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浩宇 | 尹潽善：独裁者夹缝中的短命总统（下）

矛盾丛生

总统的问题解决了，但总理的问题却不好解决。当时民主党的新派和旧派原本打算分别出任总统和总理，国民也支持这项决定。但现在总理是实际掌握权力的人物，如果总理是新派的话，新派的影响力未免会太大了。尹潽善出于这一点考虑，提名了同属旧派的金度演出任国务总理。但当时宪法规定，总理候选人必须得到民议院半数以上的支持才能当选，在投票中，金度演最终以三票之差，功亏一篑。尹潽善总统最终只能推选新派的张勉作为总理，在接下来的投票中，张勉成功以半数多三票的微弱优势当选总理。以张勉总理为首的内阁就这样诞生了。

国务总理张勉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张勉当选总理后，全部选择了新派进行组阁，旧派的势力完全被孤立了。其中，张勉挑选了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甚至连议员都没有选上的金大中作为自己的发言人。但日后，金大中成为韩国民主运动的领袖，并最终成为韩国总统。张勉对新派的偏袒自然引起了旧派严重的不满。为了表示抗议，在次年2月，旧派从民主党中分裂了出去，另行组建了“新民党”，以在野党自居。但旧派和新派的内部派系林立，互相争斗，搅得国会一片混乱。尽管张勉的内阁全部由新派组成，内部仍然矛盾不断。

日后的韩国总统金大中

在新政府开始执政后，总统与总理在很多问题上仍然针锋相对。在尹潽善的不懈努力下，新派最终同意在内阁中加入几名旧派成员，但却将其中的大部分安排在了边缘位置。尹潽善主张酌情安排在李承晚政府中工作过的人员，而新派则对此非常激进，要求开除所有李承晚内阁的成员，甚至包括临时内阁的成员。此外，尹潽善常常邀请一些旧派的政治家来青瓦台开会，这引起了新派的强烈不满。新派内阁成员也常常指责尹潽善发表的言论干扰内阁的运行，甚至指责尹潽善与旧派政治家的会面是想篡夺民主党政权。

此时，韩国政府在民众心中的形象还是很差。很多韩国人对政府的想象还停留在李承晚时代，认为需要与政府进行抗争。此前一直被牢牢封锁的媒体，也对政府展开了攻击。他们将新生的政府当成了过去的独裁政权，指责政府是滋生腐败的温床。当时的韩国局势动荡不安，每天街道上都会有各种游行示威，民众提出各种合理或不合理的主张，包括与朝鲜方面谈判来争取统一、补偿战争中死伤的军人、改善劳动者待遇、缩减军队开支等等。当时甚至有“没有参加过游行就不算韩国人”的说法。

屋漏偏逢连夜雨。民主党中的少壮派突然对张勉内阁发难，爆出了“钨出口条约事件”，钨是重要的战略资源，是当时韩国获得外汇的重要途径。在与美国签订的出口条约到期后，少壮派突然跳出来指责民主党为了筹集政治资金，将钨廉价倒卖给日本，以赚取政治资金。据称，张勉内阁还收到了100万美元的“辛苦费”。尽管“钨出口条约事件”最后被证明子虚乌有，是部分少壮派为抹黑新派而为。但此事件严重损害了张勉内阁的声誉，也为未来的军事政变提供了借口。

此时，尹潽善发现了新宪法中的一个严重问题：宪法对于军事指挥权的规定并不明确。理论上，总统只是象征角色，不应该有任何权力，但新宪法对旧宪法中军事指挥权归于总统这一点并没有进行更改，这就与内阁制的设计背道而驰了。尹潽善便与张勉总理进行讨论，然而却无果而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军事指挥权的归属最终没有被清晰确定，也酿就了未来的危机。

张勉与尹潽善的合影

他们的合作远不像照片里那样愉快

尽管尹潽善总统的实际权力很小，并且由于政治动荡，更是无法作出任何决定，但他还是尽力的为改善国民生活做出了努力。他首先继续了他担任汉城市长时的努力，在全国普及冲水马桶和公共厕所，尽力改善了卫生条件。另外，作为爱丁堡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尹潽善筹集了用于保护全国历史遗迹的资金。但总而言之，尹潽善只能是象征性的角色。

到了1961年，韩国局势似乎开始安定下来，韩国国民也认识到新生的第二共和国与残暴的第一共和国并不一样，人民的主张也可以用讨论的方式解决，示威游行也慢慢平息，政界也逐渐恢复了稳定。第二共和国经历了最初的动荡后，美好的未来似乎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早春”的破灭

就在韩国走向稳定之际，1961年5月16日凌晨的枪声，打破了汉城的宁静。此时还是少将的朴正熙和他的侄女婿金钟泌率领不到4000名士兵，向汉城进发。在短暂的交火后，汉江大桥落入政变部队的手中，通往汉城的道路畅通无阻。

