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的现量和西学的似现量

3.1.2现量

量论是研究有几种量，以及这几种量之间的关系。我们二三四节就是指出量有几种。第二小节现量，第三小节比量，第四小节圣言量。什么是现量？我在讲时不自觉地就会把西学名词用出来，因为我觉得如果不用西学名词的话对你们来说实在太隔膜了。所以先说一个西学中与此相当的名词，就是感性认识、感觉，这只能是比附的相当，不完全一样，或者说细分析起来还是有很大的差别。更加确切的一个词是纯粹感觉，就是在心理学当中所说的不杂有知觉的纯粹的感觉。

甲、说现量相

我请一个同学来念下这段。

陈那菩萨《集量论卷一》云：现量离分别，名种等合者。

此总说若识离诸分别，是为现量。现量虽皆是离分别，但有无分别心非现量者，如由膜翳见二月之眼识，是无分别之似现量。所离分别为指何等？曰：谓离名种等结合之分别。如随欲之声，安运名称，如天授、祠授等，诠说于义。诸种类声，如说牛、羊等，诠说种类义。诸功德声，如说青、白等，诠功德义。诸作用声，如说供施等，诠作用义。诸实物声，如说有杖、有角等，诠有实义。总之，缘此等声所起之心皆属分别，皆非现量。要离彼等分别，乃是现量。（《集量论略解》法尊法师编译中国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1版）

“现量离分别，名种等合者”，这个名种等就是用来解释分别的。现量要离的分别是什么呢？就是名词种类这些东西，‘等合者’也就是说混入了，混入到哪里了？这是从反面来说，没有从正面来说。离开了这些分别，剩下的东西是什么呢？就是西学当中的纯粹感觉。当然这也只是一种比附了，或者说是现量当中的一类，这种纯粹的感觉混入名种后，就不能叫做现量了。我们平常人只有感觉，没有纯粹的感觉，这个纯粹感觉是西学的一种假设，或者是在非常特殊情况下才会出现的。比如说我经常会想到，我在人民大学读研究生时，一天刚睡醒，那次就是在极特殊、偶然的情况下出现了一种类似于纯粹感觉的经验。那次我睡醒了后一睁眼，发现眼前一片白，就贴着眼，或者说根本没有距离，一片白茫茫。没有多久，我一定神，这片白忽然离我上升而去，眼前一下子出现了有形状的天花板。当时那种状态没有距离，只是一片白，也还没有名词，那片白茫茫就类似于纯粹感觉，后来它离我上升而去了，我知道它是天花板了，那时候也有距离了也有形状也有名词了，那就已经进入这种混杂名种的普通感觉。佛法要求的现量，就是前面这种纯粹感觉，当然这是最初步的，更高级的还有很多种。

下面就是各种词的类别，这些随欲之声就是特殊名词，种类声就是种类名词，功德声是形容词，作用声是动词。实物声好像在西学的语法中没有对应，是一种名词的被所有格，西学的语法当中没这种东西。你看这些都是词。现量要离的主要就是这些语言，所以现量要离的这些名种，我们在佛学与西学中诠释为语言，这就很确切了。名词种类都算作语言的范围，跟语言是重合的，所以现量要离开的分别就是语言以及能运用语言的分别意识。从所知上来说是性境离开语言，从能知上来说就是那些现量的识要离开分别意识。能知所知就是佛法经常要用到的概念，能知是识，所知是境，包括语言这都是所知。

只说离分别还不能将现量界定清楚，这里就说到了有无分别心非现量者，就是这种离开了语言分别的感觉有时候仍不是现量，比如说“有膜翳见二月之眼识”，这个是无分别的似现量，这种离开了语言分别的感觉还不是现量，它是似现量。故现量除了离开语言分别之外还要加上一条，就是离开无分别的似现量。因为佛法这个量是无欺的智慧，这种有膜翳的眼识虽然是无分别的，可是它不能如实，它把一个境看错了。对此我有深刻体会，我这个眼是无分别的，但我的眼睛做过好几回手术，视网膜有一块不起作用了，还有一些不规则，我看东西是弯的还有黑乎乎的阴影，所以我会把直的看成弯的，把亮的看成黒的，这显然就是似现量。所以有病的眼耳感官所得到的是无分别的似现量，还不是现量。正常的感官在无分别的时就是现量。

乙、现量差别

刚才是总讲现量的定义，下面说现量分类。这第一种分法就是陈那的三分说，详细介绍起来要很大篇幅，我写得太简单了。陈那三分说分成了这四种现量。另一种分法是护法四分说，就是我纸上所列这个详细的分法。两种分法中的下一种把上一种都包括进去了。五识就是根现量，意现量和瑜珈现量在六识的下面，自证现量在自证分下面了。第一种分法中的四种都被下一种分法包括进去了，所以下一种分法更加全面。

