚无意向中国透露原子能的秘密。果然,中国代表团在参观中“只接触到了几名丝毫不了解核技术课题的科研人员”。[16]而当钱三强提出能否提供有关核科学仪器和实验性反应堆时,苏方含糊地回答,可以通过外交途径解决。[17]虽然双方对此可能有所接触,但至少在当时尚未看到任何结果。没有技术来源,再加上战争环境,以及国家财力有限等原因,中国政府决定在第一个五年计划中不列入研制核武器的准备措施。[18]


1954年10月,赫鲁晓夫访华

斯大林去世以后,苏联领导层接连不断地发生激烈的权力斗争。赫鲁晓夫为了战胜其政治对手,积极调整对华政策,并一再讨好毛泽东。[19]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再次考虑到研制核武器的问题。1954年10月赫鲁晓夫访华时,主动问中方还有什么要求,毛泽东趁此机会提出对原子能、核武器感兴趣,并希望苏联在这方面给予帮助。赫鲁晓夫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没有准备,稍做迟疑后他劝说毛泽东应集中力量抓经济建设,不要搞这个耗费巨资的东西,并表示只要有苏联的核保护伞就行了。赫鲁晓夫最后建议,由苏联帮助中国建立一个小型实验性核反应堆,以进行原子物理的科学研究和培训技术力量。[20]

  

赫鲁晓夫的这个最初反应可以说明一个问题,即可以向中国提供核保护而不是核技术,乃是苏联的既定国策。苏联人强调的“核试验耗资巨大,以中国的国力难以承受”,确属实情。[21]不过,莫斯科的主要忧虑并不在此。同斯大林一样,赫鲁晓夫对毛泽东领导的中国也心存疑虑。[22]此外,赫鲁晓夫还有一个不便明言的理由,即当时美苏正在谈判防止核扩散问题。实际上,早在苏联成功地进行核试验之前很久,美国就试图禁止核试验,从而垄断核武器。1946年6月14日美国驻联合国原子能委员会代表团团长伯纳德·巴鲁克提出了一项由国际组织控制核试验的方案,史称“巴鲁克计划”,[23]而苏联代表葛罗米柯很快就针锋相对地提出了苏联的计划。[24]从此,美苏之间就开始了漫长而毫无结果的限制核武器发展的谈判和争吵。当苏联拥有核武器,特别是在赫鲁晓夫意识到核武器对人类生存的威胁之后,莫斯科对防止核扩散的问题有了新的认识。1954年4月1日,苏联有关部门向赫鲁晓夫提交了一份备忘录,报告了苏联著名物理学家、原子弹之父库尔恰托夫等人关于热核武器的出现已经威胁到人类生存的看法:战后短短的几年,从原子弹到氢弹,从核裂变到核聚变,核武器的杀伤力已经发展到惊人的地步,从而使核军备竞赛达到一个新的更加危险的阶段。科学家们在一系列文章中生动而有力地论述说,建立在利用热核反应基础上的核弹,实际上可以无限制地增加一枚炸弹中所包含的爆破能量。而对这种武器的防御从根本上讲是不可能的。所以很明显,大规模使用核武器将导致交战双方的毁灭。核爆炸发展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过不了多少年,核爆炸的数量将足以使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存活成为不可能。人类正面临着毁灭地球上全部生命的威胁。[25]这对赫鲁晓夫无疑是一个震动。9月22日,即赫鲁晓夫访华前夕,苏联政府向美国递交了一份备忘录,表示愿意在和平利用原子能的问题上继续与美国政府进行谈判。[26]苏联人刚刚做此承诺后,中国就提出要自己制造原子弹,并要苏联提供帮助,赫鲁晓夫当然不会答应。

  

