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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樫雅彦,追寻东方爵士之路(下)

刀片儿 斗量 2021-06-24


本文主角:富樫雅彦(Togashi Masahiko)


前期链接:富樫雅彦,追寻东方爵士之路(上)


自然三部曲


"我演奏的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音乐,我想尝试的一切,我所做的一切,就像我的愿望一样,不受任何固定形式的约束。自然,没有人可以作为我的榜样。突然间,我失去了使用下半身的自由,几年来根本无法表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做任何形式的正常鼓乐。不过,当我现在想起来,那段经历才是真正通向自己真正的音乐世界的大门,轮椅给了我这个机会。"


富樫雅彦受伤后的第一次正式重访舞台是在1973年的“Inspiration & Power 14”自由爵士音乐节,他与佐藤允彦组成了二重奏,这个现场同年以《双晶》为名,进行了唱片发行。

富樫雅彦/佐藤允彦:《双晶》


而后他开始恢复演出,并在日本进行巡演。


“我和Don Cherry在全国的巡演约10天。那时,我的身体基本上处于最糟糕的状态。然而,讽刺的是,Cherry实现了我现在所向往的音乐的一个向度。因此我要克服自己的痛苦,和他一起演奏。而痛苦和喜悦的交织,反而让心平静。这是事实,那种平静的程度,甚至让人意识到死。”


从富樫的这段话可以看出,治愈身体创伤的最好方法就是进行创作与演奏。

富樫雅彦

伤愈复出两年后的1975年,对于富樫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份,在某种意义上,超过了1969年。


这一年,他发行了两张非常重要的唱片,《Spiritual Nature》和《Story Of Wind Behind Left》,并录制了于第二年发行的《Rings》,这几张唱片可以互为参照,标志着富樫摆脱爵士乐根源的影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东方语境。


首先我们来看看《Spiritual Nature》。这张唱片是1975年4月9日在东京厚生年金会馆小会堂进行的现场实况,只有最后的曲目“Epilogue”是后来在录音室完成的。富樫雅彦这次组织了一个强大的阵容,一共有十位成员,全部由他亲自挑选。打击部除了自己外,还有豊住芳三郎、中山正治、田中昇,贝斯手是池田芳夫与翠川敬基,佐藤允彦负责钢琴部分,还有管乐部的渡边贞夫、铃木重男、中川昌三。

富樫雅彦:《Spiritual Nature》

这次演出的整体概念,是用组曲的形式,表达一天从开始到结束,富樫把自己对自然的感受融入到音乐当中。一直以来富樫雅彦都很喜欢接触自然,在众多乐手的回忆中,经常提及的就是演出结束后,聚集在富樫家里,借着演出的兴奋劲儿彻夜高谈阔论,然后第二天驱车前往一处幽静的山谷,扑捉蝴蝶,并制成标本。富樫对于蝴蝶标本收集的专业程度,不亚于他的乐器演奏水平。受伤后,富樫行动大为不便,但依然借助巡演的机会,四处逛逛,感受自然。对于日本,富樫最喜欢的就是北海道与东北地区。

开场曲“The Beginning”,表现的是新的一天开始,万物复苏之时。这首曲子首先是富樫空灵的铃铛,而后几种乐器小心交织,用音符之间的空隙营造出空间感。根据富樫本人的说法,这里的萨克斯代表风,贝斯代表大地的心跳,打击乐代表从过去到未来一直说话的石头,而金属乐器代表着露水的闪耀。


接下来的 “Moving”是一首接近15分钟的长曲,描绘了生物开始工作的时间。这里贝斯重复着演奏固定的旋律,引导萨克斯和笛子进入主题。接下来是钢琴,与一系列打击乐,接下来贝斯和大提琴的相互碰撞,其后是佐藤允彦在贝斯旋律基础上进行的即兴独奏,表现了水的各种形态。


在“On the footpath”这首小品中,反复行进的贝斯和以铃铛为首的小打乐器进行配合,衬托富樫的打击乐独奏。这首曲子的灵感来源于一幅画面,在烈日炎炎的田埂上,一位老人走来走去的身影。这里几乎没有出现管乐。


