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我出生在福州的小山村。初中就辍学的我,天真地以为,到美国赚几年钱就可以回家。想不到一来就十四年。这十四年里,我打工还债、挣钱支援家庭,买车、买房、定居。一步一个脚印,吃过的苦照亮了以后的路,但我却得一直忍受无法见到家人的痛苦。
这是我的近照。
我家原本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父母拼命想要儿子,生一堆却养不起,越过越穷。三姐出生后不久,奶奶就把她送走了。到了我,又是个女孩,自然也逃不脱被送走。只是父亲实在舍不得,又把我要了回来。老实巴交的父亲在工地卖苦力,一人养活一家三代八口人。他常说,“都怪我没本事,没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15岁那年,他在工地干活,从二楼摔下,腰部脊柱摔伤,动了大手术。我初中没念完就辍学,准备打工贴补家用。可个子矮小,打工都没人要。最后在亲戚的童装店里做售货员,一个月赚五百,干了四年,日子也没好到哪去。
这是2004年,我17岁,在亲戚的童装店打工。
2005年,我第一次听同事说起美国。她给我形容美国多么好,就好像有捡不完的金子,只等我去捡。我心动了,回家告诉母亲,我要去美国。母亲以为我疯了,她说“没亲戚没朋友,你一个女孩子跑到那么远的外国做什么?”
我像中邪了,死都要去美国。为这事,我足足缠了母亲几个月。每天给母亲做思想工作:家里兄弟姐妹这么多,就去我一个有什么?再说我去几年赚够钱就回来了呀,给家里改善生活多好啊!母亲拗不过我就同意了。
接下来,我就找那个同事的亲戚,他说只要把护照给他,就能把我送到美国。而我要向他支付58万人民币。2006年,那是巨款,家里只能挤出不到3万元,剩下55万元动用了整个家族的力量。亲戚也没钱,觉得我老实靠谱,就愿意替我去借钱。
我当时只有一个目标:安全到美国。
我没出过远门,去美国具体做什么,19岁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出发那天,我带了一个大行李箱,装满衣物。父母没敢送我去机场。母亲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在外面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这是我的老家。
要开始亡命天涯了。我跟着两个同乡,上飞机、下飞机,辗转几个国家,到了墨西哥。先被安排住山上小破屋,说是等时机。进去一看,黑压压一堆男人,有拉丁裔、有中国人,就我一个女生。厕所没门,用一块布遮着。有个同乡哥哥好心,我上厕所或洗澡时,他就坐门口帮我守着。白天随便啃个面包,晚上和男人们挤一起打地铺,我紧挨那个哥哥,把他当救命稻草。几天后,他们说“GO、GO、GO”爬山去美国。所有人必须丢掉行李,只能背背包,要塞满瓶装水和饼干,准备三天三夜穿越大森林。听说路上都是带刺的树,我穿上两条牛仔裤。爬山前要坐两小时的车,五人座的小破车,拆掉座椅,十几个人挤进去,人压人。下面的人最惨,车底很烫。到地方后,白天原地不动,躲头上的直升飞机。晚上一路狂奔,穿越黑漆漆森林。什么也看不见,穿两条牛仔裤,腿上被仙人掌扎满口子。听到脚步声,大狗冲过来狂叫,我们没命地跑。男人们体力好,走得飞快。要是掉队,半路挂了也没人管。我体力不支跟不上队,那哥哥就牵我一起走。第三天弹尽粮绝,烈日下,我们被困在森林里,找不到水源就会死。终于,一个拉丁裔男人找到一条小溪,顾不上水有没有毒,我也拼命喝。一路上我就想,能活命就行,只要到了美国, 美好生活就开始了。
这是2005年,18岁的我,出国前一年在老家县城街头。