不过,赫鲁晓夫毕竟有求于毛泽东,因此他比斯大林进了一步,答应在原子能的和平利用方面帮助中国,而这项工作的开展无疑将为核武器研制奠定技术基础。核武器与核反应堆的科学原理是一致的,从物理学的角度可以说,原子弹是爆炸的反应堆,而反应堆则是不爆炸的原子弹,所不同的是,反应堆是控制能量缓慢地释放,用来产生动力,而原子弹则是在瞬间释放出巨大能量,从而形成爆炸。至少在毛泽东看来,这是中国走向核武器研制的第一步。赫鲁晓夫回国后不久,10月23日,毛泽东便与来访的印度总理尼赫鲁兴致勃勃地谈起原子弹,并有意透露中国“正在开始研究”那个东西。[27]


1954年10月21日,尼赫鲁与毛泽东在北京

莫斯科答应提供核帮助的确令毛泽东兴奋不已,恰在此前,中国地质队又在广西找到了铀矿,引起中共领导人的高度重视。[28]1955年1月15日毛泽东主持召开了中共中央书记处扩大会议。在听取地质部长李四光、副部长刘杰以及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原子能研究所的前身)所长钱三强的汇报后,毛泽东高兴地向到会人员说:“过去几年其他事情很多,还来不及抓这件事。这件事总是要抓的。现在到时候了,该抓了。只要排上日程,认真抓一下,一定可以搞起来。”毛泽东还强调说:“现在苏联对我们援助,我们一定要搞好!我们自己干,也一定能干好!我们只要有人,又有资源,什么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会议通过了代号为02的核武器研制计划。[29]随后,毛泽东便发表了《原子弹吓不倒中国人民》的讲话,虽然讲的还是用中国的小米加步枪对付美国的飞机加原子弹,但已经可以充满信心地宣布:如果帝国主义发动战争,就将“在地球上被消灭”。[30]是月31日周恩来在国务院第四次全体会议上也提出:“在这方面,我们很落后,但是有苏联的帮助,我们有信心、有决心能够赶上去。”美国的核恐怖吓不倒我们,我们要掌握原子弹。[31]国防部长彭德怀则在2月18日向毛泽东报告工作时,第一次正式提出了研制和发展核武器的问题。[32]最后,毛泽东在3月的中共全国代表会议上宣布:中国进入了“开始要钻原子能这样的历史的新时期”。[33]

  

赫鲁晓夫回国以后,中苏两国政府便开始了关于在核能事业方面合作的具体谈判。1955年1月17日苏联政府发表声明说,为在促进和平利用原子能方面给予其他国家以科学技术和工业上的帮助,苏联将向中国和几个东欧国家提供广泛的帮助,其中包括进行实验性反应堆和加速器的设计,供给相关设备及必要数量的可分裂物质。[34]作为合作条件,1月20日中苏签署了《关于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进行放射性元素的寻找、鉴定和地质勘察工作的议定书》。根据这个协定,中苏两国将在中国境内合作经营,进行铀矿的普查勘探,对有工业价值的铀矿床,由中国方面组织开采,铀矿石除满足中国自己的发展需要外,其余均由苏联收购。此后,大批苏联地质专家来到中国,帮助进行铀矿的普查和勘探。[35]4月27日,以刘杰、钱三强为首的中国政府代表团在莫斯科与苏联政府签订了《关于为国民经济发展需要利用原子能的协定》,确定由苏联帮助中国进行核物理研究以及为和平利用原子能而进行核试验。苏联将在1955-1956年派遣专家帮助中国设计和建造一座功率为6500-10000千瓦的实验性原子反应堆和一个使粒子获得12.5-25MeV(百万电子伏特)能量的回旋加速器,还要无偿提供有关原子反应堆和加速器的科学技术资料,提供能够维持原子反应堆运转的数量充足的核燃料和放射性同位素,培训中国的核物理专家和技术人员。[36]

  