唱片的同名曲“Spiritual Nature”是一首长达22分钟的大长曲,也是整个组曲的核心。贝斯高度重复地编制出框架,在鼓和钢琴的点缀中,笛子与萨克斯前后占据了主角地位。开始优美的笛子似一部架在高处缓缓横移的空镜头,山麓中的田园风光徐徐展开,接下来萨克斯中不和谐音符频频出现,好似一群人在田间劳作,特写镜头频繁的切换。最后主角隐去,只留下鼓与贝斯,正如人们结束一天的劳作,回到家里,大自然只留下了虫鸣与树叶的沙沙声。每个人从音乐中感受到画面可能不同,但无疑这首曲子是指向东方。


终曲“Epilogue”只有短短1分多钟,是演出后在录音室重新录制。佐藤指尖的音符缓缓流出,一天终将结束,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这部组曲,可以说是富樫,也许是日本爵士乐,第一次割断了西方爵士乐传统的脐带,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东方爵士乐语境。它不同于之前所有的尝试之处在于,这里采用的手段并非嫁接,而是重组。富樫把所有西方爵士的元素打碎,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拼接,如果你用放大镜来观察,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来自他母体——西方爵士乐,然而从整体来看,显现出强烈的东方色彩。


富樫在这里放弃了乐器的齐奏,不追求大乐队常有的轰鸣,以显示某种不可名状的宏伟,并且也放弃了自由爵士音符密集的输出,甚至把律动也降到最低,而是把重点放在乐器的配合与空隙,用留白的方式,展现了冲淡平和的东方意境。


这部作品在寻求日本爵士乐的独立性上,可以说是前无故人,而是否后无来者,至少在笔者的观察范围内,践行者寥寥。


不过《Spiritual Nature》并非被历史埋没的遗珠,它一经推出,马上被日本评论界推崇,《Swing Journal》杂志把1975年度的“爵士唱片大赏”的金奖颁给了这张唱片,对于这本权威杂志来说,也可谓是破天荒。


收藏唱片的朋友对这个奖可能不会陌生,因为在七八十年代这几乎是日本最权威的爵士行业奖。获奖唱片一般会特制获奖侧标,或加套另一个获奖侧标,以示经过权威认证,来进行促销。这个促销标的最大特点是有一个类似奥斯卡的小金人,非常好认。

各种《Swing Journal》获奖侧标

但就像任何一个行业奖项一样,“爵士唱片大赏”并非只有一个奖别。事实上对于《Swing Journal》来说,一直都是放眼全球,他的金奖与银奖评审范围是全世界的爵士唱片,而在日爵唱片的获奖侧标上看到的奖项大多数都是范围缩小到国内的“日本爵士赏”,以及“最佳企划”、“最佳录音”等奖项。


之所以说颁给《Spiritual Nature》金奖是破天荒,是因为自从《Swing Journal》1967年设立“爵士唱片大赏”以来,富樫雅彦的《Spirital Nature》是第一张获得金奖的唱片,而后要再等上20年,才又有日本爵士音乐家获得这个奖项(1976年秋吉敏子与他的美国丈夫合作获得过这一奖项),那是1995年由日野皓正与菊地雅章合作的《Acoustic Boogie》。进入新世纪以后爵士乐环境泥沙俱下,日本唱片又获得过几次金奖,但含金量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不可同日而语。


《Spiritual Nature》的首版唱片存世量非常之多,在当今的二手唱片市场几乎是白菜价,可以说是日爵中最具性价比的首版唱片,建议日爵唱片爱好者人手一张。


同年九月,富樫雅彦与池田芳夫、翠川敬基、丰住芳三郎,以及高木元辉,一起完成了关于风的录音室作品《Story Of Wind Behind Left》,并在十一月进行出版。这张唱片的乐手,除了老搭档高木元辉之外,都来自于《Spiritual Nature》,音乐路数也是延续上一张唱片,可以说是一部缩小版的《Spiritual Nature》,两部作品形成互文,对比来听,非常有趣。

富樫雅彦:《Story Of Wind Behind Left》

富樫承认,这两张唱片的成功,是他与共演乐手合作获得的成果,这里面包含了许多无私的帮助。不过作为一个音乐家,富樫从成功中,也收获了许多信心。于是在下一张唱片中,他决定再次把乐手数量缩小的极致,只留自己一人。