所谓四分，就是证自证分、自证分、见分和相分。简单介绍一下四分的关系，佛法那是太严密，也不是编出来的严密，而是这个世界本来就这么严密，有着严整的缘起秩序，丝毫不紊。图3-2表示四分之间的关系，这叫四分成量。所以由四分就可以构成一个完整的认识框架，不需要再假设证自证分之后的分了。有这四分的辗转认识就可以保证这四个东西都有能认识它的那一分。比如说，相分由见分所认知，见分被自证分所认知，自证分被证自证分所认识，证自证分被自证分所认识，由自证分和证自证分相互认识，便成立了一个认识的循环圈，就不要再假设证自证之后的那些分了。所以佛法完全彻底的经验论在四分成量里有根本性的保证，我们佛法所说的一切都能认识到，都有我们所说的那种能知的能力作为保障。就是说在认识能力之外的那些东西我们不说，不假设它们的存在。这就是佛法彻底的实证主义的认识路线。

这些能知的分同时又是所知，所以它才能被说到，假如它只是能知，它就不能被说到了，只是能知就没人能认识它了。相分唯是所知，后三分既是能知又是所知。所以这里面的现量就特别多。比量唯在第六识的分别意识上。六识分成三种，图中列了两种，即五俱意识和定中意识。第六识还包括分别意识，分别意识不是现量，是比量。我们现在最熟悉的这个东西它叫分别意识，相当于西学当中理性的认识能力，就是运用语言的意识，这种认识功能不是现量，是比量，或者是似比量。这种运用语言的分别意识，推测正确时是比量，推测差谬时属似比量。这个会在第三节比量时讲。这里面还有第七识，这里讲的是清净第七识。染污第七识就不属于现量，属于似现量。所以这些识的见分大部分都是现量，比如说五识的全部、第八识的全部，不管清净或染污所谓清净就是无执染污就是有执都是现量。六七呢，五俱意识和定中意识无论染净都是现量，第六识当中的分别意识不管染净都是比量；第七识以染净区别，清净的是现量，染污的是似现量。这就是我们对现量的详细罗列。证自证分一定是现量，自证分一定是现量。八识各有它的自证分和证自证分，所有的自证分和证自证分都是现量。我们需要特别指出的就是，这些非现量的识，其自证分和证自证分还是现量。比如说，属于比量的第六分别意识，只是在见分上是比量，其自证分和自证自分还是现量；染第七的见分是似现量，其自证分和证自证分还是现量。

丙、似现量差别

下面就详细说似现量的差别、种类。分成了两大类，一共五种。                  

似现量分为两大类：有分别的和无分别的。当现量混入分别时，就成了似现量。有分别世俗心，即见瓶衣等物以为有瓶衣等实物之心。这类心基本上构成了我们凡夫正常的经验世界，我们凡夫所看到的俗谛世界就主要是由第一种心构成，就是有分别的世俗心，世间的人所认识到的世界主要由这第一种心所构成的。见瓶衣等物认为有瓶衣等实体之心，就是看到这个杯子就生起这个杯子的名称，把它结合成一个实体，认为有这么一个东西。所以我们凡夫的世界是由名词所成立的世界，这些名词所指的那个事物和名词加起来，就构成了我们凡夫世界里面的实体的那部分，然后再加上实体的属性和那些实体的动作。我们凡夫的世界就是由实、德、能，也就是实体、属性和动作构成，呈现为一个运动的相貌。实体是怎么构成的呢？就是一个名词混入了那些感觉。比如说这个杯子是由几种感觉构成的呢？五种。看一看有色彩，敲一敲有声音，闻一闻有气味，舔一舔有味道，摸一摸有触觉。由色声香味触这些感觉合起来再加上一个杯子的名词，就构成了一个杯子的东西。这个实就是这么构成的。能认识这个实的就叫有分别世俗心。有分别世俗心是能知，认识到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名字的实体，这就是构成我们凡夫世界的主要内容了。

然后是有分别的迷乱心。这就是某些特殊的情况下，把这些实体看错了，把有分别世俗心的对境看错了。比如说把人这个人本来是个有分别世俗心的对境。这个实体看错了，看成虎了，看成另外一个实体了。像梁红玉在做京口娼时，她三更入府去伺候贺朔，在廊下猛然看到一只虎，把她吓一跳，然后就喊，人来了。她再仔细一看，是一个小兵，鼾声如雷，然后就和那个小兵约为婚姻，觉得是有虎神保佑或是虎神转世之类，将来会有成就。这个小兵就是韩世忠，后来果然成就了一番事业，梁红玉被封为梁国夫人。把韩世忠看成虎，这就是有分别迷乱心的作用。那个虎是个主观生起的影像，是完全主观的幻觉，覆盖在了实体的人上面，就构成了有分别迷乱心的对境。