8月22日,苏共中央主席团又批准了苏联高教部关于帮助中国进行和平利用原子能工作的提案:满足中国政府的请求,帮助在北京和兰州组织教学,培养原子能专家。[37]是年10月,经中共中央批准,选定在北京西南远郊坨里地区兴建一座原子能科学研究基地(代号为601厂,1959年改称401所),并将苏联援建的一堆一器安置在这个基地。以索洛诺夫和阿里柯谢夫为代表的苏联专家组与中国的工程技术人员一道,为基地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38]同年12月,以诺维科夫教授为团长的苏联原子能科学家代表团访华,向中国赠送了一批有关和平利用原子能的影片和书籍。苏联代表团还在全国政协礼堂举行报告会,讲授关于和平利用原子能的各项问题,周恩来及党政军各机关1400多名高级干部出席了报告会。在12月26日周恩来与苏联代表团举行的会谈中,双方讨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1956-1967年原子能事业规划大纲(草案)》。苏联科学家主动表示,苏联准备给中国核工业建设以全面援助。[39]

  

苏联的帮助进一步推动了中国的原子能研究工作。1956年4月23日中共中央发出通知说,“中央已经决定对于原子能的研究和建设事业,采取最积极的方针,并且在苏联的帮助下,争取在较短的时期内接近和赶上世界的先进水平。因此,必须迅速地全面地开展对于铀及各种特殊金属的勘探、开采和冶炼工作,进行各种化工材料的生产、各种特殊机械及仪表的制造,原子堆和加速器的设计和建造,以及原子能科学研究和干部培养等一系列新的工作。”通知认为,“当前最急迫的是必须由全国各地和中央各部门抽调一批优秀的技术干部和行政干部,以及一定数量的技术工人和普通工人,在苏联专家的指导下,立即开始学习和工作”。为此,中共中央决定:1956年所需的2462名高等学校毕业生和760名中等技术学校毕业生由国家计划委员会直接分配,同时限令是年5月和7月“从全国各地和中央各部门中抽调干部1895名(其中技术干部819名)、工人5055名参加这一工作”。[40]在同年5月全国科学规划会议所确定的57个重点学科中,原子能被摆在最为突出的地位。[41]


  

此后两年苏联的核援助进一步扩大。1956年4月7日中苏签署的协议规定,将铺设从哈萨克斯坦的阿克斗卡至兰州的铁路,以便向设在罗布泊的第一座核武器实验中心运送设备。[42]同年8月17日,中苏两国政府又签订了关于苏联援助中国建设原子能工业的协定。协定规定,苏联援助中国建设一批原子能工业项目和一批进行核科学技术研究用的实验室。[43]在这一基础上,11月16日,第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五十一次会议通过决定:设立第三机械工业部(1958年2月11日改名为二机部),主管中国核工业的建设和发展工作。[44]1957年3月,三机部制定了第二个五年计划,要求在1962年以前在中国建成一套完整的、小而全的核工业体系。[45]为帮助中国的核科学研究,苏联派遣了称职的专家。是年5月,沃尔比约夫率领十几位专家来到物理研究所(此时已由科学院和三机部双重领导)工作。沃尔比约夫是库尔恰托夫最亲密的助手之一,据他的中国同事反映,此人确实有很深厚的功底。沃尔比约夫专家组最初的任务是培养研究浓缩铀和钚方面的中国专家,并编制教学大纲,后来也负责指导反应堆的实验。沃尔比约夫与钱三强所长建立了很好的合作关系,同周恩来总理也有过亲密接触。由于苏联专家的帮助,实验性反应堆和回旋加速器相继建成,并从重水反应堆中获得了少量的钚。此外,通过教学和实验,还培养了一批中国科学技术人员。沃尔比约夫刚来时,在研究所里只有60位核物理方面的中国专家,而到1959年11月他离开这里时,这个集体的人数已经增长到6000人。[46]时任该所负责人的孟戈非后来回忆说,不仅在技术问题上,而且在反应堆、核动力的研究体制建设方面,沃尔比约夫对中国都给予了不少帮助。[47]苏联能派出如此优秀的科学家,可见是诚心帮助中国的。

  

总之,由于苏联的帮助,中国的核武器研制工作在和平利用原子能的帷幕下于1955年初逐步展开了。

  

苏联帮助中国研制核武器方针出现突破性转变

  

