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在历史上，盐对人类思想如此重要丨国庆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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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是大自然的慷慨馈赠，看似微不足道，却在世界各地的人类文化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人类发挥聪明才智，发明了多种技术，才能够高效省力地提取盐。盐的分配涉及运输、商业、交通布局、港口、运输路线等多个方面。由于人类对它的依赖，盐成为最受人类关注的重要食品，地位远高于香料等诸多奢侈品。盐的生产、销售、消费等各个环节易于控制，各国政府很早就注意到这一点，并从中收取高额税收。
盐具有多种特性，因此用途越来越多。其最重要的用途，或者说曾经最重要的用途，是因生物学特性而被食用：确实，盐首先是一种食品，能够为微生物、植物、动物和人类提供营养物质；它增添风味，既能衬托甜味，又可减轻某些菜肴的苦味。医学领域很早就有人意识到盐在温泉治疗、浸浴、伤口愈合等方面的功效，以及等渗盐水可以替代血浆救治严重烧伤患者；盐的毒性可杀灭细菌或真菌。盐为人类提供的最重要的服务是保存食品，正因如此，盐很可能是推动中世纪欧洲经济发展以及人口增长的主要因素之一。盐可以保存含蛋白质的肉类，这使人们能够为荒年或粮食歉收地区储备食物。盐为十一至十三世纪的商业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并增加了皮革和毛皮等产品的价值。人们也把盐作为食品添加剂，例如做面包时加盐有助于面团黏合并控制酵母的活性。
由于氯化钠晶体的物理化学特性——例如可溶性，盐可用来提纯多种矿石（如银和铝）。盐有蒸发性，可用于给粗陶上釉。盐具有吸湿性，可为有机液体或空气除湿，还可以防腐保存。盐有硬度，可作为研磨料加在牙膏等产品中。盐的水溶性也得到了充分利用：盐能够使冰点降低至-18℃，这使它成为冬季冰雪天气维护道路通畅的重要工具，还可用于冷冻食品；盐能使沸点升高，因此可用于给蔬菜去皮；盐的平衡相对湿度有利于加工木材、稳定路面和加速水泥凝固；盐的易溶解性可应用于提取染料、钻探、形成石油以及建立存储石油和天然气的地下仓库；盐的导电性可应用于电镀（银、铬、锌）和电解。但是，世界各地人民对盐的重要性的理解往往超出其自然特性的范围：对荷马来说，盐是一种神圣的物质；对于柏拉图来说，盐是众神珍视之物；对于古埃及人来说，盐就是生命的精华。在某些特别强调四大元素（土、水、火和空气）的宇宙起源论中，盐是独一无二且不可替代的，它是由四大元素结合而产生的。神话也将“火、盐和海”联系起来：例如在芬兰，传说天空之神乌科在天上升起大火，一颗火星掉落在海里生成了盐；在墨西哥，传说雨神在一场争吵之后，将妹妹乌伊斯托希瓦托送入海中，她在海水里创造出宝贵的盐，从此被奉为盐女神。
其实，盐在迷信和宗教象征领域一直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盐被视为具有神奇力量的最神圣的物质之一。从许多方面来看，《圣经》都是第一本证明盐的重要性和价值的书。《圣经》开篇就列举出与盐相关的象征意象：食物、储存工具、药物、味道以及驱魔工具、咒语与智慧。这里所谓的象征意象是指通过类比对应关系，用具体的自然物质（盐）来表达超自然的、神圣的其他事物。
盐非常适合表达暗喻。应当指出，盐总是与智慧联系在一起：神秘学中的智慧女神索菲娅以钠的形式出现，她的肤色像燃烧的盐一样呈黄色。圣杰罗姆写道：“稳婆用盐擦洗婴儿的身体，使皮肤变得干燥紧实。但是一个叫耶路撒冷的人因其父母不称职，既未得到味道此处暗喻智慧。——编者注也未得到照料。”他在文中故意使用了“味道”一词，因为该词与智慧一词具有相同词根。“平淡无味”一词包含“失去理智”和“变得乏味”两层含义，词源也是sapio，意为“感觉”和“知道”。同一词源还衍生出味道和智慧两个词。盐有智慧的味道，它是智慧的结晶。一位东正教神父也曾讲到“智慧的调料”：“少了上帝的盐，一切智慧都会变得平淡乏味”。