天才的爵士鼓手/打击乐手有很多,但作为一件节奏乐器,有其天生固有的表达缺陷,所以只靠鼓/打击乐来构成一张完整的专辑,从常理上来讲,是非常冒险的。在这张唱片中,富樫为了弥补表达的单一,动用了许多种打击乐器,除了常规的鼓与打击乐外,还加入了颤音琴、马林巴、钢片琴、钟琴等旋律打击乐器,采用多轨叠录的方式以丰富音乐的线条。

这张名为《Rings》的唱片录制于1975年11月10日,15日,19日,26日,27日,29日,分别在东京的音响Haus和Phonogram工作室进行录制(除了Ring 7中的自然音和野鸟的啼声,是选自同年夏天在长野县糖地高原的田野录音)。这是一张双LP的鸿篇巨制,整张专辑共十二首曲目,满满被塞入了两张LP,分别被命名为Ring1-12,代表着一年的十二个月份。Ring代表环的意思,隐含着轮回的意味。无论是一天、一月、一年、一生,都是一个个个小轮回,组成更大的轮回。人无法逃避,只能坦然面对。

富樫雅彦:《Rings》


相对于同年录制的前两张专辑来说,这张专辑从听感上更加抽象,不容易被理解与吸收。但从富樫的角度来看,无疑这张专辑才意味着他真正独立,无需假借其他乐手,也可以独立表达出自己的语境。


综上,1975年,对富樫来说,无疑是极其重要的一年,录制于这一年的《Spiritual Nature》、《Story Of Wind Behind Left》、《Rings》(1976年出版)这三张唱片,分别代表大乐队、常规配置、个人solo三种典型乐队配置形态,标志着属于富樫自己的东方爵士语境全面确立,虽然没看到过这一说法,但我尝试把这三张专辑命名为“自然三部曲”。


有一种说法,大体意思是,天才往往是有缺陷的,只有在无法获得与常人一样的能力/手段时,才能找到一条常人无法看的路。在当事人处于巨大的悲痛之时,往往以此聊以慰藉,但仔细想想,这种说法无疑是残忍的。从1970年富樫受伤前的留下的一系列唱片来看,那时他已经开始尝试寻找属于自己的语境,我相信,即使没有那场意外,富樫最终也会达成他所追求的目标。


富樫雅彦的八十年代


富樫雅彦的唱片浩如烟海,在一篇文章中,很难事无巨细的进行梳理,但之后的几张重要唱片,还是要在这里提及一下。


七十年代下半叶,日本的第二代自由爵士乐手开始慢慢浮出水面,出生于战后的他们,相对于第一代自由爵士乐手来说,不再那么严肃、正统,多了一丝幽默与洒脱,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梅津和时,与他率领的大乐队生活向上大管弦乐团。

梅津和时

在1980年的早些时候,梅津与富樫由制作人撮合,与美国贝斯手David Friesen一起,录制了梅津和时以个人名义发表的第一张专辑《竹的村》,彼此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从此开始进行了一系列的合作。


于是,1980年4月30日在东京邮便储金会馆现场,梅津出现在富樫雅彦的大乐队中也就不那么令人意外了。为了这场被命名为《Al-Alaph》的现场,富樫召集了算自己在内的十七位乐手。即有上一辈的日爵标志性人物铃木勳,也有老搭档佐藤允彦,不过更多的是第二代的自由爵士乐手,除了梅津外,很多成员都来自另一个自由爵士团体New Jazz Syndicate。

富樫雅彦:《Al-Alaph》

这场音乐会由爵士推广人鲤沼利成策划并实施,鲤沼利成非常欣赏富樫的才华,这次助拳完全是为了实现富樫多年的梦想,并没有任何附加的商业考量。


这张唱片的名字Al-Alaph"是希腊传说中一颗虚拟星星的名字,其中的所有歌曲都是富樫的原创作品,除了作为专辑同名的开场和结尾曲外,几首曲目分别是:"风"、"街"、"孤独"、"穴",曲目虽然不多,但全都是大部头,最短的也有9分钟,由于黑胶容量原因,制作时还删去了两首之前出版过的曲目。