尽管和平利用原子能可以成为研制核武器的技术基础,但是要实现这一步跨越却绝非易事,这不仅需要具有各种特殊的设施、设备和仪器,更需要掌握从铀分离、提纯到核爆炸的一系列专门技术和工艺。美国和苏联跨出这一步用了5-7年,以中国当时的工业基础和工艺技术水平,以及当时西方进行经济技术封锁的冷战环境,要在同等时间里试制出原子弹,只能依靠苏联的帮助。事实也是如此,中国能够以震惊西方的速度成功地爆炸原子弹,无论如何是离不开苏联援助的,虽然是不完全的援助。[48]不过,莫斯科在研制核武器方面对中国的援助最初却表现得犹豫不决。

  

在核武器尚处于基础理论研究阶段时,中国领导人已经开始考虑其运载工具——导弹的研制问题了。1956年1月12日彭德怀约见苏联军事总顾问彼得鲁舍夫斯基时提出:中共中央政治局开会,同意在中国工业发展速度已经提高的基础上,加快中国军队的现代化建设,并打算研制火箭武器,希望苏联提供这方面的图纸、资料。由于没有得到莫斯科的指示,彼得鲁舍夫斯基无法表态。1月20日彭德怀主持军委第五十七次例行办公会议,讨论了研究和制造导弹的问题。会议决定向党中央提出报告。彭德怀说:“目前即使苏联不帮助,我们也要自己研究。苏联帮助,我们就去学习。”[49]与此同时,解放军训练总监部代部长叶剑英、副总参谋长陈赓和刚从美国归来的导弹专家钱学森也提出了中国自行研制导弹的问题。[50]3月14日,周恩来主持会议,听取了钱学森关于在中国发展导弹技术的设想。会议决定,成立导弹航空科学研究方面的领导机构——国防部航空工业委员会,由聂荣臻任主任。5月10日,聂荣臻提出了《关于建立中国导弹研究工作的初步意见》。中央军委5月26日召开会议对此进行了专题研究,周恩来在会议上指示:导弹研究可以先突破一点,不能等待一切条件具备。立即抽调力量,组织机构,培养人才。[51]是年7月,经军委批准,以钟夫翔为局长的导弹管理局(国防部五局)正式成立。10月8日以钱学森为院长的导弹研究院成立,下面设立了10个研究室。至此,中国的导弹研究事业开始走上轨道。[52]

  

与核能基础研究不同的是,导弹研究更带有纯军事色彩,又与原子弹运载有直接关联,苏联在这方面自然要谨慎行事。况且,当时苏联正热衷于同英美讨论停止核试验的问题。1956年7月16日,外交部长谢皮洛夫在最高苏维埃会议上说,原子武器的试验性爆炸应当毫不拖延地停止进行,这对于全世界人民来说是很重要的。苏联建议,或者美国、苏联和英国政府缔结一个三边协定,随后由其他国家加入这个协定;或者通过上述政府各自发表正式声明,保证自己不再进行原子武器和热核子武器试验。谢皮洛夫还宣布,苏联政府认为:有必要毫不拖延地就立即停止一切原子武器和热核子武器的试验和实验性爆炸的问题,缔结苏联、美国和英国的三国协定。[53]1957年1月14日,苏联又在联合国大会上提出了一份作为防止核扩散手段的片面禁止核试验的提案。副外长佐林在大会上指出,拥有原子弹和氢弹的国家数量的任何增长都会使局势复杂化。而苏联提案的实际结果是:即使一个现在尚不拥有原子弹和氢弹的国家已经掌握了这些武器的生产秘密,并已拥有必需的材料,他也不能有效地试验这些武器。[54]这个方案的提出,必然会影响到苏联对中国的核援助方针。

  