吕基亚的主教梅多德·德·奥兰普（250~311年）在他的著作《十圣女的宴会》中对盐的象征分析可谓登峰造极：得到灵性之盐的圣女如同先知和使徒，她的肉体不会屈从于诱惑，她能用虔诚的信念平息萌动的欲念。这个隐喻还留下一个有趣的说法：时至今日，女孩失去童贞仍被称为“变淡”，男孩也同样会经历“变淡”的情况。所以塞利纳这样写道：“小劳拉……就是因为她，我才经历‘变淡’。”
盐也象征时间和永久，意味着永恒不变。因此，盐可以表示盟约长久不变。盐意味着永久的约定。亚历山大里亚的斐洛和犹太教辣什（十一世纪）也持此观点：“盐约终不渝，永不瓦解”。在祭品上撒盐是为了表明祭品永在，有不朽之意。因为盐意味着永恒，所以自古以来盐就与长久的友谊或忠诚联系在一起。众所周知，希腊人和古罗马人都有分享盐的习俗。普鲁塔克在《众友论》中印证了这一点，他建议“在接纳一个新朋友进家门之前，先请他一起吃一点儿盐”。西塞罗把新朋友和“一起吃过很多盐”的老朋友进行比较，“老朋友的友谊随着年龄增长愈加浓厚”。在东方国家，如俄罗斯，客人送给主人面包和盐向来表示友好亲善。相反，洒落盐或打翻盐瓶则预示朋友间将有口舌之争。客人把盐瓶递给主人的妻子可能会引起主人的嫉恨，因为丈夫可能会把这个动作视为勾引。拉格朗日对盐约做出了如下解释：分享食物的人被认为是一家人，一起吃盐就表示分享食物，因此意味着建立或确认血缘关系。
但人类之所以赋予盐重要的仪式价值并不是因为它象征持久和友谊。人们在庙宇中撒盐、用盐擦拭身体是因为盐可以辟邪和防止细菌感染。从圣杰罗姆的文字中可知，用盐擦洗新生儿的做法曾经很流行。罗马人有个仪式，把受过祝福的盐送给将要受洗的初学教理者，这其实是延续了古老的罗马习俗，即在婴儿出生一周后放几粒盐在其唇上以驱除邪魔。法国人曾长期保留一个习俗，即在婴儿身上放盐，直至洗礼为止。荷兰人用盐擦拭牛犊的身体，也把盐放在婴儿摇篮里。这种做法证明农民了解盐的杀菌作用，知道盐是有效的消毒剂。另外，荷兰人在奶牛死掉后，会在牛棚门槛上撒盐，或者在死牛脖颈上挂一袋盐以驱散邪魔和幽灵，这显然表明农民的民间医学实践已经转变为一种对盐的神奇力量的信仰。
关于盐在洗礼中的重要性，从第49世教皇基拉西乌斯一世（六世纪下半叶）流传下来的祈祷词可以看出：“全能永恒的神……，驱使你，智慧的生物……，盐得到智慧……”受洗之人会被要求“品尝有治愈作用的盐”，从而不断增强信仰。整段祈祷词将初学教理者（孩童）的成长与其信仰上的进步联系起来：他蹒跚学步，摆脱内心的蒙昧，同时他尝到盐味，并拥有健康的身体。第二段祈祷词是关于盐的祝福，似乎是指应该驱除盐里的邪魔，但约瑟夫·拉瑟姆解释说，实际上通过这段盐的祝福，盐成为驱除初学教理者体内邪魔的媒介。盐成为圣礼，赋予生命并驱逐有害之物。盐有超自然的能力，可以使人免受任何邪恶的影响。
巫术中曾广泛使用盐驱除邪灵。因为恶魔讨厌盐，所以恶魔的宴会桌上永远不会放盐。盐是抵御邪恶之眼、战胜邪恶力量的神奇物质。盐可以化解咒语。1477年，在比利时的根特，两名骑士没有在圣周四的餐食里放盐，因此被指控吃了无盐的肝，并遭受了酷刑。盐也经常用于祭祀。希腊人、罗马人和印度人曾有相同的习俗，即在祭牲上和祭火上撒盐，待祭牲烤熟之后，先切下一块供奉神灵，其余则由众人分食。当然，保存食物是盐最早的用途之一，祭祀也反映了这一点。撒盐是为了防止祭牲在肉体上和精神上腐败变质，保证供奉给神灵的肉是安全的。这种做法除了物质层面的意义之外，还包含“立盐之约”的意义：“你要在献给神的一切祭物上放盐”。
