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漫言6
开春就是崇祯九年。二月初,觉心朝海回南京,一路寻找我们,来到五台山相会。三月中有一个朝礼五台的僧人,是楚地(湖北一带)人,法号皎如,我们曾在宝庆府,同听颛愚大师讲《楞严四依》,见我在堂里,就进来相见。有人问起缘由,他详细地讲述了我行脚的情况。方丈德云师知道了,就设斋招集全寺僧众,请我四月初一日开讲《楞严经》。我承蒙厚爱,苦于不能推卸,只得承当。到七月初一日方得圆满。我们初来五台,就一直住在塔院寺,未曾朝礼五顶各佛刹,所以七月初三日,先上东台。那里的主持僧,用接待法师的礼仪款待我们。接着到了北台,当家僧还是这样接待。因此我心中感到惭愧,其它几台就没有去朝礼了。
初八日,告辞了塔院寺方丈及各房僧众,打算去北京向三昧和尚求戒。方丈师殷切挽留不舍,见到我们无心在此留住,就准备了三头骡子,为我、成拙和觉心送行,并伴随我们一直走到旧路岭,留宿了一夜。次早德云师仍然不忍分手,又送我们到了棠梨树下院。天明用了斋饭,才一一拜辞。德云师眼含泪水叮嘱:“如果受戒完毕,还请来五台,千万不要辜负我们的切望。”
七月十九日到保定府方顺桥西,投宿于罗睺寺。成拙在五台山时,曾与一沧州道人相约,所以他去了沧州。次日午后,我和觉心等出寺门散步,远远望见一片树林,碧绿荫荫。我们一同出来的六人,就走到林子里,因为贪凉坐得久了些,太阳快西沉时,忽见空中灰蒙蒙一片,像雾一样,又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看到飞扬的尘土像云一样翻动。不久,见到无数老幼男女遍野,竞相狂奔,像山崩海涌一样冲将过来。才知道是后有兵马追击。一同坐在树林里的人,各自逃散,只有觉心和我在一起。不能再回寺里去了,也不能走大路,就向南方乱跑,一路上歇宿的多是小庙,每天只能吃一餐。
我们逢沟涉水,路错绕道。一天走在路上,感到腹内饥饿,就在荒冢旁的树下歇息。我对觉心说:“咱们从云南到南方,又从南方到北京。现在又从北而南,往返二万多里,徒劳跋涉,所立志愿也没有实现。披剃师给我起法号绍如,是希望将来能弘法利生。现在这些没有做到,真是惭愧至极啊!我法名读体,“体”就是身,是“法身理体”的意思。“读”经学教而能懂得经教所阐明的真理,理明了,阐释真理的文字就可以放下了。如同借助于手指标示月亮,见到月亮就无须注意手指了,所以我从今起改号为见月。我们二人越想越悲伤,泪水不住地流。这时有一老人从旁经过,见我二人如此伤感,询问原因。我详细讲了长途行脚而又不能实现愿望之苦痛。老人连声叹息不已,对我们说:“我姓李,是吃长素的道人,孤独一人没有亲眷,为人家教小孩,因为兵马大乱才回家来,前面小庄就是,可以一起住一晚,然后再走。”到了他家一看,屋里已被流贼抢劫一空,他就去邻家借了些粗面,烤了饼子供我们吃。第二天,我们向他告别动身上路。
又走了六天,上了南宫县大道。至午后都没有化斋之处,遥望远处有一小庵。来到庵前,觉心留在外面,我独自进去。只见一位老僧,没有人帮他,自己烧火作饭。我向他合掌问讯,也不还礼。我就上去替他烧火。饭熟他自己盛了饭吃,我取了碗筷盛上饭坐下就吃,也不说话。他吃一碗,我添第二碗。他这才说:“世上从不曾见过有你这种人,主人没开口,自己倒动手盛饭吃。”我回答说:“世上从未见到过你这种人,客人站在面前,都不说句客气话邀请,就自己吃起来。”他看着我大笑说:“倒也是个禅和子。我年少时出去参访善知识,到处行脚,因为不老练,常常挨饿,你今天这样机敏,请随量吃吧!”我说:“门外还有一道友。”他一听很欢喜,说:“请他进来一起吃吧。”我和觉心饱餐一顿,起身告辞,他又留我们住了三天。