就在核工业援助协定签字的当天,1956年8月17日,国家计委主任李富春应聂荣臻的请求,写信给苏联部长会议主席布尔加宁,要求苏联政府在建立和发展导弹事业方面给中国提供全面的技术援助,并提议中国派政府代表团去苏联谈判。[55]9月13日苏共中央复电中共中央称:考虑到导弹技术的复杂性和中国目前缺乏干部的情况,建议中国最好先从培养干部开始,然后根据这方面培养专家的情况,再着手建立科学研究机构和生产企业。苏共中央决定帮助中国进行导弹人才的培养,将派专家到中国学校去工作和授课。已经指示苏联有关机构把导弹专业的教学大纲和教学计划,以及培养干部所需要的教具、样品及其技术说明送给中国。从1957年的新学年开始,苏联高等学校将设立小组,可以接受50名中国留学生,以便培养导弹技术方面的专家。[56]这与中国的要求实在相差太远,聂荣臻对此“大失所望”。[57]


聂荣臻与钱学森等

苏联的如此态度再次影响了中国的国防建设计划。1956年10月12日聂荣臻召集航空委员会的委员和导弹专家开会,共同商议导弹武器发展中的困难及解决办法。聂荣臻在会上说:“我们对导弹的研究,苏联帮助也搞,不帮助也要搞。因此,不要等谈判,一方面准备谈判,一方面积极进行我们自己的筹建工作。”[58]根据会议讨论的情况,形成了《加强我国导弹研制工作的报告》,于15日上报给周恩来、彭德怀。报告说:按照苏共中央9月13日复电的精神,“对我国的援助目前仅仅是为我培养干部。这当然也需要,但较我们原提要求相距甚远。按照这个步骤,估计至少要七八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在我国进行导弹的研究、试制和生产”,“这就大大地推迟了我国掌握导弹(包括无线电子学等新技术)的时间,对巩固国防和提高我国科学技术水平都不利”。因此建议,在继续与苏联谈判的同时,自力更生,积极筹建。[59]两天以后,中共中央以聂荣臻代拟的电稿复电苏共中央。复电说:为了尽快培养导弹方面的干部,除了按照苏共中央来电的意见,中国将在1957年新学年派去50名留学生外,还打算将一批目前在苏联高等学校学习的中国留学生转到同导弹技术直接有关的专业去学习。同时,准备在中国几个主要高等学校增设有关导弹技术的专业,希望苏联政府供给教学资料和教具、样品,并派专家来华帮助进行教学工作。复电还要求派代表团赴莫斯科进行谈判。[60]但苏方迟迟不予答复。由于苏联的消极态度,加上第二个五年计划考虑紧缩投资,迫使中方不得不考虑减少国防建设项目。聂荣臻和三机部部长宋任穷于1957年1月联名致电在莫斯科访问的周恩来,提出在原子能工业方面,第二个五年计划只进行科学研究、地质勘探、生产氧化铀和金属铀、建立一个原子反应堆和一个生产钚的化工厂,而把制造原子弹的关键环节——生产浓缩铀-235的扩散工厂推迟到第三个五年计划再考虑。[61]

  

对于中国政府多次提出拟与苏方进行谈判,以解决在第二个五年计划期间苏联究竟对中国的原子弹、导弹和飞机生产给予何种援助的问题,半年后才有了一些结果。莫斯科态度松动的原因很可能是在处理波匈事件中得到了中共的帮助。[62]1957年3月30日,中苏代表在莫斯科签订了《关于在特种技术方面给予中华人民共和国援助的议定书》。议定书规定,苏联将派遣5名专家到中国,帮助进行教学组织工作,并在有关学校讲授有关(火箭)喷气技术的课程;按照喷气技术课程制订和提交教育计划和大纲;苏联有关高等学校在1957-1958年教学年度,接收50名中国大学生;提交两枚供教学用的P-1导弹样品及技术说明书。中国政府将偿付苏方给予技术援助的有关费用,并保证承担保密义务。[63]但这仍然不能满足中国的需要,且如下所述,该协定执行得也不顺利。

  