在边界处马上有人开车来接我们,我就此跟那个哥哥分开。我被单独安排飞往纽约,在飞机上,我开心地告诉邻座中国大姐,“我第一天到美国,我是来美国赚钱的”,她马上说,“你这么小,在美国挣钱会很苦,你要有心理准备”。我说“我没事,我不怕苦不怕累”。事实上,我前脚一踏到美国土地上,后脚就要被催还55万欠款,每一万元月息一百元。我立马成了背负巨债的人。下飞机后,她陪我坐公交车到唐人街。临别前她说,“在国外我们可以选择做一个善良的人”,这句话到现在我都一直记着。
这是2006年刚到美国时,在纽约唐人街偶遇的老乡给我拍的。
我去问摆水果摊的中国大爷借电话,想找姐夫朋友来接我。大爷说, “孩子,你来美国会很苦啊!”当时我不明白,为啥每个人都跟我说同样的话。到姐夫朋友家后,她帮我拨通国内电话,告诉家人我已平安到达美国。隔天,她就带我去唐人街招工介绍所,帮我找到一份马里兰州中餐外卖的打杂工,月薪1500美元。那时美元兑人民币汇率1:8。我一个人坐上夜班巴士,4小时后到马里兰州。
这是当时我在中餐馆穿的工作服。
做了两个月,我又找到月薪1900美元的工作,在乔治亚州当服务员。坐了一宿车刚到宿舍,老板就问我 ,你今天可以上班吗?我说可以。老板安排我跟着一个老服务生,餐馆11点钟开门,我们要先擦桌椅,再切水果沙拉,摆酱料,最后煮咖啡,做甜茶。在国内,我没吃过什么好吃的,现在每天可以吃吧台上的食物,吃什么都美味。下班回宿舍就做一件事,给家人打电话。我太想家了,电话卡那么贵,20美元只能和国内通话一千分钟。同屋姐姐花一千多美元买了一台手提电脑,每天晚上可以上网聊天。那时我很羡慕她,就盼着快点还清债务后,也买一台电脑。一个月后 ,因为有了工作经验,我又找到了工资更高的餐馆服务员工作。每个月大约能赚3000美金。没有底薪,全靠客人给的小费。第一天我就赚到了120美元小费,想着以后每天都有美元放入口袋,超级开心 。
我干服务员时收到的小费,是个老钱币,不舍得花就收藏起来了。
结果才做两三周,就被炒鱿鱼了。一天下班后,老板跟我说 ,小妹今晚你去纽约。我没反应过来,我说 ,老板我不去纽约,我去纽约干嘛?老板又说了一遍,你收拾下东西 ,今晚去纽约。我这才明白过来,简直是晴天霹雳。干得好好的,怎么就不要我了呢?同屋姐姐跟我说 ,可能是我做事不够麻利。我百般不愿。老板把我送到车站就走了,大半夜留下我,在一个陌生的异国车站孤零零等车,举目无亲,无处求援,那种感觉我这辈子也不想再体会了。颠簸8小时,下车后,我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走在寒冷的纽约街头。繁华、花哨,都和我无关,感觉自己被丢进汪洋大海,不知道有没有力气游上岸。那时才早上5点,招工所还没开门。我坐门口苦等三个小时,熬到开门,找到工作,在密西根州中餐馆当服务员,还是每个月3000美元左右。我又坐了12小时巴士。下车后,来自南方的我头一回见到茫茫大雪。可我没功夫看美景,不敢休息。平常端菜把十指烫到起泡,休息日看吧台能赚1百美元,一个月多做4天就多赚四百,加起来就3500美元。累麻木了,我像机器人一样。
这是2007年,一个就餐的老外帮我和另一个服务员拍的。
一天晚上,老板对单子时说我有一桌客人没买单,就服务员买。赔了60美元,大半天忙活赚的小费全赔了。晚餐我吃不下 ,想–想就难过。不懂外语更难堪,有个客人因为孩子哭,问我可不可以去前台拿个Toy。我听不懂,别的服务员告诉我,客人叫我去拿个玩具。一转身,她就跟人说,连这么简单的英文都听不懂 ,好白痴。她是老板亲戚,我只能忍。连轴转着上班,四个月没休息 。一天早上,我上吐下泻,脸色发青 ,赶紧打电话请假。下午老板又催我上班,我上完班回宿舍,同屋姐姐说,你真的要钱不要命啊。那段时间一到晚上睡觉时,我就迷迷糊糊算着:我有几桌客人还没走,还有几桌小费没收回来。那个老板亲戚越来越欺负人,我忍不下去,提出辞职。又找到一份亚特兰大的工作。夜幕降临,我坐16小时巴士去了亚特兰大。同样的场景,只是越跑越远。这家大型自助餐厅周末非常忙,忙到午餐都没空吃。服务员需要来回跑,一天下来脚趾都磨起泡。每个月50美元电话费,加上买生活用品 ,月开销在150美元左右。手里的钱攒到2500美金就去西联汇款到国内,一年多后,债务还了一些。我还从牙缝里挤出1千美元,买了一个笔记本电脑,终于可以和家人尽情聊天了。