九月初,我们到了江南瓜州,于息浪庵挂单。遇到一个云南僧,号清如。谈起行脚的事,知道他在北方遭遇兵难才回到南方来。第二天便和我与觉心一起渡江,前往甘露寺。当家师法号平素,也是老乡,长期住在镇江府,皈依信仰他的人很多。他最喜欢云南人到江南来参学。清如先进去替我们通报,我和觉心接着进去礼拜。平素师问我们行脚遇难之事,我毫无隐讳地照实说了。平素师安慰说:“我少年时参访,也遇到许多逆境,但求道之心丝毫没有退堕,今天才有这点因缘。你们二人寻师求戒,往返南北,经历了种种坎坷,最初发的愿心没有懈怠下来,以后教化开导众生的因缘自然会很殊胜。现在暂且放宽心住在这里。开春崇祯十年元旦,是我的母难日(即母亲生他的日子),要讽诵五大部经以报母恩。你们二人可以和众僧一起诵经。衣单,我负责给你们办理。到诵经期毕,再走不迟。”我说:“三昧和尚遥居在北京,我们不能再去,只好等他回到南方来时,再求受戒。现在我想去天童寺参禅。”平素师赞助,为我们置办了行李外,又赠给我们每人路费银二两五钱。
二月初三日到达丹阳县桥头,想搭客船过河。觉心把行李放在脚下,只顾观看各个船家相互排挤,争揽客人,不想被囊行李被人偷走。我们感叹因缘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幸好我的路费还带在身上。中午时分来到海会庵投宿,见我们没有行李,不肯安单。我们告诉他行李在桥头丢失。庵离桥头不远,他们了解到确是实情,便送我们进了云水堂(即接纳行脚僧暂时安单之处)。遇到二位游方僧,我们北上时曾同行数日。知道我二人行脚,就说:“你们求戒,三昧和尚已经离开北京,正月在扬州府石塔寺开戒。现在应丹徒县海潮庵之请,二月初八日起期,你们赶快去受戒。”听到这一消息,郁结在心中的愁闷完全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早上,我同觉心又回头去海潮庵,恰巧遇到三昧和尚入庵。听说教授师(即负责向新戒教授礼仪和戒律内容的僧人)是楚地人,法号熏六,心胸宏大,智慧妙巧,辅导教化很威严,总理戒期中一切事务。就请求知宾师(即接待外来客人之僧人)引我到熏六师居住的寮房礼拜。师父问我乡籍,我答:“云南。”师说:“此庵当家师为埋葬他师父起期,每人交银一两,衣钵自备。”我说:“行李在丹阳丢失了。身上只有二两五钱路费。”教授师说:“这只够一个人攒单并造衣钵。”又为觉心求单,随即派人送我进戒堂,送觉心去行堂(作杂务者)寮。
新戒堂的引礼师(照看新来受戒僧人的起居和纪律的僧人),法号耳园,山东人,性情耿直,但缺少灵活性。见我没有一点行李,又不请戒律读本,终日坐在自己的单位上,不发一言,又不违犯戒堂堂规,又没有事情去请教他,因此他心里对我很不高兴,就斥责我说:“见月,此处不是让你坐不语禅,为什么你不请来律本好好地熟读呢?”我答:“我不识字,也没有钱请律本。”凡是进来一个求戒僧人安单,引礼师就叫我说:“见月,你到这里坐,把单位让给这个新来的人。”我就遵命,拿起衣钵向后面移一个单位坐下。这样,后进堂的有十几个人,每来一个人就让我退让一单位。又来了最后一人进堂,高单(即用木板搭成的连铺大床)上已无空位了,就叫我移到地下与香灯(专管殿堂上香点灯的僧人)共坐,我毫无怨声,只作游戏想。同堂的众戒兄见到这种情景,都很不平,说我懦弱至极。我说:“修行以忍辱为本,何况都是同戒,理应移让。”
时间逐渐临近背诵《毗尼日用》(受戒前,先须在教授师指导下学习戒律内容,预先须把戒律背熟,经过检验,方能登坛受戒)。引礼师把我的名字排在第一名,想折伏我向他恳求认错。各位戒兄也为我着急,说:“量你也背不出来,为什么不去拜求引礼师把名字排在后面?”我说:“到明天再看。”次日一早,引礼师拿着名签带引我等九人,到教授师前礼拜后,我一口气朗声背诵完毕,就像瓶中泄水一样无滞无碍。教授师说:“你每天默坐,不发一言,说不识字,今天却背得如此醇熟。”我说:“并不是我不识字,因为无钱请律书,所以默坐,专心听左右邻单戒兄读诵,因此记住。”教授师很高兴,并赐茶。回到堂里,各位同戒都前来向我祝贺,其中和我最相投契者,有十三人,都能这样背诵。
