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街
© 徐敏|文
这条街,过去与清代嘉定府衙门毗邻,故名府街。在早,整个明代,嘉定府称州,它又叫州前街。清雍正十二年(1734)升州为府,自然就成了府前街,简称府街。这街口与鼓楼街相邻处,有条小巷,过府衙门一直通往黄家山,巷也以此得名,称府署巷。府署的正门,我读小学时,还有很大一个坝子,纯一色的青石板地面,人称“府堂上”。府街小学就坐落在府堂对面的龙头山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昔日的政府衙门。
我在府街小学读了六年书,也就在府街来来回回走了六年。当时的府街,早已经不是府衙门所在地了。据晚清民国学者周询的《蜀海丛谈》:“民国后,府署已售作民居。”共和后,这些民居又经历了怎样的变化,我就说不清楚,反正我读小学时,曾经的府衙门已经成了军分区。军分区的前门在鼓楼街,我上学经过那儿,总看见大门敞开,有门岗执勤。相反,曾经的府署正门,面对府街小学大门的“府堂上”,两扇高高的黑漆衙门却永远关着。印象中从没见它开过,只有门前的一对石狮子,还依然立着,陪伴它们的银杏树,数抱合围,一到深秋,满身金黄,一地黄叶。
我读书的班级,有六个同学住在府街。周家刻章,游家修钟表,宋家开茶馆。印章钟表与我无关,茶馆同我却是有缘。那年代,乐山城稍大一点的茶馆,譬如东大街的玉园,玉堂街的欣欣花园,府街口的北南茶馆,都有讲评书的,也都各有自己的粉丝。我最喜欢的评书艺人是刘老乡,面色黧黑,浓眉大眼,嗓音厚重,就坐镇府街的春发茶楼,讲七侠五义,说西游记。七侠五义我没读过,但因为刘老乡的讲述,我记住了大破铜网阵,锦毛鼠白玉堂,翻江鼠蒋平,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
这评书开场,一般都在晚上。劳碌奔波了一天的评书迷们,十字路口卖豆浆油条的,饭店跑堂的,屠宰房杀猪的,屋檐下摆小摊卖香烟豆腐干的……只要是当天做生意赚了几个钱的主儿,此时便都纷纷大模大样地踱进茶楼里来,占它一个好座儿,将双腿阔气地一剪,然后朝堂倌目空一切地高喊一声:“来碗茶!”那“茶”字儿一定要念得宏亮饱满,凝重铿锵而又绝不拖泥带水。至于那些阮囊羞涩之辈,则因人穷志短,不得不委身于茶楼外面的屋檐下,将腰无分文的身躯电线杆子似的戳着。
待楼上楼下已然座无虚席,刘老乡便于茶楼正中搭起的高台上,居高临下将惊堂木蓦地一拍。顿时满座寂然,堂里堂外,俱拿双耳猎犬似地竖起。
刘老乡非本地人,那口音是最分明不过的凭证。他说书也与别人异趣,除必备的惊堂木外,他还拥有一把可以传情达意妙不可言的二胡,一块状似弥勒佛额头一般的木鱼。木鱼由坐在他下首的女人所操持,很有节奏地按故事情节的发展,伴随二胡的旋律将浸透情感的音色敲打出来。他说书的方式也特别,通常是讲一段,唱一段,即便是到了高潮,也绝不轻易高声大嗓门地往上扬;而于场面的恢宏,氛围的渲染,人物的刻划,心理的描摹,却能表演得形神兼备,恰到妙处──这大约就是他引人注目的地方了。
那段时间,我读小学,几乎天天晚上去听评书,没花一分钱,却装了一脑袋的故事。
这府街给我印象深的,除了春发茶楼,还有旅馆、清真饭店、装裱作坊、白铁社。旅馆在府街有两家,靠近公园面对叮咚街口的是乐山旅馆,气派有点大,门前有坝子。另一家在府街中部,看门脸有点儿小,但从两侧高墙的通道进去,里面天井厢房,舒展开朗,花草扶疏,洁净雅致,俨然大户人家宅院。店名也取得文气:息尘旅馆。相比同期的大陆旅馆,文革时期的东风旅馆,改革开放后的嘉州宾馆,息尘二字可谓举重若轻,文脉深厚。
近读《乐山历代文集》,有清人楼藜然言:光绪三十四(1908)年6月,他游峨眉途经乐山,“宿府街文星店”。这段记载,让我突然想起几年前拍摄过的一处老屋,其位置也在府街中部,与民国时期的息尘旅馆临街而对。从外观看,左右都是商铺,中间留一通道进入院内,迎面石砌院门上镌刻“秀超凌云”四个大字,这会不会就是楼氏所说的“文星店”?过去嘉定府组织考试,考棚就设在现在的公园内,距府街甚近。文星店迎合考生心理,以文曲星为店名,以“秀超凌云”比喻才气出众、志向高远为号召,应该就是这处老宅了。
清真饭店在府街也有两家,一家位于靠叮咚街一侧的街口,与乐山旅馆斜对,一家处于府街居中位置,与息尘旅馆隔街而视。街口那家清真饭店,因为堂口深,门面不做任何隔离;街内这家堂口浅,门面宽,就特别用了几块蓝布屏风,立于檐下。两家生意都好,味道也都不错。我前几年听人说,洙泗塘菜场有卖油茶的,特别寻了去。端上来一看,油茶倒是油茶,不过馓子却换成了油炸面条,已经不是正宗味道。我给摊主讲起老年间公园对面的油茶,摊主也称记得,其妻还说,她丈夫就是府街清真饭店的主厨。主厨可能是主厨,不过环境变了,经营意识已经不似当初了。
这府街让人留意处,还有李姓装裱作坊,位置在乐山旅馆旁边,门面宽大,白日里铺板全开,门内地面比街道要低,内里摆放一张大条桌,以供裱糊书画。三面墙上,用报纸满糊,挂满了裱糊完成的字画书帖。相比于百姓需求,白铁制品更加广泛,所以一条不长的府街,白铁铺就有好几家。不过规模不大,属手工作坊,时而剪裁铁皮,时而敲敲打打,但人从街面走过,并不感觉嘈杂。
当我这么回忆着的时候,时光的距离,已经间隔了五十余年。昔日的茶楼、旅馆、清真饭店、装裱作坊、白铁铺,已经在府街消失,只留下了渐行渐远的记忆。好在老建筑尚未完全拆光,部分老房子至今犹存,出于经营上的需要,对一楼做了装修,二楼大体如故。便是在这儿,还可以寻找到老街的破碎记忆。
而府街旁边的鼓楼街,老建筑早已完全拆光,新修不久的房子又在面临棚户改造。我们在追求繁华的同时,毫不回头一路狂奔,一点也不想保留过去的痕迹,哪怕是一条老街,一座旧宅,一堵墙壁。
2015.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