这是我2006年刚来美国时买的英语书,每天下班就自学一点。
大半年后,来了个新服务员,他小我一岁 ,管我叫姐姐。看他初来乍到,我就热心帮他,他也会帮我干活 。一个休息天,他约我逛商场,买了一只挂在钥匙串上的粉红小猪,1.98美元。他开玩笑说那只小猪特别像我,看起来笨笨的。他总是想逗我开心,下班后就跟我上网聊天。他很小就没了父亲,母亲改嫁到美国。13岁时 ,母亲给他申请了亲属移民,在纽约上学。因为被老外同学欺负,他打架后就不去上学了。回到家继父对他很冷淡,跟母亲大吵后,他被赶出家门,从此在外流浪。我们慢慢有了感情。那年我20岁 ,他19岁。因为有了他 ,异乡生活不再难熬。我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父母,听说有个人照顾我,母亲很开心。在美国,我几乎不花钱,衣服是国内姐姐寄给我的。包包就去沃尔玛买一个9.9美元的。他说我看起来像一个灰姑娘。恋爱后,每次逛商场,他都会背着我偷偷买单。他送我最贵的是2007年的LV经典包包和钱包,花了1600美元。他的小费也是一块一块挣来的,我那时相信了一句话,一个肯为你花钱的男生一定是爱你的。
这是我20岁刚恋爱时男友送我的包包。
一年后,我怀孕了,像犯了错误,我不知所措。 他说生下来吧,他会负责。那年他20岁,我21岁。到美国两年多,我已经还了三分之二债,担心怀孕后就不能还债了,他说,放心,剩下的他会跟我一起还。孕期反应大,我只好辞职。我们在纽约唐人街租了一间小屋子,租金和押金各500美元。5个租户共用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厨房。家里一切开销都要指望他。赶上2008年金融危机 ,好不容易他在纽泽西找到一份中餐馆的打杂,工资才2000多,就为离我近,休息日可以回来看我。2008年底 ,我们决定去领证结婚。纽约办证大厅里,老外都捧着鲜花,一大堆亲朋友好友簇拥着。轮到我们时,工作人员说“不行,你们没婚戒,也没见证人”。他去门口把兜里的钥匙扣拿下来,当成戒指给我戴上,又找一个老外当见证人。你愿意嫁给他吗?Yes,I do。我就这样把自己嫁掉了。打电话告诉母亲我结婚了,母亲无奈接受。我和他在纽约唐人街的小酒楼里办了几桌酒席,他说收来的红包全给我,算是给我的礼金。没有蜜月没有旅行,可我无比幸福,从此这个男人就是我在美国唯一的亲人了 2009年,女儿出生了。那天我自己打车去医院,快要生孩子时,外地打工的老公才赶到。出院回家后,新手妈妈和新手爸爸手忙脚乱。那时我体会到,在外国,所有的事都只能自己学着做了。
这是2009年女儿刚出生时医生把她放在我胸口。
还有三分之一债没还完,我必须赶紧打工还债。宝宝5个多月的时候,我们决定把宝宝送回国内父母家,等她4岁后再回美国,趁这几年我们就使劲赚钱。我们花1千美金委托一个同乡姐姐把宝宝带回国,到时候我父母会去机场接她们。那天在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我们一家拍了一张全家福。宝宝刚好睡着了,躺在别人怀里。看着她们越来越远的背影,我嚎啕大哭。为了还债,不得不让那么小的孩子离开自己,我这才知道做母亲多不容易。
之前,我带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出去逛街。
我找了一份维吉尼亚州的餐馆工作,小费2800美元。每天累到回宿舍都不想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跟国内的母亲和宝宝视频。
我在纽约唐人街的出租屋里和国内家人视频聊天。
来美国第四年,我终于还清了债务。记事本上记录的是一共还了10万5千美元。还完债的那天夜里,我躲在被窝里哭了。最艰难的几年终于熬过来了。这10万美元是做了整整三年多苦工,靠擦一张张桌子 ,一块钱一块钱赚来的。虽然后来老公也帮我还了一些,可俩人一直省吃俭用,过程太艰苦。