五一六军事政变时的朴正熙

颇有黑社会老大的气质

宪兵部队与政变部队的交火，提醒了张勉内阁局势的严重性。实际上，在几个月前，民间就一直有即将发生军事政变的传闻，但张勉内阁却不以为然。在政变爆发后，束手无策的张勉首先跑到了美国大使馆门口，试图找到美国人来帮忙镇压政变。当时是凌晨四点，美国大使馆还在熟睡之中，政变部队也逐渐逼近了这里，走投无路的张勉只好躲进了附近的修道院，等待政变过去。

在张勉匆匆离开后，尹潽善疏散了家人，却决心忠于职守，成为了唯一留守青瓦台的政府人员。他说，既然身为总统，他即使豁出性命，也要保证青瓦台的安全。此时，美国大使和美国驻韩部队指挥官找到了尹潽善总统，希望他对忠于政府的军队发布命令，镇压军事政变。但出人意料的是，尹潽善拒绝了。他认为，宪法已经规定管理国家事务的权力属于总理，自己如果擅自发布命令，便是对宪法不可原谅的侵犯。美国大使和指挥官只好无奈的离开了。

很快，政变部队的士兵冲进了青瓦台。当时军纪很差，很多士兵到处搜刮值钱的东西。尹潽善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他严厉的斥责了这些士兵，甚至找到了这些士兵的将领。面对尹潽善总统，自知理亏的政变军将领只好道歉，并承诺对士兵严加约束。

朴正熙很快找到了尹潽善，要求他对政变予以承认，并宣布戒严。尹潽善无奈，只好宣布“为了维护国家的稳定，承认军事政变”，但拒绝签署戒严令。尹潽善认为，签署戒严令属于总理之权，自己无权代签。朴正熙见尹潽善态度如此强硬，只好作罢。

当时报纸对于五一六军事政变的报道

在政变后的第三天，也就是5月18日，张勉总理才从修道院中走出来，旋即被政变军人逮捕。张勉总理被迫同意将政权移交给朴正熙，追加颁布了戒严令，自己也被迫辞职。短命的第二共和国，如同韩国的早春一般，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军事政变中结束了。第三共和国就这样开始了。

不懈的斗争

在5月19日，尹潽善总统发表广播，宣布辞任总统。但朴正熙没有同意，他被迫继续担任总统长达一年之久。在这一年中，他痛苦的看到朴正熙利用此前的“钨出口条约事件”，将张勉内阁以涉嫌贪腐的名义全部逮捕；军事政权成立中央情报部，恐怖的情报统治就此开始；金钟泌筹建民主共和党，朴正熙把持最高议长的职务。尹潽善试图对此做出改变，但他终究只是象征性的角色，少有的提案也都被军事政权否决。他就像是全身瘫痪，却意识清醒的植物人，只能痛苦的看着“四一九运动”后民主党所做的一切努力慢慢都被军事政权摧毁。

朴正熙对民众发表演讲

1962年3月6日，朴正熙颁布了《政治活动净化法》，对旧政治家展开政治审查。这项法令实际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从政界清除朴正熙的所有政敌。3月22日，尹潽善递交辞呈以表抗议，朴正熙这次未加阻挠，担任总统不到两年的尹潽善终于从痛苦中解脱了。在尹潽善辞去总统职务后，朴正熙再也没有了任何限制，便以最高议长的身份代行总统职务。随后，他又修改宪法，恢复了总统制，并将两院制改回一院制。

面对这些逆行倒施，尹潽善决心联合起政界的民主主义者，挑战朴正熙的统治。尹潽善联合了新民党和民主党各派，要求朴正熙尽快实现“还政于民”的诺言，进行选举。在这种压力下，朴正熙只得在1963年2月18日发表了著名的“2.18宣言”，“高风亮节”地宣布自己不会从政竞选总统。在得到朴正熙假惺惺的诺言后，许多民主主义者认为合作似乎不那么必要了，反对联盟开始动摇了。

朴正熙抓住机会，立刻在3月16日发布了跟“2.18宣言”大相径庭的“3.16声明”，宣布自己不会坐视政权重新落入腐败政客之手，提出以全民公投来决定是否要把军政府统治再延长两年，宣布重新冻结平民的政治活动。这一来，民主主义者才发觉被耍，赶忙重新集结起来。美国人也对朴正熙实行的专制统治极为不满，威胁要停止对韩国的贷款与援助。朴正熙只好宣布暂停实施“3.16声明”，随后宣布将在年末进行总统选举，延长军政统治的努力就此作罢。

但在被迫宣布进行总统选举后，朴正熙为了确保自己能够在选举中获得胜利，利用了很多令人不齿的手段。其中，他指令新成立的韩国中央情报部，对他的政治对手进行监视与窃听。尹潽善作为他最大的政治对手，也被中央情报部重点照顾。另外，朴正熙也用各种手段抹黑尹潽善。他声称，自己与尹潽善的对抗“不是个人的对抗”，而是尹潽善的“忘记了民族主义的假民主主义”与自己“基于强大的民族主义的自由民主主义”的对抗。然而，此时朴正熙指使组建的“民主共和党”却爆出了一系列腐败事件，朴正熙似乎很难在即将到来的选举中成功当选了。