人们常把另外两个象征元素——水与火——与盐相提并论。与普遍看法相反，盐（食盐，即氯化钠）在炼金术士的工作中的地位似乎并不重要。炼金术士更喜欢用硫或汞等其他矿物做实验，他们提到“盐”时，主要指一些可溶于水的物质，例如明矾、硫酸盐和氨，就像哈斯十一世纪在托莱多写下的专著《盐与明矾之书》的名字一样。荣格提出，炼金术士所使用的术语无一具有确切含义，每个词语更倾向于代表某个神秘的想法或符号。因此，荣格纠正了对《哲学家的玫瑰园》的常见误读：“尝过盐和盐水的人洞悉智者和长者的秘密。所以要集中意念于盐，因为只有它里面才隐藏着科学以及古代哲学家最高深的秘密。”盐里隐藏着科学？实际上，拉丁文写的是“只有她里面”，与之相关的只可能是阴性名词“头脑”，即“意念”。语法分析能纠正对象征符号的荒唐误读吗？没有什么比这更不确定的了，因此我们不就此展开讨论，仅需注意这段文字中两次用“盐”一词象征敏锐的思想、知识甚至谈话技巧。此外，普林尼在长期研究盐后总结道：如果没有盐，我的天！人就无法过上文明生活；这种物质必不可少，甚至能带来精神上的愉悦；实际上，盐使这些愉悦有了名称，一切生活的乐趣、极度的欢愉和劳累后的放松都没有更恰当的词来表达。盐还与金钱和财富的观念联系在一起，从古罗马军团士兵的薪金——即“薪水”一词的来源，到巴鲁亚人或埃塞俄比亚人的盐币，都反映了这种联系。盐对人的重要性也体现在地名中：几乎所有产盐的地方的地名中都带有“盐”字，从萨尔茨堡到无数带有“Hall”的地名，例如哈尔、哈莱因和哈尔施塔特等；从法国的萨兰或萨利耶到苏格兰的索尔特科茨；从普鲁士的萨尔茨科滕到印度的拉瓦纳普拉，包括土耳其的图兹拉。
除了分析盐的象征意义外，我们还必须强调盐的药用价值和它在医学里扮演的角色。普林尼列举出许多能用盐治疗的疾病，因为盐“具腐蚀性，助清洁，利消肿”，并总结说“没有什么比盐和阳光对全身（健康）更有好处”。
医师约翰·范·贝弗维克在《健康之镜》（1636年）中列举盐的功效：“盐之于味，正如优美的和弦之于耳，香气之于鼻，色彩之于眼，等等。”盐能使人分泌更多“唾液”，帮助人们更好地品尝菜肴。盐还能增强妇女的生育力和男性的精力。我们常听到“女人给丈夫的身体抹盐，治好他们的阳痿（……）前前后后都抹上，使他们重振雄风”（1557年）。因此，在大众观念中，盐与性交、婚姻、性能力等意象联系在一起，有时还用来表示放荡的品行和“淫词秽语”，轻佻的女子被称为“婊子”，在荷兰语中为“pekelhoer”（hoer意为妓女），意为“生活在盐水里的女人”。盐就像春药，像诞生于海洋的维纳斯女神一样能激发性欲，带来快感。海洋本身就象征着繁殖力，施莱登指出海洋是一个极具创造力且富有成果的载体，容纳众多物种繁衍生息。此外，汗水和眼泪、血液和尿液、唾液和性分泌物等体液都含有盐分、具有咸味。
普瓦捷主教伊莱尔（315~367年）在评述圣马修时讲到，盐也是避免身体自然腐败的一种有效药：
使徒们经过水与火的圣礼，变得完美——而盐恰好集水与火两种元素于一身——使徒们向聆听其圣言之人撒播不朽。他们因此被称为大地之盐。通过传教，他们像盐一样使人体得以永存。得到盐的躯体受到保护，不会腐败。
另一位神父指出：
不吸收盐，我们就无法延续今生，同理，没有神的智慧的救赎，我们将无法达到永生。
圣安布罗斯在一首赞美诗里讲到对躯体进行防腐处理时，先用水冲洗躯体，然后加入另一种元素：
经过水的冲洗，腐败的肉体不再恶臭，经过盐的浸渍，内脏得以长久保存而不腐烂。
盐可以防止尸体腐败。埃及人保存尸体时会在尸体上抹上盐。希伯来人很可能也用盐和香料来延缓尸体腐败。在犹太教法典和普鲁塔克的著作中也可以读到盐与灵魂的类比：没有灵魂，身体就会腐烂。而盐也能够完好地保存死者的身体，使之长久不腐，盐具有神性。因此，盐能够与死亡抗争，防止肉身分解。人的灵魂有神性，灵魂能使身体更强壮，并使身体保持活力。盐对尸体所起的作用相当于灵魂对身体所起的作用。在灵魂即将腐败之际，盐延续了灵魂对身体所起的作用。英国人曾经有在尸体上撒盐和土的习俗，土象征着身体腐烂，盐则象征着灵魂不朽。
因此，一位东正教神父说：“如果盐失去咸味，世人将迅速腐化堕落”。肉体的腐败将导致精神堕落，而精神堕落是魔鬼的特征，魔鬼因为不能吃盐，被罚在尘土中爬行。蛇无法对由盐分组成的人类躯体造成伤害，但是如果盐失去咸味，躯体就会化为尘土并成为蛇的食物。