有分别的似现量还包括最后一种，就是观想专注酿成色尘初步稍起物质作用的意识。比如说有些修念写术的人，就是用意念来写字。修这种法术的人用他的意念作用在一片涂了药液的纸上，他就能够写出字来，微现其字形。这个时候，他这种观想字的意识，我这里还没有给它定出名字来。也属于有分别的似现量，因为它已经能起一些物质作用了，但是还没有脱离意识的分别，还在用力地想。

下面两种就是无分别的似现量，第一种是有病的五浮尘根根所生起的前五识，这种已经讲过了，就是有病的五官所起的五识，属于无分别的似现量。第二种是第七识见分见第八识见分为我相，即染污第七识见分是似现量。它属于错误的认识，可是它没有分别。其实这个染第七识见分把第八识见分看成我也是由于它有病，认识得不是很清楚，给看错了。如同把一个旋转的火点给看成是一个火轮了。第八识见分在每刹那只是一个火点，可是第七识对每个点都没看清楚，其余影都延续到下面去，于是就看成了一个旋火轮，这属于无分别似现量。它没有分别，在第七识里面没有语言，可是它有错误，对性境的认识出现了错误，第八识的见分是性境，它却用自己幻出来的那个火圈把火点给盖上了。所以就有两种东西，一种是错误的幻影，一种是真实的性境，加起来就是由似现量认识到的有真有假的混合体，就叫作带质境。似现量所对的就是带质境。

丁、与西学经验一词的汇通

下面我们讲丁条，与西学经验一词之汇通。

经验一词可以作能知说，也可以作所知说。

大致而言，西学经验一词略说可以与佛学中的有分别世俗心及所对之带质境相当。

详说则：

经验包括

彻底经验派：现量、性境；

温和经验派：有分别世俗心（似现量）、瓶衣等带质境；

神秘派：观想专注稍起物质作用之意识、酝酿色尘之带质境。

错误经验：即有分别迷乱心，扰乱色尘之带质境。

经验似经验所对皆带质境，多数（除神秘派之经验外）皆有性境为其骨子。

我们要用经验一词来会通佛学现量，还是非常复杂的。因为西学当中所说的经验好多都不是现量，只有特别少数才相当于佛法现量。比如说彻底经验派，也就是休谟所说的那种印象，能把瓶衣实体破掉的印象，才属于现量。当然他在不自觉时可能还会升起瓶衣的语言,只是他有这种见地。所以严格来说，把印象叫作准现量更加确切，但是如果为了表彰他，我们也可以把这大略看作是现量。我们说休谟的这种彻底经验派，能够有现量可言。

还有就是东正教，当然东正教不属于西学了。东正教的静坐派经过严格修炼后，能认识到上帝之光、灵魂以及世界的运转情况。因为它首先一步就是要脱离语言，已经进入到无分别的境界了，所以它认识到的那些都属于现量，这个可以肯定。所以我们要大大地表彰东正教，其次我们要表彰休谟，休谟就是西学当中最合正理的那一派。

温和经验派就是科学。科学所说的经验都带有实体谬执，科学不能把实体破掉，科学认为有瓶子，有衣服，有原子电子之类的，这类实体破不掉。有实体的谬执，所以属于似现量。

神秘派属于观想专注、稍起物质作用的意识。为什么把神秘派叫作似现量呢？因为他有分别，虽然他有时甚至能起很强的物质作用。比如说在西学神秘派中有一种五伤现象。第一个产生五伤的就是圣方济各，创方济会的那位十三世纪的大师。他生了五个伤，跟耶稣在十字架上的伤情一样，天天流血，由此而死。这就是很强的物质作用，这都由于他观想所造成的，天天想耶稣，效仿耶稣。十字架上的耶稣就是他效仿的榜样，天天这样想最后就产生物质作用了，两只脚都有伤，而且有钉子，伤处的肉长成钉子那样。他很谦逊，不显露给人看的，负责给他擦身子的那位兄弟才能看到，少数另外几位兄弟偶然看到了，这事确实不光一个人看到了。这就属于起物质作用的意识了。可是他还没有离开分别，因为他没有修证无分别的行法。不像东正教，上来就修离开意识的耶稣祈祷，他是天天观想耶稣，而且效仿耶稣，想耶稣的苦难，他天天在用意识的语言，不但要用还要增强它，他在加强运用语言的意识，所以他没有离开分别。我们说神秘派分成两类：一个是东方正教的神秘派，就是现量的修证；一个是西方的神秘派，是情绪化的修证，所以西方的神秘派是重情的，叫作爱的神秘主义。所谓现量的修证就是一开始就要离开语言和分别意识；而主情的西方神秘主义他要加强语言和分别意识的功能，情绪化很严重，语言的运作很强烈，没有能够离开语言，所以只能叫作似现量。即使像产生五伤现象的意识，也只能算似现量。因为没有能离开语言和分别意识的运作，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加强了。