老家的父母同样辛苦,要干农活还要帮我带孩子。父母心疼我在美国赚钱辛苦,寄回去的钱都拿去还债,从不敢花我的钱。现在我可以孝敬父母了。我给家人买了礼物寄回去,买了一条400美元的名牌皮带送给父亲。他逢人便说,这是我在美国的女儿给我买的礼物。可能他心里想,当年生女儿遭人嘲笑,现在女儿可以给他长脸了。
这是老家父亲的老年生活,他勤劳惯了,闲不住,就喜欢养鸡养鸭。
2010年, 我终于能跟老公一起工作了,在伊利诺州。只干了3个月,我又意外怀孕了。我们只好辞掉工作,拖着行李箱回到纽约的出租屋。一进门就发现屋子被盗了,最值钱的笔记本电脑和相机被偷走了。本来就穷,还雪上加霜。老公陪我两天后,就去纽约附近的餐馆上班了。做后厨一个月工资2600美元。我报名了免费的英文课程。因为之前有过提前两周生产的经历,这次生产我叫老公特意提前回家了。他才回来的第二天,我就生下儿子,这一年我23岁。生完孩子后不久,不敢吃医院提供的冰冷餐食,老公跑回家给我做饭,我被护士推到休息室。同室还有一个白人产妇。她有很多家人来看望 ,都是一束束鲜花拥簇着,而我这边孤零零的一个人都没有。
这是2011年,我和儿子在纽约唐人街的小出租屋里。
出租屋挤进一张老乡给的婴儿床,更没空间了。房租由原来的500美元涨到530美元。老公在纽约附近的餐馆继续上班。我留在家照顾儿子,非常珍惜和儿子在一起的每一天。因为等到他五个月后,也要被抱回国内,跟他姐姐一样,当一名留守儿童。2011年,还是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我再一次跟5个月大的儿子在机场离别。为什么一样的痛苦我要来两次?抹干眼泪,还要继续去赚钱。老公有同乡亲戚想要在佛罗里达州开一家大型自助餐厅,总投资80万美元,要找人合伙开。为了以后能买房,我们决定入股10%,要改变现状就得冒风险。可我刚还完债,孕期又没工作,手里没什么积蓄。到处借钱凑足了8万美元,又开始欠债了。
我们入股的佛罗里达中餐馆。
离开纽约去佛罗里达州,老公在后厨工作,月薪2900美金。第一个月生意异常火爆,我们10%股份,月底分红7000美元。加上我的服务员小费3500美元, 一个月也有一万多美金了。我们是小股东,没有太多话语权,只是本本分分地打一份工,多赚一点钱,赚来的钱还是要拿去先还债。收入看着可观,花销其实很大。国内父母帮我照顾孩子,我得多寄一些钱。没有家人的支持我走不到今天,父母盖的房子要装修,我就寄去大额汇票。在佛州没车寸步难行,两个月后,我们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车。3万美金,头款付了2000美金,剩下的全部贷款。月供1000美金车贷,3年还清。
这是2011年我们买的第一辆车。
一年多以后,餐厅营业额下降,分红少了,股东多,分歧也多。我们商量退股,自己开一家中餐外卖餐馆。自己单干,风险更大了。没这个勇气,生活永远一成不变。开一家全新的外卖餐馆要13万美金,手头攒下的钱远远不够。又要欠债了。可餐馆开起来后,买房就有盼头了。到那时,我日思夜想的孩子就能接回我身边了。
装修新餐馆要两三个月时间,我在网上看到,在西雅图没有身份的人也可以办驾照。在美国,驾照等于低配版的绿卡,方便办很多事。我赶紧去西雅图学车,顺利考了驾照。办理驾照时,交通局工作人员问我同意器官捐赠吗, 当然同意。假如有一天发生意外,我驾照上的小红心就代表我本人同意捐献我的器官。我一直记得那个大姐的话“我们可以选择做一个善良的人”,这件事多么美妙,我一点都不后悔。
拿到驾照后,我在网上找了一份奥兰多的工作,小费3600美元。
这是2012年在奥兰多餐厅打工时,我在逗一个外国客人的宝宝。