这一戒期宣讲《梵网经》。香雪阇黎师(称戒师)代大座(即正座),四班首(首、西、后、堂)轮流复讲。有一天,首座师乐如复讲,只把三昧和尚写的《直解》念了一遍,一字不增,一字不减,未作一点解释!我和相契合的几位戒兄并坐在一排,失口微笑。首座师看到,很不高兴,回到堂中,就指名要我们十人复讲。新受戒的沙弥从来没有这种事情,无非是用这种变通手段,逼令我们向他忏悔。过了三天,不见一人前去求悔,他只得把所开列的名单,呈送方丈。三昧和尚以为是实情举荐,就一一慈允。这真是弄假成真,再难于停止下来。到了我要复讲的那天,内外大众很惊赅,都来旁听。和尚和二位师父(香雪阇黎师和熏六教授师),也在后面设座临席,慈降加庇。所要讲的内容,是《梵网经》上卷中的《十金刚种子、第十信心位》。我开卷把文句念完,先总括说了大义,然后依文作了解释。下面听众,异口同声称赞。三昧和尚和二位师父都很欣慰。接着我去方丈室礼谢,和尚赐给我被褥衣履。熏教授师问我:“你依谁听经?”我说:“在云南时,依披剃师。行脚到宝庆府,遇到自如法师代颛愚大师讲《楞严四依解》,我也曾跟随听讲。”熏师说:“颛大师是我的依止师,自如法师是我的契友。你怎么不早说!熏师对我更加看重,马上就施给觉心衣钵,让他入堂受戒。
三月二十日午后,有个丹阳县贺家子侄,少年书生,性情傲慢,不信三宝,醉酒入庵,直接闯进方丈室,一屁股坐在和尚法座之上,嘻笑放肆。侍者上前谏劝,他反而诃斥。寺中僧众不服,把他驱赶走了。第二天一早,这个书生邀约一伙人来庵滋扰生事。和尚马上令圆戒罢期。平常寺中晚课多有在家居士随喜参加。熏师想用方便办法把这桩事平息下去,保全道场,所以在晚课完毕时,把大家招集到韦驮菩萨前,说:“今天,道场被魔挠碍捣乱,不能善始善终。你们弟子之中,有愿舍身命维护法门的人,就出来担当!”说完,大家都默然不语。我就应声推开众人站出来,向熏师顶礼。师说:“你只一人,怎么能行呢?”我说:“和尚的戒弟子,遍布天下,我一人当先,其他人都会随之而来的。出家人无妻子可恋,无产业可系,无功名可保,无身命可惜;托钵饱餐,不带分文;丛林栖止,不纳房租。凡是僧家,以戒为亲,何况为了维护法门,谁不勇敢向前!纵使用它一年二年时间,必除魔党。请和尚和二师放心晏安,不必以此为念。如果那一伙人中,果然有舍得妻子产业,能放弃功名、身命的人,让他站出来与我较量一番。否则,各家把自己的学业做好,好自培养自身道德之本。自古以来,有了德行和才学,方不负身为庠中士子;成就功名事业,要能作天下人之表率,才是大丈夫。难道为别人的是非,而丧自己的德行!”熏师说:“你今天在众人中作了这样的承诺,以后一定要依言而行,还怕什么法门不静,魔障不除!”众人散去,参加晚课的人都听到了,这话就辗转传播开去。第二天午后,果然有二十多人,都是庠中斋长和乡中父老,来到庵上拜见熏教师,也把我请去了,双方以理讲和。圆戒时间仍在四月八日。和尚招集大家来方丈室,对二位师父以及久随身边的上座说:“今天道场魔事如果不起,就显不出见月。你们为佛法,为人师,应当像他一样有胆量有心行。我在这个传戒期里,总算找得人才了。”大家听后,礼谢而退。二位师父开导指示我们同戒十三人,今后就作和尚身边的随侍,希望我们今后成为法门梁栋。
初十日回扬州石塔寺。杨州府慧照寺礼请和尚,择期于四月二十日开戒。五月十八日是三昧和尚大寿,我们同戒都没有礼物可送。我提议说:“可以裱一长卷,自己画上五十三参图奉献和尚祝寿,因此我就没有时间,不能随大家去慧照寺起期开戒了。”和尚听说之后,就叫我进方丈室去静心作画,并笑着说:“见月啊,你初登戒品,就入我室。”我惭愧地向和尚拜谢。六月二十日,海道郑公,请和尚在石塔寺建盂兰盆会,讲《孝衡钞》。和尚就命我去慧照寺,代香雪阇黎师座,讲《梵网经直解》,并请香雪师回石塔寺代和尚座,讲《孝衡钞》。两处道场都在七月十五日圆满。