作为执行协定的条件,苏方又提出很多要求。5月11日苏联经济联络总局驻北京副代表加里宁少将会见聂荣臻时,传达了苏联为了在喷气技术方面帮助中国而需要了解的问题:一、中国在喷气技术方面的具体方针;二、中国已有多少训练出来的干部和以后还可能训练多少干部;三、建立新研究所的大致规模、期限和设备,要求苏联援助的性质和范围;四、中国可用来生产火箭技术的工业潜力,以及生产火箭武器所必须的原料、零件、半成品等工业保证来源;五、在设计、生产和使用火箭武器时的保密条件和应有的制度。苏联方面也希望知道中国方面授权何人在莫斯科就火箭技术问题进行商谈。6月18日,外贸部副部长李强再次向苏联驻华总顾问阿尔希波夫提出正式请求,阿尔希波夫答应请示政府后给予答复。6月29日苏方把皮球踢了回来,中国驻苏联大使馆商务参赞处来电称:苏方回复,中方对阿尔希波夫和加里宁今年5月提出有关火箭的一些问题,至今没有答复。苏方希望以书面形式尽快地答复他们提出的问题。在苏方得到对问题的书面答复后,再考虑邀请中国专家组来苏具体商谈。[64]看起来,随着美苏禁止核试验、限制核扩散谈判的深入,苏联政府在原子能和平利用与核武器研制之间所划出的界限,是越来越明确了。

  

正当中苏谈判陷入僵局的时候,同1954年的情况相似,又是苏联党内斗争的激化导致赫鲁晓夫放宽了在核援助方面对中国的限制。[65]1957年6月苏共中央全会指责和批判马林科夫、卡冈诺维奇、莫洛托夫进行非法的反党组织活动,并把他们排除出中央领导层。这次斗争是继苏共二十大和波匈事件后,苏联党内思想路线分歧又一次大暴露。[66]赫鲁晓夫采取非常手段制服了其对手之后,非常需要得到各国共产党,特别是中共的认可和支持。7月3日,即中央全会结束三天之后,苏联副外长巴托里切夫便接见了各社会主义国家使节,苏共中央联络部部长安德罗波夫和苏联对外文委主席茹可夫还分别找中国使馆的陈楚和张映吾参赞,通报有关苏共中央六月全会情况。7月5日,赫鲁晓夫又派米高扬专程前往中国杭州,向毛泽东及其他中共领导人详尽地介绍了苏共六月中央全会的经过,以及赫鲁晓夫同莫洛托夫等人在对内对外政策方面的分歧,其中包括赫鲁晓夫反对莫洛托夫在对华态度上的一些错误做法。米高扬表示希望中共能支持赫鲁晓夫为首的苏共中央的立场。[67]在此前一天,中共中央政治局连夜开会,讨论了苏联党内斗争问题,确定的基本方针是:从承认事实,分清两派是非观点出发,支持新的苏共领导机构。同时决定,第二天在《人民日报》刊登苏共中央全会的消息和决议。因此,毛泽东听完米高扬的情况通报后即宣布,中共中央政治局已经决定支持苏共中央的决定。[68]于是,赫鲁晓夫投桃报李,立即在援助中国发展核武器和导弹方面表现出积极性。

  

鉴于原子能工业发展计划尚未定案,需对1956年8月的原子能协定进行修改,7月18日聂荣臻再次写报告给周恩来,希望政府出面与苏方交涉。周恩来批示交外交部办理。[69]令聂荣臻感到意外的是,这一次苏联的反应十分迅速,20日阿尔希波夫便答复愿就国防新技术援助事宜约定时间面谈。22日聂荣臻来到阿尔希波夫的寓所。在客厅里,两个人都显得很高兴。阿尔希波夫对聂荣臻说:“元帅阁下,您上次提出的国防新技术援助的问题,我国政府对中国政府的要求表示支持。我受权宣布:苏联政府同意在适当的时候,由中国派政府代表团去苏联谈判”,并表示将圆满答复中国政府所提出的任何问题。聂荣臻汇报后,毛泽东、周恩来同意组织代表团赴苏谈判,委托聂荣臻负责筹组代表团。[70]8月6日,周恩来致函布尔加宁明确提出:“为了加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防力量和更好地编制第二个五年计划和远景计划,我们考虑在我原子能工业建成后,需要进一步生产原子武器和它的投掷工具,请苏联方面给予大力援助,建议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派一代表团,前往莫斯科与苏联政府进行商谈。”[71]