有一个休息日,我刚从银行钱存钱回来,包里放着驾照 、银行卡和手机。大白天的走在路上,压根想不到会有什么危险。迎面来了个黑人小男孩,我习惯性跟小男孩微笑了一下,可他眼神里透着异样,他在暗示我什么。我回头一看,天哪,有3个人高马大的黑人正向我跑来,我吓得撒腿就跑。他们马上追上来,叫喊着不要动 ,一边重重推倒我,一边死命拽我身上的包。我硬是不给,结果包还是被抢走了。我吓哭了,坐地上眼巴巴看他们跑得无影无踪。后来,我听说餐馆里的大姐也遭遇抢劫,她是晚上下班从餐馆后门走,有两个黑人手里拿着刀在门口等她。我们餐馆和员工宿舍都处在高犯罪率社区。我想学射击,假如再遇到危险,我可以用枪来保护自己。餐馆里的一对夫妻员工约我去枪行俱乐部学射击。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手枪,买了100发子弹。第一次在老外教练指导下学会了怎么开枪。
枪行俱乐部的陈列柜。
2012年冬季,我们的餐厅开门营业了。我跟老公满怀激情,准备大干一场。可餐馆开起来后才知道,附近中餐馆已经饱和,竞争很激烈。那几个月太难熬了。
欠一堆债,每个月除掉杂七杂八费用,最差时我们收入才3000美金,比打工赚得还少。我晚上开始失眠。半年后,附近一家中餐馆关门了,少了一家竞争对手,我们生意马上好很多,每天忙得马不停蹄。
2014年 ,4岁半的女儿要来美国和我相聚了,无数次在梦里遇见她,终于等来这一天。
这是2014年刚在机场接到的女儿。
女儿见到我第一句话是问我“ 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吗?”她从身后背的小书包里掏出一张我跟老公的合影,看看我又看看照片。我眼泪掉下来了,把她抱在怀里跟她说“ 宝贝 ,我是你妈妈啊,我当然是你的妈妈。” 然后她轻声喊了一声“妈妈”。
这是我们的中餐馆。
我跟老公每天要去餐馆工作,还要照顾女儿。开中餐馆全年无休,上班要10到11个小时。当老板照样要干活,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包饺子 、混沌 、春卷 、蟹角和切叉烧肉。佛罗里达的夏天酷暑难耐,厨房就像桑拿房。我们汗流浃背咬牙坚持着,每个月收入有1万左右。女儿5周岁后,我们就找了附近的特许学校,安排她到幼儿园去上学。特许学校跟公立学校一样免学费,但条件更像私立学校。她吃不惯美式午餐,我每天就做好午餐让她带到学校吃。她一句英语不会,没想到融入得很快。
这是女儿在特许学校幼儿园的毕业照。
儿子4岁时,我们把他也接回来了。2016年新年,我们小家四口终于可以第一次吃个团圆饭,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遗憾的是,我们要赚钱,每天只能把孩子关在餐馆后面自己玩。这样的日子持续好长一段时间。每次看见儿子在铁门前伸头往外望的样子,我都在想:天哪,瞧我错过了什么?我的孩子四年见不到父母,现在见到了,父母却没空陪伴,太可怜了。加上开了四年餐馆,一天没休息,真的太累了,我们不想干了。卖掉餐馆那天,老公说那感觉就像是把他的孩子给卖了。投入太多心血,4年下来都有感情了。手里有钱了,我们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拿钱去买房子,给孩子一个家。我们想稍稍放慢脚步,拿更多时间多陪陪孩子。
这是2016年,我们全家第一次出游,在奥兰多迪斯尼的合影。
先去全球最大的奥兰多迪士尼乐园和环球影城,然后去纽约那个出租屋,让孩子看看他们出生时住过的地方 。接着又去看了自由女神像 、中央公园、世贸大厦和帝国大厦。之前的10年,纽约对我只是一个找工作的地方,从没停下玩过一次,这次我和孩子一起补齐了。旅行回来,我们在网上查到了一个评分10分的特许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免学费,升学率高达99%。我们决定就把房子买在这里。我自己做母亲后,唯一坚持的,就是要让自己的小孩受好的教育,长大别像他们的爸爸妈妈这么受苦。在美国奋斗了10年,我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一栋独立的二楼房子 ,4房4卫,全款付清。2016年圣诞节,我们搬新家了,这才是真正的家。社区里有健身房 、游泳池 、儿童游乐场 和篮球场 。这可都是豪华的玩意啊,农村长大的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孩子能在这么好的环境长大。