香师开示我和同戒们,求和尚更改各自原有的法名,以便常随和尚任事。各位同戒依言,前往方丈室,都争先礼拜求和尚赐法名,只有我一人退到后面,顶礼和尚,跪地白告说:“我因披剃师指示,才得发心离开云南,南来向和尚乞受大戒。若无披剃师,我就不能削发出家,也不能受具足戒而成为真正的僧人。恳请和尚大慈允听,仍叫我的旧名,使我不忘根本,愿终身常侍和尚座前。”和尚说:“我当年初受戒后,诸位上座也劝我求律祖更换法名。想到律祖讳如字,我是寂字,披剃师讳海字,不敢忘本,做改性字(班辈)超越海字的事。我弘戒律三十多年,今天见到你的存心与我相同,这是不自欺心啊!作善知识,特别看重的就是行德,不在于叫什么法名。我允许你仍称原来的名字。”
当时有泰兴县毗尼庵请和尚于八月十五日开戒,大家都随行。熏教授师于初十日晚,向和尚白告,请定各堂执事,说:“我现在教授新戒,中气不足,精神渐弱,应该设置一名教诫西堂,总理各堂戒事,其单位安在新戒的首堂。这项任务,只有见月可以担当,请和尚智鉴裁度。”和尚马上命侍者招集两序僧众(寺中僧人,在方丈之下分东西两班序列,称两序;东序负责寺中之行政管理;西序负责法务管理)来方丈室,向众人宣告委派职事。我跪地禀告说:“我今年四月八日才圆受具足戒,还不到半年,哪里敢担负这样的重任。我自己都没谙熟律法而再去教人,恐怕不利于新戒,也辜负了和尚的慈恩。请和尚在各位上座中,另选能担当这个重任的人委任吧!”和尚说:“熏教授推荐得不错,我也知道你的心行作用。十地菩萨尚且还要寄位修行(到人间担负一定的工作,以利修行)。你不妨一边自学,一边教诲他人,以体谅我的用心,这样就一举两利。”两序人众齐声说:“应当随顺和尚慈令,不可以再推辞了。”我只好拜受了这项差委。同戒中的映宇、苍悟为的书记,慧生、以仁、裕如、若愚、观之等为引礼。人人发奋努力,严肃认真,和尚座下还未曾有过像海潮庵同戒这样的盛况。其首堂引礼师(即总理全部行礼职事的僧人),就是我受戒时的引礼师耳园,我虽然居于掌权之位,但动止都以师礼尊重他。他也不执我相(很谦虚),一切堂规之定夺,都谦让照我的意思行事。但我的内心一直怀着惭愧,倘若遇到乐于学习戒律的人前来请教,我怎么做才能让他解除疑惑,欢喜而归呢?一天晚上,我前去拜诣熏师寮,向他说了我的心事。师说:“三藏中有大小乘律一千多卷,我没有阅读过。你既然有此志向,可以请来边读边学,将来作大律师,才不辜负我在广众之中把你识别出来。”因此就找人前往嘉兴,请了一部《广律》回来。从此,我白天料理各堂戒规,夜里挑灯展卷,仔细阅读学习。一旦遇到文字古老意义难懂之处,苦于没有精通的人请教,只有掩卷长叹。惟有向菩萨礼拜祈祷,乞求加被开晓。礼罢少坐片刻,再展卷体会其义,就如开门见山,豁然无疑了。像这样的不思议感应,常常如此。
这一期传戒法会,定于十一月五日圆满。结期前三日,本堂新受戒的弟子们,共同制作了一件黄绸大衣(僧袍)送来,感谢我教诲不倦之心,我对他们说:“和尚与教授师,把重任委付给我,理应尽心尽职,辅助弘法出力,难道是为了贪图名利才做这一职务!”严辞谢绝。他们捧着衣服去到方丈室拜跪,向和尚陈述了奉供此衣之因由。和尚对我说:“戒律之中只禁贪求,不禁自愿布施,你可以受取。”我说:“在下不受此衣有两重意思:其一,我自愧于戒行浅而责任重,恐有不足的地方,有人借此毁谤;其二,和尚法门高峻,唯恐以后担任各项职事的人以此为肇端,开了先例,所以不受。”和尚赞同了我的想法,对各新戒说:“西堂不受此衣,为的是保全己德,惜护法门。你们不要再强送了!”十八日随和尚返回扬州石塔寺。高邮县承天寺,礼请和尚十二月初一日起期传戒,至开春正月十五日圆满,我仍担任西堂之职。
《一梦漫言》卷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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