金钟泌，朴正熙的侄女婿

韩国中央情报部的创立者

然而，尹潽善这边却也存在着一系列问题。新派的民主党对选举中是否要推举尹潽善一直举棋不定，原因首先是尹潽善是旧派的代表，另外民主党也怀疑尹潽善此前与军政府存在勾结。尽管尹潽善最终被推举为总统候选人，但此前的摇摆不定也严重削弱了他在党内及选民中的支持度。

1963年10月15日，决定韩国未来命运的选举在全国各地举行。当选举的结果最终统计出来后，人们惊讶的发现，朴正熙在此次选举中以46.6%对45.1%的极其微弱的优势，战胜了民主党候选人尹潽善，当选韩国第五届总统。据称，实际上尹潽善拿到了多数票，朴正熙对选举结果进行操纵才得以当选。另外，由于民主党一直举棋不定，尹潽善的选票也被极大的分散了，这才让朴正熙得以乘虚而入。但不管怎样，从此，朴正熙长达16年的专制统治开始了。

实际上，此时韩国中央情报部已经开始着手计划暗杀尹潽善。如果尹潽善在选举中胜利，那就立刻将他杀死。但最后朴正熙获得选举的胜利，尹潽善才逃过一劫。

在朴正熙一步步巩固自己的专制统治时，尹潽善仍然坚持与朴正熙对抗。朴正熙计划向越南战场派出士兵，帮助美国作战，并借此赚取外汇。尹潽善对此一直持坚决的反对态度。尹潽善此后还参加了1967年的总统选举，但因为朴正熙此时对国家的掌控越来越深，他的选举也失败了。

朴正熙为了赚取外汇，向越南战场派出了大量士兵

终见民主曙光

在1979年10月26日，随着两声枪响，朴正熙遇刺身亡。尹潽善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尽管此时他已经将新民党的领导地位移交给了金泳三，但还是积极的为代理总统崔圭夏进言，希望他能恢复民主选举，废除朴正熙建立的反动体系。由于参与民主人士聚会，尹潽善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但很快被崔圭夏总统特赦。

朴正熙遇刺后，当事人复原现场

尹潽善积极推动各派的联合，以应对军部的反动势力，但金大中与金泳三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坚决联手反对全斗焕，最终还是被各个击破。全斗焕也效仿朴正熙，通过政变上台，进行了八年的专制统治。尹潽善轻信了全斗焕的承诺，以为他与朴正熙不同，便积极参加了全斗焕组织的“国家元老咨询会议”。尽管他并没有实际促成全斗焕的专制统治，但这也成为了他洗刷不掉的污点。尹潽善最终还是看到了全斗焕的垮台。随着1987年大选卢泰愚的胜利，韩国的民主化进展终于缓慢的踏上了正轨。

1990年，尹潽善以93岁高龄去世。这个一生追求民主主义的政治家拒绝葬入国家公墓，因为他不想与他所痛恨的独裁者们为邻。此时的韩国政治，比他刚刚上台时，已经要民主透明许多了。

尹潽善的葬礼

最后，我想讨论一下一个很有争议性的问题，那就是尹潽善到底和政变方有没有背地里进行勾结？在金大中的自传里，他一直认为尹潽善总统之所以拒绝调动军队去镇压朴正熙政变，是因为与张勉政见不同，乐见张勉被朴正熙推翻。金大中还认为，尹潽善相信政变势力是支持自己的，所以才会“积极支持者政变发展”。我认为，金大中对尹潽善的评价有失公允。尹潽善拒绝调动军队是真，但他绝对不是有自己的私心或利益。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贪恋权力的人，在政变结束后，他也使用了辞职的方式表示抗议。如果他是金大中认为的那种不顾国家大局、为了反对自己对手而不惜支持政变的人的话，那他在内阁成员全部失踪时死守青瓦台，更不会在当上总统后反复提出辞呈。

相反，尹潽善是一个有原则、有底线的人。他深知，在面对政变时，作为象征性人物的他，无论做出什么抉择，都是对刚刚重建的宪法秩序的破坏。并且如果真的调兵镇压，事态很可能会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最终演变为一场内战。朝鲜方面也很可能乘虚而入，发动第二场朝鲜战争。尹潽善可能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无奈地以不抵抗的姿态，默默迎来政变的士兵。他之所以在政变后没有立刻辞职，也是为了稳住国家不至于陷入完全的动荡。他在政变结束后，立刻提出辞职，就是用这种方式对政变提出抗议。

在我看来，尹潽善是韩国历史上一位值得尊敬的政治家。无论时局如何变化，他都会紧紧的维持着自己的原则，不去越过自己的底线。我不禁遐想，如果韩国当时的宪法没有将总统制改为内阁制，或者让尹潽善出任总理，在他稳健的改革下，韩国的民主主义者会不会避免分裂，会不会野心家朴正熙也无机可乘，韩国会不会提前三十年迎来真正的民主？但是，历史不容假设，即然它已经发生，我们作为后人，只有站在公正客观的角度去评价它，去避免黑暗的历史再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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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转载自公众号：坐井谭天

插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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