这是2017年夏天,儿子和女儿在我们住的社区游泳池玩。
新家安排妥当,我在家附近一家日料餐厅找到一份服务生工作,一个月小费4500美元左右。星期天一家人可以一起出门逛逛玩玩,日子比以前过得舒服多了。平静的生活很快被打破。2017年,上班时我接到姐姐的信息,说父亲在家里不小心从高处摔下来,送到医院抢救了,我瞬间泪奔。父亲需要马上做开颅手术。母亲不识字,姐弟几个战战兢兢签下手术同意书。重症监护室一天的费用将近一万元。姐弟几个都是普通工薪家庭,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美国挣钱,我第一时间就寄去大额汇款,每天都流泪祈祷他早日醒来。十几天后父亲终于醒了,可他记不得家人 ,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事,视频时也不记得我是谁。医生说父亲能醒来已经很幸运,大脑损伤需要一些时间恢复记忆。后来父亲记忆力恢复了。可这次意外让我更急着想回家了,万一哪天父母有事我回不去怎么办?我已经11年没见到父母,谁能想到出来了就回不去了?上天看我可怜,就来眷顾我。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移民律师楼打来的电话。等了12年,我终于有绿卡了!这是真的吗?挂掉电话后我有点懵了,不知所措。在美国12年都没身份,我都认定自己是黑户了。只要一直黑下去,我就永远见不到父母。现在我终于可以回国了!
这是移民局办事大厅,2018年我在这打绿卡手模。
偏在这段时间,我接手了一个寿司生意。这个机会很难得,在山姆会员超市里制作和出售新鲜寿司,什么费用都不用支付,收入不如以前的中餐馆多,但工作时间自由,可以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两个孩子。我想着,等生意好起来就回去见父母。国内的弟弟结婚、姐姐做生意,父亲治病、老家盖新楼……我都尽自己的能力寄钱给他们。2020年,一切安排妥当,可以回国去看我的父母家人了。可这时疫情突然来了,回国又变成等待,遥遥无期。14年前,我翻山越岭来美国,半路差点挂了,行李丢了,啥都没了,就剩一条命。在美国,有太多像我这样的福建人。他们当中很多人也是靠借高利贷来美国的,运气不好的还没到美国就死在半路,活下来的一开始也是两眼一抹黑,寸步难行。要不是因为穷到谷底,谁会舍命来异国吃尽苦头。我觉得,在国内过得安逸的人就不要来美国折腾了,一切从零起步,心理落差会很大。而我没钱没背景没学历,全家务农一年的收入抵不上我在美国一个月的薪水。我不来这拼一下,日子真过不下去了。回不去的14年,我家里发生很多变故,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相继离世,想见的亲人永远见不到了。我常会在深夜躲被窝里哭,一年又一年无奈:一开始被债逼得回不去,等钱挣够却没绿卡,有绿卡又离不开生意,一切都安排好了疫情又来了。
这是我送两个孩子去上学。
回家已是奢望,我会在这继续守护我的孩子,他们有玩具玩,有书读,长大能受高等教育,有一技之长。他们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不再像我一样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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