  

在苏联答复同意后,中国派出以聂荣臻、宋任穷、陈赓为首的代表团,还聘请了21名火箭、原子能、飞机、电子等方面的专家、教授当顾问,共40多人,于9月7日抵莫斯科。谈判从9月9日开始,分成军事、原子、导弹、飞机、无线电等5个组同时进行。中方分别以陈赓、宋任穷、钱学森、张连奎、王诤为组长,苏方分别以科涅夫元帅(国防部副部长)、斯拉夫斯基(中型机械工业部部长)、道玛尔切夫(国防工业部副部长)、别良斯基(航空工业部副部长)、晓金(无线电工业部第一副部长)为组长。尽管在谈判中苏联方面还是有一些保留,但总体说来十分友好和热情,苏方代表团团长、国家对外经济联络委员会主席别尔乌辛甚至在谈判中认为中方提出的有些产品型号性能已经落后了,主动建议提出更新的产品型号。9月14日苏方提交了协定草案,别尔乌辛对聂荣臻说:这种协定在苏联外交史上还是第一次,因为中国是最可靠、最可信托的朋友。希望中国政府能早日定案。聂荣臻召集代表团全体成员和顾问开会时说:苏联政府这次的确很热情,很诚恳,很慷慨。中国得到这些援助后,再经过自己的努力,国防物质基础在第二个五年计划末将跃进到一个新的科学技术水平。[72]消息传到国内,9月29日上午,周恩来委托彭德怀、李富春召集国防工业负责人会议进行研究。在听取了宋任穷和张连奎的汇报后,与会者一致认为,苏联提出的援助项目都是中国国防所必需的,因此积极表示赞成,并同意照苏联提出的协定签字,签订后再从各方面继续具体商谈。[73]10月5日,周恩来致函中国驻苏大使刘晓,并告聂荣臻:中央同意由聂荣臻代表政府签订苏方所建议的协定。[74]

  

10月15日,中苏正式签署了《关于生产新式武器和军事技术装备以及在中国建立综合性原子能工业的协定》(简称《国防新技术协定》)。协定共5章22条,根据协定,苏联将援助中国建立起综合性原子工业;援助中国的原子弹的研究和生产,并提供原子弹的教学模型和图纸资料;作为原子弹制造的关键环节,向中国出售用于铀浓缩处理的工业设备,并提供气体扩散厂初期开工所用的足够的六氟化铀;1959年4月前向中国交付两个连的岸对舰导弹装备,帮助海军建立一支导弹部队;帮助中国进行导弹研制和发射基地的工程设计,在1961年底前提供导弹样品和有关技术资料,并派遣技术专家帮助仿制导弹;帮助中国设计试验原子弹的靶场和培养有关专家等等。[75]鉴于有些工业援助项目的建设规模以及向中国交付设计和设备的期限等在协定中都未作具体规定,1958年9月29日中苏又签订了《关于苏联为中国原子能工业方面提供技术援助的补充协定》(简称《核协定》),其中对每个项目的规模都做了明确、具体的规定,项目设计完成期限和设备供应期限也有了大致的确认,多数项目的完成期限是1959和1960年。[76]《国防新技术协定》和《核协定》是中苏在核武器研制方面合作的一个里程碑,从此,中国的原子能工业“进入了核工业建设和研制核武器的新阶段”。[77]在此之前,苏联对中国核工业的援助都非常小心地避开军事用途,据中国核工业部部史编研室的工作人员谈,在这次协定以前的文件档案资料中,均未出现过核武器研制的字句。[78]另外,有关核工业方面的苏联专家,以前虽然是由军队系统负责聘请和管理,但其在华活动,除工作时间外,都是由外国专家局统一安排的。《国防新技术协定》签字以后,所有涉及尖端技术的苏联专家再也没有参加过外专局统一组织的活动。[79]由此也可以看出,《国防新技术协定》的确标志着苏联在尖端技术方面对华援助的性质已经改变:苏联真正开始向中国提供原子弹和导弹研制方面的技术装备援助了。


注释略


— 未完待续 —


- 版权声明 -


原载于《历史研究》2004年第三期

感谢作者原创

版权归属原作者

如涉及版权问题,请联系我们



......................................................