这张专辑很容易被人错过,原因是它大头的封面,即使在唱片封面设计投入不多爵士乐领域,也只能算是随意之作。虽然淘碟到一定程度时,面对未知的唱片,看封面猜内容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但确实有些唱片并非表里如一,这种方式也会偶尔失手。


在音乐风格上。这张唱片可以看作是《Spiritual Nature》的续作,一样地用大乐队的形式,玩出了非典型的东方主义Big Band。可以说是富樫雅彦的第三个高峰期。


1983年的《Pulsation》是另一张值得一提的唱片,它是富樫雅彦与高柳昌行在增上寺会堂的二重奏现场录音(这也是高柳晚期经常活动的场所)。这是继1969年《We Now Creat》之后,时隔14年两人的再次合作,所以在正式标题外,还有一个子标题:1983 We Now Create,来呼应那张日本自由爵士开山之作。

富樫雅彦/高柳昌行:《Pulsation》

这张专辑封面很让人感慨万千,大病初愈的高柳,身材发福,头顶微微留白,与旁边轮椅上的富樫,面向大海,相视无言,经过了人生的起起伏伏,他们的内心必然如面前的波涛一样汹涌。这张唱片也预示着第一代日本自由爵士乐手巅峰期的终结。


整张专辑录音出色,黑胶正反面各有一首曲目,都以富樫的鼓为主导,静谧而疏朗,高柳的吉他见招拆招,干烈而清爽,最终呈现一派禅意。


最后要提的一张,是1987年由Egg Farm厂牌推出的同名唱片《Masahiko Togashi》 。这张打击乐独奏唱片在笔者认知范围内,是富樫雅彦唯一一张自主盘,面向富樫的歌迷俱乐部发售,限量200张。

富樫雅彦:《Masahiko Togashi》

这是1987年10月26日在埼玉县深谷市的演出场地Space Who的现场录音。这是一处几乎身处农田的演出场地,由养蚕的阁楼改造而成。由于经营者非常认真,费用支付及时,演出气氛轻松融洽,还可以通宵练习,所以在乐手中口碑很好,甚至很多国外的大牌乐手也很喜欢这里,比如Steve  Lacy,Mal Waldron等。Egg Farm是Space Who的出版厂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场地经营者的主业是养鸡,据说养殖数量高达二十万只。


Space Who从1985年开业一直持续到1992年,1993年新的场地开业,由于在乐手中Egg Farm的名头盖过了Space Who,所以索性新场地就叫做Hall Egg Farm。这是一个传奇的演出场地,直到今天依然在经营。


这张独奏的唱片可以看作十二年前《Rings》的续篇,也是富樫雅彦黑胶时代的终结之作。


尾声


进入九十年代后,富樫雅彦与老搭档佐藤允彦,萨克斯手峰厚介,还有贝斯手井野信义组成了J.J.Spirits,重返传统爵士乐领域,今天能找到的富樫现场视频,大多数属于这一时期。


2002年7月,在新宿的pit inn与日野皓正进行二重奏演奏时,由于身体原因,提前中止。这也成了富樫最后一场演出。

富樫雅

之后由于贫血问题富樫再也无法坐上轮椅,开始卧床。在他生命最后的几年中,富樫一边画画,一边坚持创作音乐,而他的老朋友佐藤允彦则负责把这些创作变成录音作品,推出了一系列名为《Masahiko Plays Masahiko》的唱片。这个标题玩了一点文字游戏,因为“允彦”与“雅彦”的发音都是Masahiko。在这里,一个Masahiko作为另一个Masahiko的化身,延续他未灭的音乐梦想。

佐藤允彦:《Masahiko Plays Masahiko》

同为伟大的自由爵士音乐家,同为天生的乐队领袖,从六十年代开始,合作将近40年,这在世界范围都是少见的现象,可以称得上是伟大的友谊。

高水健司(后)、富樫雅彦(前)、佐藤允彦(右)

“我死的时候不要伤心,我很高兴能从这种日常生活中解脱,大家可以热闹地庆祝一下。”


2007年8月22日,富樫雅彦由于心力衰竭逝世,终年6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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