然而，同其他的象征符号（水既能带来洪灾也能清洗净化人或物，火既能表示地狱也代表永恒的圣爱）一样，盐也具有矛盾性。盐既可以象征祝福，也可以象征诅咒。它的祝福像河流一样覆盖着广阔的大地，像水一样浸润干旱的土地；但《旧约》中也有多处把盐作为惩罚手段的记录。为了惩罚邪恶的居民，盐把河流变成沙漠，把泉眼变成旱地，把果园变成盐沼。
象征符号都具有矛盾性，它们在善恶之间变化的能力通常来自它们唯一的实际用途，正是这种用途使它们成为象征符号。盐作为调料可以提味，但过量的盐则会使本来美味的食物变得难以下咽。
在不同的地方，盐会带来好运或招致不幸。如果换个地方，盐的好处可能变成坏处。盐的这种二重性可以用几组反义词来概括：肥沃/贫瘠，创造/摧毁，升值/贬值，健康/虚弱，纯洁/污秽，友谊/敌意。
盐是“咸”这一概念的物质基础，人和动物等一切生命都源自“咸”的环境：在物种进化过程中，鱼类是所有动物的祖先，而人类胎儿的生命也始于羊水这种咸水环境。所以，“咸”可以象征理想的生命初期，即在母体里的舒适状态，但同时也象征分离，因为这种状态在出生之时即会终结。
由于盐在人与神的盟约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所以当未遵守盟约时，盐的负面象征意义就会自然显现出来：“（邪恶的人）就像沙漠中的荆棘，无法得到幸福。他将生活在酷热的沙漠中、在荒无人烟的盐地上。”此处的盐地表示被诅咒之地。在亚比米勒王的故事中，盐也象征毁灭，“经过一整天的激战，亚比米勒夺取了（示剑）城，屠杀了城中居民，毁灭了该城并在城里撒上盐”。一方面，可以把亚比米勒王撒盐的举动理解为他试图压制被屠杀的示剑人的亡灵，防止他们复仇。但另一方面，也可把这一举动理解为一个撒盐净化场地以便筹备新的祝圣仪式的程序。罗马人也曾在被毁灭的迦太基的废墟上撒盐，原因正如普林尼所写：“凡是撒过盐的地方都会成为不毛之地。”
亚历山大里亚的斐洛在讲到罗得之妻变成盐像的故事时，强调盐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带来福祉和恒久，然而盐有时却会像火一样造成难以承受的毁灭和破坏。但是里昂主教伊雷内（150~200年）对这一故事提出了不同见解，他指出“盐”这一物质的矛盾性：他认为罗得之妻不再是短暂存在的易腐肉体，而是成了永恒的盐像，就像教会本身一样，是“大地之盐”。对伊雷内来说，罗得象征着基督，他的妻子则象征着教会。盐像也成为恒久和稳定的象征，正如人世间的教会。
巴舍拉尔试图解释为什么在古代盐对人类思想如此重要。他认为，这种珍贵的物质被隐藏起来、被杂质包裹着，只有经过反复蒸馏才能获得。可一旦被提纯，它就成为营养要素的“精华”或“极致浓缩”。母液经过浓缩和蒸发，表面的杂质被去除，最后得到的盐是极为重要且宝贵的物质。“它与人的关系最为密切”，并且盐的超凡能力使它被视为生命的起源，就像盐的来源海洋一样。巴舍拉尔指出，盐的价值还与一个事实有关，即仅需少量的盐即可达到显著的效果。掌权者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依靠盐税来积累国家财富，充盈国库：盐税并不会使民众无法生活，因为每个消费者购买的盐量很少。
盐，纯净洁白，不可分解为其他元素，无可替代。尽管具有矛盾性，但对一切生物都必不可少。数百年里盐占据着世界经济的中心地位，等同于其他各种形式的财富，甚至相当于货币。它的历史总是出人意料。本书主要讨论的问题有奴隶和苦役犯在采盐场里的劳作、剥削盐工利益的收入分配制度、法国国王参与修建的卡马尔格港口的城防式盐田、海上帝国为寻找这一战略物资而派出的强大船队、众多国家纷纷设立的盐税以及在工业化进程中的英格兰被同时发现的岩盐和煤矿。接下来的十章内容将探讨从新石器时代至今日，盐的生产、贸易及税收等各个方面的主题。
本文为《盐的世界史》引言，原标题为《盐的价值、用途以及象征意义》
【书名】《盐的世界史：从奴隶社会到全球化时代》
【作者】让-克洛德·奥凯
【译者】陈侠/张健
【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