《格局》小视频



......................................................


《非正常思维哲学研究课》视频



......................................................


推荐阅读


林语堂 | 中国人的国民性

杨奎松 | 牛兰事件及其共产国际在华秘密组织

郭世佑 | 甲午中国战败琐议

茅海建 | 奸臣模式:由琦善卖国而想到的

赵林 | 人类文明的历史、现状与未来

金雁 | 思想的误区,还是人格的悲剧?

秦晖 | 晚清儒者的“引西救儒”

杨奎松 | 中国外交60年

秦晖 | 传统科举制的技术、制度与政治哲学涵义

赵林 | 重返精神家园

杨奎松 | 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不只是逼蒋抗日

赵林 | 暮色中的十字架

林达 | 两千年前那个叫西塞罗的老头儿

陈丹青 | 牺牲与死亡

沈志华 | 斯大林模式的症结与终结

鲍鹏山 | 知识就是力量,但良知才是方向

秦晖、鲍鹏山:个人·时代

鲍鹏山:商鞅为何从改革家变成“全民公敌”

村上春树 | 东京地下的妖术(节选)

柴静 | 因为如果是我

北岛 | 北京的味

杨奎松 | 从四次血案看蒋介石决策的智与不智

秦晖 | “NGO 反对WTO”的社会历史背景

柴静 | 世间有情人

赵林 | 柏拉图哲学的影响

金雁 | 双十一,对于他们是“重生”

秦晖 | 关于“大国崛起”的讨论

赵林 | 后殖民时代基督宗教的全球发展态势

沈志华 | 中苏关系的来龙去脉

陈丹青 | 钢琴与资产

金雁 | “真空罩”下:1920——30年代的苏联

柴静 | 这世界其实挺美好的,能让我心碎

木心 | 乌镇

秦晖 | 印度与南斯拉夫

刘擎 | 马丁·路德·金抄袭事件:如何对待伟人缺点

杨奎松 | 平型关大捷到底歼敌多少人?

汤一介 | 不要把儒家“意识形态化”

葛剑雄 | 真正的本领在于看懂书本背后的社会事实

余英时 | 戊戌政变失败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王德峰 | 艺术与人生有什么关系

秦晖 | 1966 — 1976

【阅读与行走】央视史诗纪录片《河西走廊》全集(一)

沈志华 | 1956-1957——转折还是选择

柴静 | 祭顾准

沈志华 | 中苏分歧在于有30年时间差

BBC纪录片《文艺复兴》全三集

木心 | 美国人的脾气,不留后劲,不留后路

陈丹青 | “我给大家讲一件小事情…”

王德峰 | 阳明心学何以成为当下中国人的精神出路?

许倬云 | 东汉与西罗马帝国为何崩解?

【视频讲座】赵声良 | 敦煌莫高窟的历史、艺术价值

蔡国强 | 中国当代艺术,最没学到的就是个人主义 !

唐翼明 | 钱穆与陈水扁

金雁 | 二十世纪初俄国的改革、战争与革命

陈丹青 | 木心使我洗去一点野蛮的根性

秦晖 | 儒家的命运

孙周兴 | 一只革命的手

【连载】许纪霖:古巴革命与卡斯特罗

秦晖 | 我对“文化保守主义”的一次大检讨

姚大力 | 什么是中国边疆的基本特性

金雁 | 中欧的价值——“欧洲精神”燃烧之地

金雁 | 前东德:波澜不惊二十年

沈志华 | 美国是怎样卷入朝鲜战争的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