所谓似经验，有分别的迷乱心扰乱了色尘的对境，都属于带质境，是有性境作为它的骨子和它的基础，有性境作为组成成分。这种神秘派的经验一般来说没有性境作为它的成分，多数是属于还处在酝酿色尘的阶段，还没有成为性境。但是少数的情况，像五伤也是有性境了，所以神秘派的经验多数情况下没有性境作为它的骨子。可是少数情况，在特别有成就的大师那里也有性境作为它的成分。所以，西学的经验就这么复杂。

戊、论凡夫根本无现量可言

A、凡夫之世界皆为分别意识相分所笼罩，故能见唯是有分别世俗心之似现量，所见唯带质境，故于现量性境皆无也。

B、初证五俱意识现量，即入如梦如幻境界，实体运动皆破，《物不迁论》中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即此境也。

C、故佛法之现量性境皆极严格，为凡夫所无，不可将西学中种种似现量带质境乃至独影混充现量性境也。

分别意识的相分指的是什么呢？就是指语言以及空间时间所带出的有远近、大小、前后的幻觉。凡夫的世界都被语言和时空的幻觉所笼罩，所以能见唯是有分别世俗心之似现量，能见就是我们的前五识和意识。我们在凡夫位只有六识，包括意识和前五，这意识又分为分别意识和五俱意识，这就是我们凡夫当下能够运用的认识工具。显现在我们当下的就这三者：分别意识、五俱意识和前五识前五识就是眼耳鼻舌身五种感觉能力。后两者都是现量，分别意识必与这些现量识同时运作，甚或延长。当后二者之对境不起不运作了，分别意识不管有无对境一直在运作，我们自己闭着眼睛在打坐它也在运作，睡着做梦它还是在运作，一直在运作。所以说凡夫世界皆为分别意识的相分所笼罩，就是这个意思。当这些现量的识运作时，分别意识的相分就把这些性境覆盖起来了，就成为带质境。所以在凡夫世界里没有现量和性境可言，因为都被分别意识相分所覆盖。

我们指出一个现量性境的例子，初证五俱意识现量，就是破掉分别意识。我们证现量的第一步就是先把这个泯掉，证到这些我们现有的现量识，先不用说开发七八两识。所以一泯语言时空的运作，就显现如梦如幻的境界，实体运动都没有了。僧肇大师的《物不迁论》里说：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就是初证五俱意识现量的境界，那是现量的描述而不是语言上的诡辩，是对初证现量的一种描述。所以芝诺的那些悖论，也可以从这里面得到解释，那不是诡辩。运动本来就是一种幻觉，证了现量后，当把分别意识及其相分破掉后，这个实体和运动都是被分别意识的相分所幻化出来的不真实相貌就没有了。所以也没有实体也没有运动了，就剩下一片一片的幻相不再接起来了。这一刹那的世界和下一刹那的世界就像电影胶片所放出来的两个图像一样，没有连起来了。这时候当然就没有实体了，没有实体当然也就没有运动了。我们说一个东西运动时，比如说我这个人从这点运动到另一点，这有一个前提是：这一刹那的人和下一刹那的人是一个东西。当你把人这个东西破成两片幻象后，那就没有运动了。这一刹那是一个像，下一刹是另一个像，只是两个相似的幻相相继的位置不同而已。

现量的定义在佛法是特别严格的，是凡夫当下所没有的。所以不可将西学中的种种似现量带质境甚或独影境混充现量性境。不是那种泛泛的经验、感性、感觉所能比附的。那只能是一种比附，要把它加以分疏才能够与佛法的现量和性境相当。要把种种似现量和带质境排除出去，剩下的一点点，也就是彻底经验派和正教的那一点点，这才是性境和现量。

（本文摘自《佛学与西学》，孟晓路著，并由孟晓路授权公众号十念生全网首发，如欲转载请标注原作者及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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